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这“相井地”,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凿,得让老农带着科学院的工匠,看地势、摸土壤。
若是土色发黑、手捏成团,底下十有八九有水。
若是土色发黄、一捏就散,那便得换地方。
“立石圈”更是讲究,得用西山采的青石板,一圈圈垒在井口,高出地面二尺,防止雨水灌进去,也防着孩童掉下去。
到了“凿大窍”,工匠们得轮着挥起三十多斤重的铁凿,对着地面一下下砸,震得胳膊发麻,一天也就能凿个三五尺深。
凿出来的泥块,还得用竹编的“扇泥筐”一点点吊上来,这便是“扇泥”。
等凿到一定深度,再“卜竹”。
选那些粗细均匀、没有虫蛀的楠竹,剖开成两半,再拼成圆筒,一节节接起来下到井里当井壁,防止塌方。
最后“凿小窍”,用细凿把井底的土层凿透,等清水慢慢渗出来,这口井就算成了。
这般凿出来的井,最深能到一二百丈,在这地下水还没被过度开采的年月里,几乎每口井都能打出水来。
如今城郊的田埂边、村口旁,到处都能瞧见这样的石井,井口挂着木桶,农妇们两人一组,抬着扁担打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咚咚”的响,清水洒在田地里,溅起细小的土花。
只是没有抽水机,单靠人力抬水,效率终究还是低。
一个壮劳力一整天不停地打水,也就能浇个半亩地,若是种小麦,这点水远远不够。
好在朱由校早有准备,去年就调了大批番薯种,分到北直隶的农户手里。
这番薯耐旱,就算灌溉跟不上,只要能浇上一两遍水,到了秋天也能有好收成。
一亩地能收个三四百斤,比小麦多了一倍还不止,正好能补上灌溉效率低的短板。
尤其是现在番薯已经推广出去了,也有了需求,百姓也愿意种了。
除了番薯,今年田里还多了些新鲜玩意儿。
从“西夷”那里换来的玉米。
那玉米种子黄澄澄的,颗粒比黄豆还大,老农们初见时都不敢种,怕种坏了耽误收成。
朱由校便让京郊的皇庄先试种,划出两百亩地当示范田,还派了科学院的人盯着,记录下什么时候下种、行距多少、什么时候施肥。
如今示范田里的玉米已经冒出了绿芽,嫩茎顶着两片圆叶,在风里轻轻晃。
皇庄的农夫们天天去看,嘴里念叨着“这洋庄稼要是能长好,往后就多了条活路”。
如今已是小冰河期,冬天越来越冷,夏天越来越旱,若是按照正常情况,收成会大减,部分地方甚至可能会颗粒无收。
可今年不一样。
有了水井浇地,有了番薯、玉米这些耐活的庄稼,老农们心里有了底。
城外春耕热火朝天。
城内。
紫禁城。
东暖阁中。
大明皇帝朱由校也是不得闲。
此刻。
朱由校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蟠龙椅上,身上穿的春常服是石青色的暗纹缎料,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
比起冬日厚重的貂裘,此刻的衣袍更显利落,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的皮肤不是文弱君主的白皙,而是常年在内教场练骑射、习武艺练出的小麦色,肌理紧实,连手指握住奏折的力道,都透着几分习武之人的沉稳。
“这便是保定府清丈出来的田亩册子?”
朱由校的目光从手中的奏折上抬起,扫过下首站着的两人。
东暖阁的下首,两人并肩而立,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左侧的洪承畴身着从四品官袍,腰束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干练的锐气。
他本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去年不过是个闲职主事,因朱由校看重他懂农事、善统筹,破格提拔他专管屯田事宜。
不过两年便连升数级,如今已是清田司的总领官、北直隶赈灾钦差,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兼任北直隶清丈田亩钦差。
算得上是皇帝一手超格提拔的“近臣”。
右侧的朱承宗则显得格格不入。
他穿着成国公的蟒纹补服,料子是最上等的云锦,却依旧掩不住周身的沉郁。
作为前成国公朱纯臣的世子,他去年亲手揭发父亲谋反,虽得朱由校嘉奖,继承了爵位,却也落了个“弑父”的名头。
在勋贵圈子里,没人愿意与他往来,连家仆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怯意。
久而久之,他性子越发孤僻,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冷意。
此刻他垂着眼,站姿僵硬,像是不愿与人有半分交集。
旁人不知,只有他自己清楚,去年顺天府清丈田亩时,他曾因豪绅抗阻而怒杀数人,如今虽能勉强控制住戾气,却仍会在想起那些事时泛出的杀意。
听到朱由校的问话,洪承畴当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有力:
“回陛下,保定府此番清丈,民田登记在册者共三万五千一百二十顷,官田,包括府学的学田、卫所的屯田及藩王闲置庄田共四百零八顷,合计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九顷。”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明细册,双手奉上。
“此次清丈前后耗时四个月,较原定计划提前一月,共清查出隐匿、未登记的田亩一万一千七百八十顷,皆是被豪绅与卫所军官勾结私占之物。”
朱由校接过明细册,看到“腰山王氏庄园”几个字,抬眼问道:
“这些隐匿的田亩,多是如何被私占的?”
“回陛下,以腰山王氏为例,其祖上曾是勋戚,如今的家主王显明借着与保定卫指挥佥事的姻亲关系,将周边两千多亩民田‘投充’到卫所屯田名下。
说是‘捐田助军’,实则仍由王氏收租,卫所则帮其隐匿税额。”
洪承畴的语气带着几分愤懑。
“还有些书吏被豪绅收买,篡改丈量田亩用的‘步弓’。
原定一步五尺,竟被改成四尺八寸,看似只差两寸,万亩田亩算下来,便能少报近四百亩。”
朱由校闻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眉头微蹙。
看来,真定府和顺天府一般,都很复杂。
此地紧邻京师,是藩王、勋戚庄田的聚集地,多少皇亲国戚借着“钦赐”的名义圈占土地,再勾结地方官绅层层包庇,连万历年间的清丈都没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保定府阻力如此之大,能在四个月内完成清丈,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全赖顺天府清田的经验。”
洪承畴连忙回道:“去年顺天府清丈时,陛下便让臣等总结出‘划区丈量、按户核对、鱼鳞绘图’三法。
如今清田司的官员足有两千三百余人,其中近半数是去年或是上一科的新科进士。
这些士子初入仕途,无旧僚牵绊,肯下苦功,又带着锐气,遇着豪绅抗阻便据理力争,遇着卫所刁难便持陛下钦赐的‘清田令牌’直接查办,这才让保定府的清丈得以顺利推进。”
朱由校听到“新科进士”四字,嘴角微微上扬。
他当初设立清田司,便是存了两层心思:
一是查清天下田亩,堵住豪绅隐匿税额的漏洞,充实国库。
二是借着清田这桩事,锻炼新科士子。
让他们走出翰林院的书斋,去田间地头看真实的民间疾苦,去跟豪绅官痞打交道,在实务中磨出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些士子因清田有功而快速晋升,不必再熬资历、靠门路,自然会感念皇恩,成为他手中可用的“新鲜血液”。
“那些新科进士里,可有表现突出者?”朱由校问道,目光扫过明细册上署名的清田官。
“有!”
洪承畴连忙答道:
“负责保定府安州清丈的进士文震孟,仅用二十日便查清安州隐匿田亩一千二百顷,还擒获了篡改步弓的书吏三人,当地百姓都称他‘文青天’。
还有负责雄县的探花傅冠,竟说服了雄县最大的地主主动交出隐匿田亩,还捐出两千亩作为学田。这些人皆可堪大用!”
朱由校点了点头,将明细册放在案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朱承宗:
“朱卿,你分管卫所屯田的核查,保定卫的情况,你可有补充?”
朱承宗闻言,终于抬起头。
“启禀陛下。
保定卫共隐匿屯田三百一十顷,涉及军官十七人,其中五人因抗阻清丈而被拿下,如今已关在顺天府大牢。
卫所士兵多因田亩被占而无粮可种,此番清出屯田后,臣已让人按户分田,士兵们的怨气已消了大半。”
他说话时低着头,没有多余的情绪。
朱由校看了他片刻,缓缓道:“你做得好。卫所是大明边防的根基,屯田不清,士兵便无战力,你能守住底线,不让卫所军官徇私,便是大功一件。”
朱承宗听到“大功一件”四字,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又垂下身:
“臣,只是尽本分。”
朱由校看着案上的清田册,心中思绪翻涌。
清田不仅是清土地,更是清朝堂的旧弊,是为大明的根基松土。
保定府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北直隶的其他府县。
北直隶清丈好了,还有河南、山东、江南……
路还长,但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总能让这大明的江山,重新焕发生机。
片刻之后。
朱由校拿起朱笔,在保定府清田册的封面上写下“可”字。
“保定府的清丈结果,着户部存档,清出的隐匿田亩,一半归还原主,一半充作官田招民耕种,所收租税专款专用,拨给辽东军需。
洪卿,下一步,便按此模式,推进河间府的清丈吧。”
“臣遵旨!”
洪承畴躬身领命,声音带着几分振奋。
朱承宗也跟着躬身:“臣遵旨。”
随着北直隶各州府的田亩逐一清丈,隐匿的土地被重新登记,豪绅勾结官吏私吞的税银能回流国库。
更重要的是,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会像田埂里的根系般慢慢扎深。
皇权不下县?
那他想办法让其下县!
呼~
朱由校靠在龙椅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情轻松了不少。
如今北直隶的农户家家种着番薯,去年秋收后,不少人家的粮缸里都存着番薯干,就算今年春旱,也不愁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