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鹤鸣遇刺的细节,到王国樑关闭宣府三门的举动,再到马世龙担忧大同、山西镇响应的预警,一一列明。
越往下看,他眉头皱得越紧,语气里终于透出几分冷意:
“这个王国樑,倒真是胆大包天,以为杀了个钦差,就能掀翻我大明不成?”
此时宫女已为他系好皂靴,又递上一顶乌纱翼善冠。
朱由校抬手戴上,任由宫女为自己调整冠带,目光转向魏朝,语气骤然变得果决:
“宣大离京师不过四百里,快马一两日便能到,此事耽搁不得。
你立刻去传旨:
召内阁首辅方从哲,次辅刘一燝,群辅叶向高、孙如游、朱国祚、兵部尚书王在晋,户部尚书李汝华等前来,即刻来东暖阁议事。”
“奴婢遵旨!”
魏朝连忙叩首应下,转身快步退下,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朱由校站在廊下,抬头望向夜空。
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晚风拂过他的衣摆,带来几分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思索渐渐化为坚定。
安抚九边的计划虽被打断,但只要速调援军平定宣府,再借此震慑其余边镇,九边的秩序迟早能恢复。
至于江南与西夷的事,不过是多等些时日罢了。
穿戴衣物之后,朱由校便前往东暖阁。
趁着稍候群臣的时间,朱由校也看着大明九边图,开始思索起计策来了。
“陛下,您要的浓茶沏好了。”
就在这时。
魏朝轻手轻脚走进来,捧着个汝窑天青釉茶盏,盏内碧色茶汤浮着细密的茶沫,热气袅袅升起,裹着醇厚的茶香。
朱由校抬手接过,浅啜一口。
茶汤入口微苦,而后回甘顺着喉头漫开,一股暖意从丹田直窜头顶,方才因初醒而混沌的思绪,竟如被清风拂过般渐渐清明,连眉峰的褶皱都舒展了几分。
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手指按在“宣府”与“大同”之间的驿道上,陷入沉思。
在朱由校原本的计划里,九边只需安抚。
让各镇将领自陈罪状、补缴赃款,再补发部分欠饷,便能暂时稳住局面,好腾出手来整顿江南漕运、应对福建的西夷骚扰。
可王国樑弑钦差、据城反叛,倒像是个意外的“契机”。
若借此机会彻底清查九边空额、铲除将门盘剥的顽疾,岂不是一劳永逸?
念头刚冒出来,他便轻轻摇了摇头。
宣府、大同、陕西各镇,明面上的兵额加起来近四十万,即便半数是空额,真能战的也有十几万。
若真逼得他们联合作反,京营五万精锐再加上辽军,虽能平定,却也要折损大半。
到时候北境空虚,鞑子残余势力若趁机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以抚为主,以剿为辅。”
朱由校低声自语。
“但宣大必须整顿,王国樑杀了钦差,若不处置,朝廷威仪何在?
九边将领岂不是都要学他,视王法如无物?”
正思索间,阁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的通报:
“内阁首辅方从哲、次辅刘一燝,群辅叶向高.到!”
朱由校抬眼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绯色、青色官袍的官员鱼贯而入,为首的方从哲脚步虚浮,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些许夜露,脸色蜡黄,眼神也有些涣散。
他已年过七旬,深夜被从熟睡中唤醒,实在有些顶不住。
紧随其后的叶向高则腰杆挺直,虽也面带倦色,却目光锐利,显然已在赶来的路上理清了思绪。
兵部尚书王在晋、户部尚书李长庚等人也各有神态,或凝重、或急切,却都规规矩矩地在阁中站定,躬身行礼:
“臣等,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朕安,免礼。”
朱由校抬手,声音沉稳。
他没有什么客套,而是直接开门见山。
“宣大总兵王国樑谋逆,弑杀抚边钦差张鹤鸣,马世龙已率残部突围,急盼援军。
此事关乎九边安危,朕连夜召诸卿来,便是要定个处置之策。
诸卿有何看法,尽管直言。”
话音刚落,阁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臣相互对视一眼,都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钦差被杀、边将谋反,若是处置不当,九边恐将掀起燎原之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首辅方从哲身上。
作为首辅,陛下问计,他是要第一个回答的。
方从哲缓缓站直身子,声音沙哑却还算清晰:
“陛下,依臣之见,当分四步处置:
其一,即刻下旨,定王国樑‘弑钦差、谋大逆’之罪,昭告九边各镇,让宣府将领知晓附逆便是灭族之祸,断其追随者的念想。
其二,速选能征善战之将,统兵驰援宣府,务必以最快速度平定叛乱,防止乱局蔓延。
其三,张鹤鸣乃朝廷钦命抚边大臣,其身后事需妥善处置,追赠官爵、荫其子嗣,以慰忠魂、安朝臣之心。
其四,遣锦衣卫缇骑赶赴大同、山西镇,严密监视各镇动向,若有将领敢与王国樑勾连,可先斩后奏,防患于未然。”
他话音刚落,叶向高便上前一步,拱手补充:
“元辅所言大体周全,臣尚有几点细则补充。
定罪之外,更需施恩。
宣府众将中,若有不愿附逆、暗中联络朝廷者,朝廷需许以‘免罪加嘉奖’之诺。
便是已从逆者,若能弃暗投明、献城或擒贼,也应既往不咎,如此才能分化王国樑的部众,断其羽翼。
至于平叛之兵,仅调戚金、陈策的川兵、南兵恐还不够。
蓟镇也应该出一万人,由总兵官刘渠率部前往平叛。
京营离宣府更近,可遣一部京营精锐先行,与辽军形成夹击之势,方能速战速决,不给王国樑勾连外镇的时间。”
“叶阁老所言极是!”
户部尚书李长庚连忙附和。
“臣愿即刻调度粮草,从宣府周边府县征调粮饷,确保援军粮草无忧。
平叛之事,粮草为先,绝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其余臣僚也纷纷开口,或补充调兵细节,或建议安抚宣府军户,三言两语间,处置宣府之乱的大方针渐渐清晰:
以“剿抚并施”为核心,先定罪昭告、分化叛军,再遣京营+辽军速战速决,同时监视外镇、保障粮草,最后妥善处置钦差后事。
朱由校在一边默默的听着。
这些人皆是大明中枢的栋梁,方才提出的计策也算得上周全,可在朱由校看来,仍缺了几分对全局的把控。
待殿内的议论声渐歇,朱由校才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只是平叛之事,需兼顾‘快’与‘稳’,朕倒有几处补充,与诸位商议。”
“其一,剿抚宣府的主帅,朕意属熊廷弼。
熊廷弼刚平定辽东,麾下辽军皆是百战精锐,让他即刻率一万辽军、两万客军,共三万人南下。
已至蓟镇的陈策,可任先锋,先带所部赶赴宣镇,与马世龙汇合,稳住阵脚。
熊廷弼善统筹,陈策善攻坚,二人配合,可保平叛之师进退有度。”
众臣闻言皆暗自点头:
熊廷弼在辽东平叛时的手段有目共睹,既能严明军纪,又懂安抚民心,由他挂帅,确实能镇住场面。
陈策麾下的川兵南兵素来骁勇,做先锋再合适不过。
“其二,粮草供应,一律从京中太仓调拨,由户部派专人押运,直送陈策军营。
宣府百姓常年受边将盘剥,早已困苦不堪,若再从当地征粮,极易激起民变。
本来只是总兵谋逆,若掺杂了民变,局面只会更复杂。
此事交由李阁老,明日点验粮草,务必保证前线粮草不缺。”
李汝华连忙躬身应道:
“臣遵旨!”
他心中暗自叹服:
陛下不仅考虑平叛,还顾及民生,这份心思,远非寻常帝王可比。
“其三,大同、山西二镇,需派使者携朕的敕令与犒军物资前往安抚。”
朱由校的目光落在舆图上“大同”“山西”二处,语气沉了下来。
“王国樑定会派人去拉拢二镇,我等不能让其如愿。
敕令中要明说:
二镇将士若能严守边界,不与逆党勾结,待平叛之后,朝廷定有嘉奖。
若有将领敢附逆,便是与王国樑同罪,诛九族!”
叶向高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计甚妙!以犒军物资安其心,以敕令慑其胆,可保二镇不生变数!”
朱由校最后看向舆图上的“京师”,语气愈发果决:
“其四,调京营骑兵三千、神机营两千,由曹文诏统领骑兵,曹文耀统领神机营,即刻赶赴宣府。
曹文诏兄弟久在京营任职,熟悉骑兵奔袭与火器作战,可从侧翼牵制宣府叛军,防止其向外扩张。
京营兵离京师近,明日便可出发,能与陈策的先锋军前后脚抵达。”
京营兵卒,都是曹文诏、曹文耀两兄弟训练的。
他们两个虽然没有出兵作战过,但在京师,几次演武,都可见其战术水平。
前者擅长骑兵突袭,后者对神机营的火器运用了如指掌,众人听闻这个任命,皆觉得妥帖。
有辽军、客军、川兵南兵、蓟镇之兵,再加上京营的骑兵与神机营,平叛兵力堪称精锐云集,足以压制宣府叛军。
“陛下运筹帷幄,面面俱到,臣等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