张炜看着堂内众人,眼神里多了几分自信:
“咱们四人,虽各司其职,却都是陛下派来镇守大同的棋子。
王威虽势大,却逆不了陛下的心意,逆不了大明的国法。
只要咱们各司其职,等熊经略一到,定能将这大同的乱局厘清!”
卢剑星三人与孙传庭、董中行对视一眼,纷纷起身,语气坚定:
“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
议事之后,众人出了镇守府。
卢剑星翻身上马,手指刚握住缰绳,身后便传来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
“卢千户请留步!”
他勒住马首,回头望去。
董中行正快步从府内追出来。
沈炼与靳一川已率锦衣卫列好队伍,见此情形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这两人身上,带着几分好奇。
卢剑星翻身下马,他对着董中行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诧异:
“不知董县尊有何吩咐?
方才在府中,公公不是已分派好差事了么?”
董中行连忙上前两步,双手连摆,语气谦和得近乎谨慎:
“不敢称‘吩咐’,只是有几句私话,想与千户借一步说。
此处人多眼杂,恐有不便。”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肃立的锦衣卫番子,眼底的忧色更重了些。
卢剑星心中微动,看董中行这模样,不像是寻常的客套,倒像是有难言之隐。
他回头对沈炼吩咐:
“你们先带队伍去柳溪庄园方向布防,盯紧王威的人,我稍后便来。”
沈炼点头应下,率着锦衣卫队伍缓缓离去。
两人并肩往街角走去,不远处便有一家简陋的茶楼。
董中行率先推门而入,掌柜的见是身穿官袍的县令,连忙堆着笑迎上来,却被董中行摆手止住:
“二楼雅间,要最里面的,再沏一壶砖茶,不要旁人打扰。”
上了二楼,雅间的木窗紧闭着,勉强挡住了外面的风沙。
小二端来一壶热气腾腾的砖茶,粗陶茶杯里泛着深褐色的茶汤,带着边地特有的醇厚香气。
待小二退去,卢剑星才端起茶杯,开口问道:
“董县尊,如今可以说了吧?
到底有何事,值得你特意追出来?”
董中行没有喝茶,只是双手握着杯身,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卢千户是锦衣卫出身,久经厮杀,或许觉得我这读书人太过胆小。
可我自去年殿试后,揣着陛下的圣旨来大同做县令,才真正明白‘步步惊心’四个字怎么写。
在京师读圣贤书时,只知‘致君尧舜上’,到了这里才知道,流民要安抚,边军要应付,豪强要制衡,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被风沙吹得摇晃的灯笼上,语气更沉:
“方才在府中,张公公说等熊经略来便万事大吉,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王威在大同经营十余年,手握重兵,咱们查到的那些事。
藏王国樑家眷、资助流民,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的罪名?
若是他提前察觉,狗急跳墙……”
说到这里,董中行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抬眼看向卢剑星,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不是怕自己死,只是大同的百姓刚熬过旱灾,若是再像宣府那样闹起叛乱,他们可怎么活?
所以想求卢千户,日后若是查到与王威相关的要紧消息,尤其是他可能动手的迹象,务必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虽只有百来个衙役,却也能提前组织百姓躲一躲,总好过事发时手忙脚乱。”
卢剑星闻言,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胰腺癌。
他原本觉得董中行这小心思有些多余,毕竟有镇守太监坐镇,锦衣卫盯着,王威再大胆,也未必敢轻易叛乱。
可此刻听董中行提起“王威手握重兵”“狗急跳墙”。
他忽然想起在镇监府时孙传庭说的话。
王威手里有两万边军,而他们能调动的兵力不足两千。
若是王威真的断了粮道,再煽动流民闹事,大同还真可能重蹈宣府的覆辙。
他放下茶杯,脸上的随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
他对着董中行拱了拱手,语气诚恳:
“董县尊,受教了。
你说得对,小心无大错。
既然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关乎大同百姓和你治下安危的事,只要不涉及机密,在下一定让人提前知会县尊。”
听到这话,董中行才长长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的温热似乎驱散了些许不安:
“有卢千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起来,还是我太草木皆兵了,千户莫要取笑便是了。”
卢剑星将茶水一饮而尽。
“县尊说笑了,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
在大同,他确实是少了几分警惕。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得去查一查.
王威,到底敢不敢谋反!
第448章 构陷灭口,攀附藩王
董中行站在茶楼二楼的木窗前,看着卢剑星的战马渐渐消失在风沙弥漫的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抬手推开半扇窗,边地的风裹着沙尘涌进来,吹得他青布袍角簌簌作响。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里,藏着的是连卢剑星都未必懂的、身为大同县令的万般窘迫。
世人总说京官难做,伴君如伴虎,却不知有些地方官的难处,比京官更甚。
寻常县令尚可凭着“天高皇帝远”,在辖地内施政理事,哪怕偶有差池,也能缓一缓、补一补。
可有一种县令,从上任那天起就注定了步步维艰。
那便是附郭县的县令。
所谓附郭县,便是没有自己的县城,县衙门与府城同驻一处,像大同县这样,县治就嵌在大同府城里的,便是典型。
旁人只道附郭县令离府城近、办事方便,却不知其中的憋屈:
政绩是知府的,但凡境内有半点起色,上报朝廷时,首功必然是知府“统筹有方”。
可若是出了差错,比如赋税拖欠、流民闹事,第一个被问责的,永远是县令“治理无方”。
想做点实事?
得先看知府的脸色,知府点头便罢,若是摇头,再好的法子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官员之中流传的那句俗语,董中行初来大同时便深有体会: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可他觉得,自己这个大同县令,比附郭京城的大兴、宛平两县县令,还要难上三分。
大同府下辖四州七县,蔚州、朔州等散州各有治所,怀仁、广灵等县也有自己的城池,唯独大同县,像个寄人篱下的客人,挤在府城里。
而这府城里,第一个惹不起的,便是代王府的那位亲王。
第一代代王朱桂,是太祖皇帝的第十三子,虽早已作古,可代王府的威势在大同从未消减。
史书里明明白白写着,朱桂贪财好色、残暴嗜杀,当年连成祖朱棣都曾下诏斥责:
“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
这般家风传下来,如今的代王虽不敢公然纵戮,可侵占民田、强抢民女的事,也没少做。
百姓受了代王府的委屈,能去哪告状?
自然是县衙门。
董中行上任这半年,接到的状纸里,有一半是告代王府亲卫强占耕地的,有三成是告王府下人勒索商户的。
他每次升堂,看着百姓满是期盼的眼神,再想到代王府那朱红的大门和门口肃立的侍卫,都觉得如芒在背。
一边是皇亲国戚,一边是苦哈哈的百姓,判代王府错?
他这个七品县令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判百姓错?
良心又过不去。
到最后,只能好言安抚百姓,再私下派人去代王府“说和”,替王府赔偿些银子,才算勉强了事。
可这样的“和稀泥”,次数多了,百姓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代王府那边更是觉得他“没用”,连带着府里的下人,都敢对他派去的衙役甩脸色。
这还只是第一个难题。
与代王府相隔一条街的,便是大同总兵府。
那是更惹不起的主。
大同镇是九边重镇,总兵官正二品,手握十几万边军,说是“大军区司令”也不为过。
总兵下面的副将、参将,个个都是三四品的武官,平日里在府城里横行惯了,边兵更是出了名的骄纵,喝醉了酒砸店、抢东西是常事。
有一次,几个边兵在街头调戏民女,被百姓阻拦,竟直接拔刀伤人。
董中行派人去拿人,结果总兵府的参将直接带着人闯到县衙门,说“边兵备战辛苦,些许小事不必深究”,硬是把人给带走了。
他后来才知道,根据《大明会典》,边镇的军民案件,得由卫所主导“会审”,地方官连独立断案的权力都没有。
说白了,只要牵涉到边兵,他这个县令连说话的份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