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
三日后。
一场淅淅沥沥的夏雨落在北京城上。
给久旱的北直隶,带来了些许甘露。
但却没给通政使司带来半分宁静。
司署院落里,十几名吏员正围着堆积如山的奏报忙碌。
这些从江南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封皮上大多沾着泥浆与雨水,有的边角被水泡得发皱,墨字都晕开了几分。
显然是从被淹的州县加急送出的。
“苏州府奏:吴淞江堤坝溃决三处,淹没稻田两万三千亩,流民约八千余人!”
“杭州府奏:海潮倒灌入城,弼教坊商铺尽毁,贡院牌楼塌了,溺死者已逾三千!”
“绍兴府奏:上虞县七个村落被海潮吞噬,仅余四十余人生还,盐场堤坝全毁!”
吏员们一边高声念着奏报摘要,一边按府县分类登记,再由专人送往内阁、户部与救灾司筹备处。
孤睾战士通政使曹于汴亲自坐镇,手里攥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时不时用笔在上面勾画。
虽灾情触目惊心,他脸上却不见慌乱,只因各部门早已按陛下旨意备妥了应对之策。
而南京那边。
袁可立接到密旨后,第一时间在南京兵部衙署设立了江南救灾司总局。
之后。
当即招募、考核读书人。
同时,训练辽东之卒,让其能够配合救灾司属官,深入基层。
从村野到州县,从流民到乡绅,都将在这场赈灾中,重新认识“皇权”二字的分量。
夏雨依旧磅礴。
江南的水患尚未平息。
但大明的变革,已在这场雨水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444章 九边经略,威慑蒙部
天启二年六月十日。
宣府。
日头悬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铜盆,洒下的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踩在城外的土路上,鞋底能清晰感觉到地皮的发烫,裂开的土缝里连半点潮气都没有。
风刮过脸颊,都带着股焦燥的热气,连路边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叶子卷成了细条。
就在这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远处的官道尽头突然扬起漫天尘土。
紧接着。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车轮声顺着风传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沉闷的雷声滚过大地。
“来了!经略公的大军到了!”
城楼上的哨兵高声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振奋。
守城的士兵们纷纷探出头,朝着尘土起处望去。
只见密密麻麻的旌旗先从地平线冒了出来,红色的“熊”字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旁边跟着“辽军”“京营”的旗号,一杆挨着一杆,密密麻麻插了一片,竟遮住了小半天空。
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前面是披甲的骑兵,马蹄扬起的尘土连成了黄雾。
中间是推着战车、楯车的步卒,一辆辆战车挨着一辆,车轮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辙印,车身上的铁皮被晒得反光,楯车的木板上还留着之前作战的刀痕。
最后面,是拉着火炮的骡马队伍,佛朗机炮的炮管泛着冷光,旁边堆着沉甸甸的炮弹箱,还有小口径的虎蹲炮、迅雷炮,一排排架在那里,数过去竟看不到头。
沿途的百姓粗略数了数,光火炮就超过了五百门,更别说士兵们手里握着的火铳,黑黢黢的枪口朝着前方,很是渗人。
“我的天,这就是辽东过来的精锐?”
守城的士兵忍不住低声感叹。
走在最前面的辽军士卒,身上的铁甲磨得发亮,连手臂上都套着护臂,腰间挂着弯刀,背上还背着火铳,马鞍旁挂着水囊和干粮袋。
战马也披了防箭的马铠,马鬃梳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精心照料的良种。
再看后面的客军,虽不如辽军装备那般精良,但披甲率也超过了八成,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没有半分疲态。
至于这支军队的装备为何会如此精良
很简单。
他们的装备,是用一场场胜仗换来的。
在辽东时,他们打了胜仗,朝廷的赏赐从不拖欠,银子、粮食如数下发。
这些士兵见惯了生死,知道战场上“甲胄硬一分,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
拿到赏赐后,第一件事就是凑钱买更好的甲胄、更壮的战马。
有的老兵甚至自费请铁匠打造贴身的护心镜,或是给火铳加装准星。
久而久之,这支打了胜仗的军队,装备竟比京营还要精良几分。
城门外。
早已等候在此的众将也迎了上去。
新提拔为宣府总兵的马世龙穿着总兵官的红色袍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按着环首刀,身后站着抚边总兵陈策、戚金。
再往后。
是宣府本地的参将周通、赵承业、麻承训、吴谦。
几人都一身戎装,身后跟着亲兵,见大军到了,连忙快步上前。
此时。
一员身材魁梧的将领从最前面的战马上跃了下来。
正是原辽东经略、总督辽东军务兼理粮饷、太子太师、东宁伯熊廷弼。
当然
现在他头上又多了一个头衔。
那便是九边经略使。
他年过五十,身形却依旧挺拔,身上穿着一套厚重的鱼鳞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尘土,却丝毫不显疲惫。
他落地动作利落,目光扫过迎上来的众将,抬手挥了挥,声音洪亮至极。
“诸位无须多礼!一路赶路,耽搁了些时日,先到里面议事罢!”
“是!”
众将齐声应道,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路。
马世龙上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略公一路辛苦,总兵府已备好茶水,咱们里面详谈。”
熊廷弼点了点头,迈步朝着城门走去。
众将跟在他身后,队伍浩浩荡荡,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眼里满是敬畏。
不多时。
众人便走进了总兵府。
穿过前院,来到大堂。
里面早已收拾干净,正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案几,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宣府舆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独石口、张家口等关隘。
案几旁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摊开的军册,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大堂两侧摆着十几张椅子,都是之前王国樑留下的,擦拭得一尘不染。
熊廷弼走到案几后,径直坐在了中间的主位上。
马世龙、陈策等人则按着官职高低,分别坐在了两侧的客位上,亲兵们则守在大堂门口,将无关人等挡在外面。
熊廷弼坐定之后,直接开口说道:“本帅来之前,已收到陛下密旨,知晓宣府已平,但残部未除,边镇需整。
今日叫诸位来,便是要议一议,接下来如何追剿王国樑,如何整顿卫所,以及处置谋反案之事。”
熊廷弼的话音刚落,众将齐齐挺直脊背,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
马世龙最先起身,他往前迈了两步,双手捧着一本厚重的册籍,躬身递到案前,声音沉稳:
“经略公,宣府谋反案牵涉的人员,已尽数缉拿归案,共计一千二百余人,从王国樑的中军副将到卫所小旗,无一漏网。
这是他们的罪证册,有供词、有赃物记录,只待经略公定夺处置之法。”
熊廷弼抬手接过册籍,却没有翻开,目光反而落在马世龙脸上。
“罪证确凿便好。只是,王国樑的下落,至今仍无消息?”
马世龙脸上的从容瞬间褪去,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尴尬。
他挠了挠鬓角,声音低了几分:
“据独石堡守将昨日递来的哨探回报,王国樑带着数百残骑,约莫在五日前越过了独石口,往漠南草原去了。
那草原茫茫,一眼望不到边,哨探追出百里,连马蹄印都被风沙埋了,再想追……怕是难了。”
“难?”
熊廷弼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草原茫茫便不追了?
王国樑熟悉边镇防务,又带着残部,若在草原上投靠了察哈尔余部,或是勾结其他蒙古部落,日后再袭扰宣府,你我谁来担这个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突然问道:
“苏布地那边,问过了没有?”
这话一出,陈策、戚金等人皆微微颔首。
苏布地统领的喀喇沁部,本是蒙古旧部,元代称哈剌赤。
到了大明改称哈剌嗔,麾下不仅有喀喇沁本部的牧民,还收拢了朵颜卫的兀良哈人,也就是俗称的“朵颜三十六家”。
虽说是察哈尔部的附庸,却在察哈尔内斗后暗自壮大,手里握着几千精锐骑兵,盘踞在漠南草原东部,正好卡在独石口通往草原腹地的要道上。
马世龙连忙答道:
“自然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