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667节

  更让他无奈的是,大同镇是边防前线,他这个县令渐渐成了“后勤官”。

  边军要粮草,他得按时凑齐,晚一天便是“贻误军机”。

  边军要民夫修堡垒,他得挨家挨户去征调,稍有反抗,便是“阻挠军务”。

  可大同周边六成的耕地都是军屯,归卫所管,他这个县令连碰都碰不得,只能从剩下的四成民田里克扣,百姓本就受旱灾之苦,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他看着百姓饿肚子,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复杂的是这里的监察系统。

  除了地方上的知府,还有巡抚大同都御史。

  正三品的官,既管军务又管民政,上到总兵下到县令,只要他看不顺眼,就能参劾。

  董中行上任以来,光是给巡抚衙门递的呈文,就有厚厚一摞,每一篇都得字斟句酌,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来弹劾。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太监监军和他们的密探。

  自成化年间起,大同就常设监军太监,正德年间的谷大用更是常驻此地,直接向皇帝密报。

  这些太监没什么治国本事,却最会挑错、打小报告,董中行连跟衙役说句私房话,都得担心是不是有密探在旁边听着。

  这么多上级里,还有一个不能得罪的,便是大同知府。

  知府是他的直接上级,名义上他的任免、考核都归知府管,哪怕前面有代王、总兵、巡抚、太监,知府要找他的麻烦,也有的是法子。

  比如故意拖延他的公文,或是在考核时给他评个“不称职”。

  他每天光是应付这些上级,就耗去了大半精力,更别说处理流民、安抚百姓这些实事了。

  另外。

  大同乃是边城。

  一旦蒙古人入侵,边军打不过还能往南逃,朝廷怕激起兵变,往往不会深究。

  可他这个县令,若是城池有失,便是“丢失国土”的重罪,除了上吊谢罪,没有第二条路。

  前几年蒙古部落袭扰大同右卫,当时的右卫县令就是因为没能守住县城,最后自缢在衙署里,连家人都受了牵连。

  如今,右玉、左云两县已经闹起了民乱,流民盘踞,劫掠商旅,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大同县?

  他手里只有百来个衙役,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真要是流民攻进来,他能做什么?

  董中行又喝了一口凉茶,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

  他想起上任前,吏部尚书对他说“陛下看重你的才干,才派你去大同历练”。

  可他现在真的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重用他,还是在“发配”他。

  正统年间至今,大同县一共换了七十六任县令,其中三十二人因“延误军机”被革职,十九人遭御史弹劾去职,平均任期只有两年零一个月。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期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他低声念着孟子的话,试图给自己打气。

  风还在刮,沙尘还在飘,可他的眼神里,渐渐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坚定。

  不管陛下是重用还是考验,他既然来了大同,就不能当一个逃兵。

  哪怕这担子有千斤重,他也得扛下去。

  不为别的,只为那些还在苦等一个公道的百姓!

  另外一边。

  大同总镇府的大堂,比寻常官署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王威虽坐在主位上,目光却没落在公文上,而是望着窗外。

  自总兵杨肇基率部驰援山东平叛后,这总镇府的权力便尽数落在他这位副总兵手中,可肩上的千斤重担,却让他夜夜难眠。

  “踏踏踏~”

  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打断了王威的思绪。

  他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的亲信家丁王忠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慌什么?”

  王威的声音低沉,他素来不喜手下慌乱,尤其是在这总镇府里,每一丝慌乱都可能泄露风声。

  王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总镇!大事不好了!草原那边传来消息。

  王国樑……王国樑已经被明军拿下了,他的人头,据说已经连夜送往京师报捷了!”

  “哐当”一声,王威手里的镇纸重重砸在案上,他猛地站起身,身上的总兵常服下摆扫过椅腿,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怒。

  王国樑死了?

  虽早料到这女婿逃不过明军的追剿,可当消息真的传来时,他心里还是揪紧了。

  不是心疼王国樑,而是怕这死鬼牵连到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踱步到王忠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消息属实?是谁传来的?”

  “是……是咱们的哨探,亲眼看见马世龙带着王国樑的人头从独石堡出发,往宣府去了,宣府那边已经有人快马传信到大同了。”

  王忠不敢抬头,声音越说越低。

  “现在府城里已经有风声了,不少将领都在议论……”

  “议论什么?”

  “议论的是总镇与王国樑的关系。”

  “好了,不要再说了!”

  王威打断他,语气更沉。

  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把他和王国樑的关系扯出来。

  王国樑是他的女婿,当初王国樑在宣府起兵,他虽没明着支持,却也没少暗中递消息,若是被人查出来,便是谋逆同党,诛九族的罪!

  他猛地想起城外的柳溪庄园,心脏骤然一紧,连忙问道:

  “城外柳溪庄园,可有人发现异常?”

  那庄园里藏着的,是王国樑的妻子黑莲儿。

  也是他的干女儿,还有两个外孙。

  若是被锦衣卫或镇守太监查到,他包藏谋逆者家眷的罪名就坐实了,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他。

  王忠愣了一下,连忙答道:

  “应该……应该没有人发现。

  庄园里只有老仆看守,平日里除了送粮药的人,连附近的百姓都很少靠近。”

  “应该?”

  王威的声音陡然拔高,一脚踹在王忠的肩膀上,将他踹得翻滚在地。

  “本镇要的是‘一定’!不是‘应该’!

  那黑莲儿母子是个祸患,稍有不慎,就能炸得你我粉身碎骨!”

  王忠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疼,连忙爬起来重新跪倒,声音带着恐惧:

  “属下……属下这就去安排,把她们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比如破虏堡的军寨里,那里都是刘参将的人,安全!”

  王威却摇了摇头。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不必转移了。你现在就去镇守太监府,把黑莲儿母子藏在柳溪庄园的消息,告诉张炜。”

  “什么?”

  王忠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敢置信。

  “总镇!您疯了?这要是告诉张公公,咱们不就等于自投罗网吗?包藏谋逆家眷,那可是死罪啊!”

  王威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语气里满是算计:

  “自投罗网?

  你懂什么。

  王国樑已经死了,黑莲儿母女对咱们来说,早就没了利用价值,反而成了烫手山芋。

  锦衣卫无孔不入,柳溪庄园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迟早会被他们查到。”

  他顿了顿,眼神更冷:

  “与其等他们查出来,定咱们一个‘包藏逆党’的罪名,不如咱们主动说出来。

  就说‘早已察觉黑莲儿母女踪迹,因担心打草惊蛇,故暗中监视。如今王国樑伏诛,特来禀报公公,请公公处置’。

  这样一来,咱们不仅没罪,反而成了‘大义灭亲’的忠臣,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王忠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里暗自佩服王威的狠辣。

  连自己的干女儿和外孙都能用来做筹码,这等心机,难怪能在大同站稳脚跟。

  可他还是有些犹豫,嗫嚅着说道:

  “可……可黑莲儿她知道不少事啊!

  她知道咱们当初给王国樑递过消息,知道咱们克扣军粮资助流民……

  若是她在张公公面前乱说话,咱们还是会暴露!”

  王威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声音压得极低。

  “所以,她得死。”

  “您的意思是……”

  王忠的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终于明白王威的全盘计划。

  先主动禀报黑莲儿的踪迹,再在张炜派人去“捉拿”的途中,制造一场“意外”,让黑莲儿母女“畏罪自戕”,这样一来,人证没了,所有的秘密都能烂在肚子里。

  “你知道该怎么做。”

  王威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王忠身上,语气里带着威胁。

  “做得干净点,别留下任何痕迹。

  若是出了差错,你和你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王忠浑身一颤,连忙磕头:

  “属下……属下明白!

  属下这就去办,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他不敢再耽搁,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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