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刚派人传下“召诸将议事”的命令,不到半个时辰,广宁巡抚王化贞、总兵官祁秉忠、副总兵孙得功、参将张存仁等人便先后到了。
王化贞穿着绯色官袍,刚一进厅,便找了个上首的位置坐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捋着颔下的胡须,眼神斜睨着厅门,心里满是不悦。
杨涟这几日巡访镇武堡、镇宁堡,竟没跟他这个广宁巡抚通过半句话,连文书都没递一份,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自天启元年任广宁巡抚以来,虽没立下大功,却也自认稳住了辽西局面,杨涟这般“越权行事”,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祁秉忠则站在厅中偏左的位置,面无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作为元代甘肃右丞朵儿只失结的第九代孙,他虽有蒙古血统,却自幼读儒家典籍,汉化已深,连说话都带着中原士人的沉稳。
到了广宁的这一年以来,他看惯了广宁的贪腐乱象,却因兵权不及孙得功,一直无法插手。
此刻只是握着刀柄,眼神平静地望着地面,等着杨涟到来。
最是坐立难安的,莫过于孙得功与张存仁。
孙得功坐在椅子上,双手反复搓着膝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前几日张秉益派人来广宁联络他,让他一起煽动兵乱,他还没来得及回信,就听说张秉益在辽阳北门被姜弼斩杀了。
如今杨涟带着五千兵马而来,又召他们议事,明摆着是来清算的!
他几次想借口离席,却又怕被杨涟当场拿下,只能硬着头皮坐着,眼神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张存仁坐在孙得功身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的扶手。
他比孙得功更慌。
去年他私卖军械给建奴的事,虽做得隐秘,却难保没被锦衣卫查到。
很快。
厅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杨涟与朱万良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杨涟穿着都察院的绯色官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厅内诸人,最后落在王化贞身上,淡淡开口:
“王抚台,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与大家商议:关于肃清广宁贪腐、整顿边防之事。”
话音刚落,厅内的气氛,瞬间又冷了几分。
到了这个时候。
王化贞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几分质问:
“肃清广宁贪腐、整顿边防之事,本就是本抚台的份内之责。
杨都堂,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事先连个风声都没给本抚台透漏?”
话里的“份内之责”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一来是不满杨涟越过他这个巡抚,直接走访各堡、调动兵马,落了他的颜面。
二来是嫉妒。
杨涟带着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走到哪里都被士卒敬畏,连熊廷弼都对其礼让三分,这份圣眷,是他这个“空降”的巡抚望尘莫及的。
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僵了下来,祁秉忠依旧面无表情,孙得功和张存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希冀。
王化贞发难,或许能让杨涟乱了阵脚?
只要局面一乱,他们顺势遁出去,召旧部,不管是抵抗,还是逃往草原,总归是有一条生路不是?
杨涟却丝毫不慌,他站在厅中,身姿挺拔如松,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封皮印着“锦衣卫密档”的册书,递向王化贞:
“王抚台莫急,此事涉及机密,皆是锦衣卫两个月来暗访所得,未敢轻易声张。
抚台且一观,便知为何本都堂要行此‘突袭’之举。”
王化贞伸手接过册书,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指尖掀开第一页时,脸色还是平静的。
可当他看到“孙得功私吞军饷十万两”、“张存仁与建奴细作往来三次”、“广宁卫千户赵三倒卖军械给蒙古”等条目时,手指猛地一颤。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白,到最后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册书上的每一条罪证,都写得有凭有据,时间、地点、证人,甚至连孙得功把贪来的银子藏在哪个钱庄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这怎么会?”
王化贞的声音都发了颤,他猛地抬头看向杨涟,之前的不满和嫉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慌乱和后怕。
“没想到本官治下,竟有如此多通敌贪腐之辈!
是我这个巡抚失察,失职啊!
此事过后,本官定当上表朝廷,自请处分!”
他是真心怕了。
若这些人真的引蒙古南下,他这个巡抚怕是要掉脑袋。
同时,也是顺势服软。
杨涟手握如此确凿的证据,又有皇帝撑腰,他再硬撑下去,只会引火烧身。
杨涟见他识趣,当即上前一步,语气缓和了许多,给了他一个台阶:
“王抚台不必如此自责。
锦衣卫查了两个月才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可见他们隐藏得多深。
抚台去年年底才到任广宁,事务繁杂,一时未能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既肯定了王化贞的“无辜”,也暗示了“贪腐已久,非一日之过”,给足了王化贞面子。
人情世故这方面,杨涟还是懂得。
王化贞何等精明,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站起身,对着杨涟拱了拱手:
“多谢杨都堂体谅!
既是如此,这些蛀虫败坏纲纪、通敌叛国,便由本官亲手清理门户,也好向朝廷和广宁百姓有个交代!”
说罢,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般扫向孙得功、张存仁二人,厉声喝道:
“来人!”
厅外立刻涌入四名身着青色劲装的亲卫,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属下在!”
“将孙得功、张存仁,还有册书上列名的赵三、李五等人,尽数抓拿下狱,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王化贞的声音掷地有声,再无半分之前的犹豫。
“什么?!”
孙得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最后的侥幸彻底破灭。
早知道,在被杨涟带着百余军卒去府上请的时候,就该跑的。
但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过,他倒也没有完全放弃。
孙得功猛地站起身,伸手就想推开身边的亲卫逃跑。
他在广宁经营多年,城外还有五百家丁,只要逃出去,就能投奔蒙古部落!
可他刚挣脱一名亲卫的手,厅门后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穿着黑色甲胄,面容冷峻,正是杨涟早已安排好的副将李鸿基。
李鸿基刚因阻击皇太极有功被陛下擢升为副将,此刻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不等孙得功反应,李鸿基一记重拳就砸在了他的脑门。
那拳头裹着铁手套,力道大得惊人。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孙得功连哼都没哼一声,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用铁链锁住他的手脚,拖了出去。
一旁的张存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不住地对着杨涟和王化贞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哭喊道:
“饶命!都堂、抚台饶命啊!
罪将知道错了!罪将愿意戴罪立功!
罪将可以去劝降蒙古部落,罪将可以去建奴那边当细作!
求你们饶我一条狗命!”
杨涟看着张存仁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心中更加厌恶了,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戴罪立功?你私通鞑子时,怎么没想过朝廷的恩义?
你克扣军粮,让军户饿死时,怎么没想过‘饶命’二字?
现在还想要活命?晚了!”
他对着亲卫挥了挥手,声音斩钉截铁:
“扒了他的参将甲胄,押入死牢,待清点完他的罪证,一并交由三法司处置!”
两名亲卫上前,粗鲁地扯下张存仁的甲胄,露出里面的绸缎内衬。
张存仁还在哭喊求饶,却被亲卫堵住了嘴,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议事厅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王化贞看着空荡荡的角落,额头上的冷汗还没干,却对着杨涟拱了拱手,话语之中,已不见丝毫桀骜。
“杨都堂深谋远虑,本官佩服。”
杨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厅内的祁秉忠等人,声音沉稳:
“抚台客气了。肃清贪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整顿军备、安抚军户。只有让广宁的人心稳了,边防才能真正稳固。”
“不过,贼首虽除,孙得功、张存仁的党羽还散在城中,他们豢养的家丁更是藏着兵器。
这些人若不连根拔起,日后必成祸患,今日便要一并逮捕,绝不能留!”
“都堂说得是!广宁城中的卫所兵、巡抚标营,皆可受都堂节制!
只要能肃清这些蠹虫,需多少人手,尽管调遣!”
方才见了那标注详尽的罪将名录,他早已明白杨涟绝非临时起意,此刻唯有全力配合,才能挽回“失职”的过错。
“很好。”
杨涟颔首,转头对朱万良道:“把广宁舆图拿来。”
朱万良立刻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麻布底的舆图,展开在案上。
那舆图比寻常府县舆图精细数倍,墨笔勾勒着广宁城的街巷、堡寨,凡有罪的游击、守备、千总的宅院,都用朱砂圈了出来,旁边还注着小字:
“李游击宅,家丁三十人,西厢房藏刀弓”
“王守备驻东关,家丁五十人,与鲍承先亲卫有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