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直刺得他脊背发凉,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本汗之前便得了消息。”
皇太极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佟卿的孙子,佟国瑶,就是你力荐塞进汉军旗火器营,管着两百鸟铳手的那个,便是明军安插的人。”
“噗通!”
佟养性再也坐不住,猛地从圈椅上滑下来,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磕得一声闷响。
他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大、大汗!老臣……老臣真的一无所知啊!
那逆孙……老臣竟不知他敢通敌叛国!
求大汗开恩,给老臣一个机会,老臣这就去绑了他来,亲自斩了这吃里扒外的叛徒,以证老臣的忠心!”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额头上很快渗出血迹,顺着脸颊往下淌,模样看起来极为狼狈。
皇太极心中明白,佟养性未必真不知情,汉人家族素来有“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传统,佟国瑶或许就是他为大金败亡后,留的一条后路。
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了。
他上前,将佟养性搀扶起来。
“佟卿起来吧,本汗不要你杀他。”
佟养性一愣,抬头时满脸茫然,额角的血还在流,却忘了擦拭。
他望着皇太极,见对方眼中没有怒意,心中很是奇怪。
“叛徒,大汗不杀?”
“不仅不杀,相反,本汗要你重用他。”
“本汗给他人手,让他管更多火器营的事,甚至让他去接触外城的几个守将。
比如负责西南角楼的蒙阿图、守西城门的托克托。
你让他去挑唆这些人,就说明军进城后会保他们性命,还许他们世袭的官职、良田千亩,让他们到时候反水开门,迎明军入城。”
佟养性这才恍然大悟,膝盖还在发软,语气却多了几分清明,连呼吸都稳了些:
“大汗是……要将计就计?借着国瑶那逆孙的手,把明军的人都引出来,再设伏围杀?”
“不错。”
“明军的棋子,也有他的用法,关键时刻,说不定有奇效。”
接着,皇太极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何和礼。
这位跟随努尔哈赤征战三十余年的老臣,此刻正抬着眼,眼神里满是欣慰。
“何和礼,军中稽查内应细作的事,本汗交给你。
你不用动佟国瑶,只盯着他接触的每一个人,把那些真正动摇的、或是明军安插的细作,一一记下来,摸清他们的联络方式、约定的暗号。”
“等到开战那天,这些人想开门迎敌,咱们就先一步在城门后设下伏兵。
他们引进来的,不是明军的生路,而是催命的阎王。”
“奴才遵旨!”
何和礼起身拱手,声音浑厚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一旁的范文程终于抬起头,看向皇太极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
大汗不仅能在危局中稳住军心,更能将敌人的棋子反过来为己所用。
既不打草惊蛇,又能借内应的手布下杀局,这份心机与决断,远非寻常部族首领可比。
或许
此战,大金当真能挺过去,也不一定。
“范卿,你随时待在宫中,本汗有事,随时找你询问。”
“奴才遵命!”
范文程面带喜色磕头谢恩。
待诸事吩咐完毕,皇太极的心,彻底放空了。
“剩下的,就是加固城防,等着熊廷弼来了。”
“他想打,本汗便陪他打一场。”
不过。
熊蛮子.
此战是胜是负,还尚未可知!
第419章 砺兵攻心,扼险待时
抚顺。
去年被明军火炮轰塌的城墙,虽用新土夯补过,却仍能看见参差的裂痕。
墙面上嵌着的弹片锈迹斑斑,墙根下还堆着未清理干净的断木与碎砖。
城内更不必说,半数街巷仍是废墟,断壁残垣间搭着临时的草棚,军户们正佝偻着身子修补屋顶。
但此刻。
城外的旷野,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八万大军已如钢铁洪流般铺开,从抚顺西门一直延伸到苏子河东岸,望不到尽头。
猎猎旌旗在风里翻卷,明黄的“明”字旗、红底黑字的“熊”字帅旗、科尔沁部的狼头纛、内喀尔喀五部的苍鹰旗,还有各营的将旗,密密麻麻遮了小半天空。
枪戟的锋芒映着初升的朝阳,泛着冷森森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铁器与火药的味道。
辽东经略熊廷弼身披山文甲,腰间悬着的尚方剑,虎目如炬。
他大步登上三丈高的榆木将台。
将台上有十口朱漆木箱,被黄绸覆盖。
登上将台之后,熊廷弼环视台下众将士。
“诸位将士!”
熊廷弼的声音像撞钟般炸开,压过了风卷旌旗的声响,连远处的骑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手掀开黄绸,一把掀开最上面那口木箱的盖子。
白银的锐光骤然泼洒出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三十八万两官银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圣上从内帑里拨的开拔赏!
战后论功行赏,有官有爵,还有比这多十倍的银子!”
他抓起一把银锭,任其从指缝间泻落。
“当啷”声落在木箱里,清脆得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但本经略今日要赏的,不止是银子!”
熊廷弼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扫过台下的军阵。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我们就是要去报仇的!
萨尔浒一战,建奴杀我明军四万!
开原、铁岭陷城时,他们屠我汉民十之七八!
多少妇孺被掳走,多少房屋被烧毁!
这仇,我们大明还没报完!”
锵!
熊廷弼猛地拔出尚方剑,剑刃映着朝阳,亮得能照见人影,他剑尖直指北方赫图阿拉的方向,声裂云霄:
“今日出征,本经略只有一条令:
杀!杀!杀!
凡持兵械的建奴,无论是女真、蒙古还是汉奸,敢反抗者,尽诛之!
等赫图阿拉的城墙塌了,本经略要看见苏子河里,漂满建奴的尸首!
要让建奴知道,我大明的血,不是白流的!”
“杀!杀!杀!”
八万人的怒吼猛地炸开来,震得抚顺城的残墙簌簌落土,连辽河河的水面都泛起了涟漪。
前排的士兵举起兵器,枪戟如林,后排的骑兵勒紧马缰,战马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火炮营千总王破虏大步走到三门大将军炮前,他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颌,是去年守沈阳时留下的。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火锤,猛地抡起,砸向发令炮的火门。“
轰!轰!轰!”
三声巨响接连炸响,声浪裹着硝烟碾过原野,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硝烟散开时,能看见炮口的火光还未熄灭,弹丸已经射向远方的天空。
他这是在为出征鸣炮三声。
军阵最前排的浙兵火铳手们齐齐单膝跪地,铳托“咚”地砸在地上,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个人做的。
这是戚家军传下来的死战之礼。
单膝跪地,是以示死战不退。
铳托砸地,是明志杀尽贼寇。
他们的脸上没有惧色,只有坚毅,藤牌上的虎头纹在晨光里,像是活了过来。
熊廷弼最后环视三军,目光从浙兵的藤牌扫到科尔沁的狼旗,再到京营的火铳阵,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碗酒。
酒是烈性子的烧刀子,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颈,浸湿了甲胄的衬布。
然后他猛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瓷片碎得四处飞溅。
“将士们!”
他大吼一声,很是豪壮。
“此战若败,本官必先横剑自刎,以谢天下!”
“请诸君随我直捣黄龙,复我辽东!报我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