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轻轻晃了晃襁褓,目光落在婴孩饱满的额头上,笑容里却渐渐掺了些心疼:
“只是苦了皇后。”
他低头看了眼襁褓里安稳睡着的孩子,又抬眼望向东暖阁的门帘,方才皇后那阵撕心裂肺的痛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缓步掀帘走进暖阁,一股淡淡的艾叶香和血腥味混合着飘来。
张嫣斜靠在铺着软垫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绣着凤纹的锦被,脸色苍白至极,额前的青丝被汗水濡湿,一缕缕贴在皮肤上,连平日里清亮的眼神,此刻也蒙着一层疲惫的水雾。
见朱由校进来,她勉强提了提力气,嘴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
“陛下……皇子……还好吗?”
“好,好得很。”
朱由校快步走到床边,将襁褓轻轻放在床侧的小几上,伸手握住张嫣冰凉的手。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想来方才生产时耗尽了气力。
“你别担心,稳婆说他壮实得很,和太祖爷一般重,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一旁的稳婆连忙上前补充,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
“陛下所言极是,娘娘虽是头胎,且皇子体重偏重,好在胎位正,娘娘也争气。
虽耗了些时辰,却没伤着根本,只需好好将养月余,便能恢复如常。”
朱由校却没完全放下心。
十五六岁的女子头胎诞下八斤重的婴孩,还是要多做防备的。
民间常有女子头胎婴孩过于硕大,导致产后血崩而死。
方才在阁外等消息时,他甚至已经让太医院备好了最好的参汤和止血药材,手心的汗就没干过。
此刻握着张嫣冰凉的手,他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好在,最后还是母子平安。
“你好好歇着,宫里的事有旁人打理,皇子有乳母照料,不用你操心。”
朱由校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极柔。
感受到皇帝的温柔,张嫣觉得自己受这些苦,也并没有什么。
只不过,她还有些问题。
“陛下,皇儿……该叫什么名字?”
朱由校握着她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床侧小几上的襁褓。
乳母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怕惊着里面安睡的婴孩。
他沉吟片刻,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
“这皇子命名的规矩,太祖爷早定下了,咱不能乱。”
这话让张嫣微微点头。
她虽为中宫,却也知晓大明宗室取名的严苛: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为防后世辈分混乱,早已为各支脉定好“辈分字”。
成祖一脉的排序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朱由校是“由”字辈,那皇儿自然该是“慈”字辈,这是半点不能错的。
“朕是‘由’字辈,名字里‘校’字带木字旁,属‘木’。”
朱由校缓缓道来。
“五行相生,木生火,皇儿的名字,第三个字必得带火性,要么是火字旁,要么是含‘火’意的字。
这是祖制,也是盼着宗室血脉像五行轮转般,代代不绝。”
张嫣听得认真,轻声问道:“那请陛下赐名罢”。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乳母怀中婴孩偶尔发出的细微呓语。
朱由校忽然眼睛一亮,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朕想好了,就叫‘朱慈焜’。”
“朱慈焜?”
张嫣轻声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朗朗上口,又带着几分文雅。
“嗯,‘慈’是辈分,‘焜’是火光盛明之意。”
朱由校俯身,凑到她耳边,声音放得柔了,却藏不住眼底的光芒。
“《诗经小雅》里有句‘焜耀寡人之望’,焜耀,就是德辉普照的意思。
这小家伙出生在此时。
大明中兴,国本刚定,不正该是驱散这些年大明阴霾的兆头?
朕盼着他日后,既能有仁心‘慈’待百姓,也能以‘焜’之德辉,重振咱大明的国威,让四海都能看见咱朱家的正统气象。”
他说着,忍不住看向襁褓,笑着说道:“咱焜哥儿,以后定得是个有出息的!”
这话里的“咱”字,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只剩父亲对儿子的亲昵,听得张嫣心头一暖。
她看了眼睡得安稳的婴孩,连日生产的疲惫和后怕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安心。
有了名字,有了陛下的厚望,这孩子不仅是她的骨肉,更是大明未来的根基。
“焜哥儿……好名字。”
张嫣轻轻点头,眼皮越来越重,方才强撑着的气力终于耗尽,话音刚落,呼吸便渐渐平稳下来,陷入了沉睡。
朱由校见她睡熟,小心翼翼地抽回手,生怕惊扰了她。
接着,他俯身用指尖轻轻拂去她颊边的一缕青丝,又走到小几旁,隔着襁褓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被触碰惊扰,小嘴动了动,却没醒,依旧睡得香甜。
“好好看着娘娘和皇子,别让风进来。”
朱由校低声对守在一旁的乳母和宫女吩咐。
“是!”
乳母、宫女们当即领命。
随后,他掖了掖张嫣床榻边的锦被,确认被角都塞得严实,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暖阁。
出了东暖阁后,朱由校对着身侧魏朝说道:
“此番皇长子诞生,乃朕登基以来头等吉事,宫里宫外跟着忙前忙后的一干人,都得赏,断不能寒了人心。”
魏朝连忙上前半步,躬身应道:
“陛下圣明,皇长子降世本就是社稷之福,这些人尽心当差,原该得陛下恩典。”
朱由校微微颔首。
所谓赏赐,既是安人心,更是表态。
这也是政治上的事情。
朱由校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皇后诞育皇嗣,劳苦功高。
赐金册金宝,再加白银千两、江宁织造的云锦三百匹。
另外,她母族张家,按外戚恩荫的旧例,加赏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位,着吏部尽快拟票用印。”
魏朝一边在心里记着,一边低声应和:
“陛下体恤皇后,连张家的恩典都想得周全,真是天家恩爱。”
朱由校听了,嘴角又牵起一丝笑意。
“宫里直接照料皇后生产的人,更不能亏待。”
“负责接生的稳婆、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还有皇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各赐白银五十两、杭绸十匹。
那稳婆手脚利落,皇后生产时全靠她周全,特封她为‘六品孺人’,让她往后在宫里也有个体面。
太医院的那位院判,医术精湛,提拔为太医院使,正五品衔,往后宫里的医药之事,多让他上心。”
“奴婢记下了,这就吩咐人去传旨,定让他们知晓陛下的恩典。”
魏朝躬身回道,眼角余光瞥见廊下侍立的宫人都屏息凝神,生怕漏了一句。
朱由校又道:“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像司寝、司仗那些,还有随堂太监,也都赏。
各赐白银二百两、彩缎五匹,再各晋一级,司寝升为‘尚寝’,随堂太监升为‘典簿’,让他们接着好好伺候皇后与皇长子。”
“宫里其他妃嫔,虽未直接照料,但也是皇家一份子,各赐银五百两、绢二十匹,算是同喜。”
说到这里,他抬眼扫过阶下的宫人,朗声道:
“至于宫里所有宫人,无论是洒扫的宫女,还是御前的侍卫,每人都赐白银十两、米一石,今日宫里特许饮酒食肉,让大家都沾沾皇长子的喜气。”
话音刚落,廊下、阶前的宫人齐刷刷跪倒在地,片刻后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号:
“谢陛下恩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由校抬手摆了摆,示意众人起身,语气又恢复了几分沉稳:
“外朝的官员,赏赐就按定例来。这些让内阁、礼部与吏部联名拟旨,明日早朝颁布。”
魏朝刚应了“是”,就听朱由校又道:
“另外,传朕旨意,天下除了‘谋反、大逆’这等十恶不赦的罪犯,其余一应囚徒,尽数赦免。
再开一次恩科,让天下读书人都有个进身的机会,也沾沾皇长子的吉气。”
这话一出,不仅阶下的宫人愣住了,连魏朝都微微一怔。
赦免囚徒、开恩科,这都是立储或是庆典时才有的恩典!
众人对视一眼,心里都亮堂起来:
陛下这是把对皇长子的重视摆到明面上了,这般待遇,分明与太子相差无几。
魏朝躬身,心里已转过数圈:
皇后是正宫,皇长子是嫡长子,按祖制本就该立为太子。
陛下这般安排,既是遵祖制,也是向天下宣示“国本初立”的安稳。
“陛下圣明,此举既能彰显皇恩浩荡,也让天下人知晓皇长子的贵重,实乃社稷之福。”
不过一个时辰。
朱由校的封赏旨意便由司礼监随堂太监捧着,连同沉甸甸的赏赐银册,送进了地处文渊阁旁的内阁值房。
“诸位阁老,宫中有喜,陛下特发内帑赏赐,这些是陛下的旨意,还请内阁拟旨。”
方从哲上前接过圣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