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承先与孙得功、张存仁等人素来交好,若是咱们先动了他,孙得功在广宁必定会立刻警醒,说不定会提前煽动兵卒作乱,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反而被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沉默行军的士卒,又道:
“咱们此次来广宁,是为了一举肃清乱党,不是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杨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着身边的亲卫吩咐道:
“速去请副总兵罗一贯前来,就说本都堂有要事与他商议。”
亲卫领命,翻身上马,朝着西平堡疾驰而去。
朱万良有些疑惑地看着杨涟:“都堂,找罗总镇何事?”
杨涟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解释道:
“罗一贯此人,你或许不甚了解。
他自幼由寡母抚养长大,性子刚烈耿直,最是看不惯贪赃枉法之事。
锦衣卫查了他两个月,没查出半点违法乱纪的痕迹。
他在军中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卒吃粗粮,他绝不独享细粮。
士卒的甲胄破了,他亲自带着亲兵帮着缝补,在军中威望极高。”
“之前抚顺之战,他率部先登攻城,斩杀建奴百余人,立下大功,陛下特意下旨超拔他为副总兵。
这般又忠又勇、干净磊落之人,正是咱们此次整顿广宁的可用之材。”
“此番熊经略换防,将他换到此处,便是为了今日。”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身着黑色甲胄的将领策马而来。
那将领约莫三十多岁,面容刚毅,额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刀疤,正是罗一贯。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杨涟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罗一贯,参见都堂!不知都堂深夜唤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杨涟连忙上前半步,双手扣住罗一贯的肘弯,他轻轻向上一托,将罗一贯稳稳扶起。
“总镇不必多礼,深夜唤你,是有一件关乎广宁安危的大事,要托付给你……”
罗一贯刚直起身,闻言便是一愣。
他眉头微挑,刚毅的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不知都堂要托付的是何事?末将麾下儿郎皆已备好,若需厮杀,随时能上!”
杨涟闻言,从内袋里掏出一个油纸裹得严实的册子。
“你看这个。”
杨涟将册子递到罗一贯手中。
“这是锦衣卫查了三个月的结果,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吸辽西军户血的蠹虫。”
罗一贯双手接过册子,借着身边士卒手中摇曳的火把光,逐行细看。
纸页上的字极小,却一笔一画清晰:
“西平堡小旗王三,吃空饷五名,私卖军粮二十石”
“总旗李达,克扣冬衣五十件,转卖蒙古部落”
……
越往后翻,人名的官职越高,罪证也越触目惊心。
当翻到“广宁参将鲍承先”那一页时,罗一贯的呼吸骤然粗重。
“鲍承先……天启元年冬,私吞军粮三千石、冬衣两千件,致西平堡军户饿死二十六人。
天启二年正月,遣亲随送火药三百斤至蒙古奈曼部,换羊三千只。
二月,与建奴细作在堡外破庙密会,泄露辽东换防消息……”
罗一贯低声念着罪证,脸上越发震惊。
“不想这罪证居然如此之多?
吃空饷、喝兵血也就罢了,竟敢通蒙古、通建奴!
那些饿死的军户,哪个不是家里有老有小,就靠那点军粮活命?”
他猛地合上册子,双眼简直是快要喷火了。
“这些人都是辽东的蠹虫!
一日不除,辽东的军户就一日不得安生,边防就一日不得稳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引得旁边几名亲卫都悄悄望过来。
到这时,罗一贯哪里还不明白杨涟的用意。
“都堂是要让末将把这些人擒拿归案?”
杨涟缓缓点头,语气沉了下来:“不错。但不是现在动手,要等三日后。”
罗一贯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他顺着杨涟的目光望向远处黑暗。
那是镇武堡、镇宁堡的方向。
“都堂还要去其他堡寨?是想等各处都布置妥当,三日后一起动手?”
“正是如此。”
杨涟的目光扫过身后静静待命的五千兵马,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本都堂接下来要去镇武堡,再去镇宁堡,之后是闾阳驿、大凌河堡、广宁城等地。”
“若是现在动了鲍承先,他的亲随定然会给广宁报信。
到时候这些人要么紧闭城门反抗,要么带着细软逃去建奴或蒙古那边。
他们手上有辽东的布防图、军情册,无论是反抗还是遁逃,对朝廷都是天大的麻烦。”
“末将明白了!”
罗一贯重重颔首,将册子重新用油纸裹好,塞进贴身处的内袋。
杨涟见他领会,便翻身上马。
“将军自幼由寡母抚养,靠着自己的本事从卒伍升到副总兵,陛下超拔你,就是看中你刚烈耿直、不沾尘埃的性子。
此番若能立下功劳,一来能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二来也能再进一步。
这辽东,太需要似将军这般有金子般心的人坐镇了,只有你们在,军户才敢信朝廷,士卒才敢拼命。”
罗一贯闻言,胸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从心口直冲到眼眶。
他猛地挺直身子,右手握拳抵在胸口,甲胄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声音洪亮得盖过了风声:
“都堂放心!
末将深受皇恩,又蒙都堂经略公信任,定不会让这些蠹虫漏网!
三日内,末将定看好西平堡,只要都堂的信号一到,立刻拿下鲍承先这群贼子,若有半个跑掉,末将提头来见!”
杨涟看着他眼中的火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再停留,也没让队伍进入西平堡,对罗一贯拱了拱手,马鞭轻挥,身后的亲卫便跟着动了起来。
马蹄裹着麻布,踩在冻土上只发出极轻的声响,他们像一群夜隼,悄无声息地越过西平堡,朝着镇武堡的方向而去。
罗一贯站在原地,望着杨涟队伍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又低头摸了摸贴身处的册子,眼睛微眯。
鲍承先.
还有那些蠹虫
且让你们多活几日罢!
接下来,杨涟的镇武堡、镇宁堡、闾阳驿、大凌河堡之行,和西平堡的流程差不多。
里面早有换防的可信军将,这抓拿人的差事,便交由这些换防好的人去做。
杨涟对每一人都亲授密令,将罪证册的副本交给他们,又仔细叮嘱兵力部署。
闾阳驿要堵截逃向蒙古的乱党,大凌河堡要守住通往建奴的要道,每一处都安排得严丝合缝。
到了天启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杨涟也终于是到达广宁城了。
中原自古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习俗,上巳节本是祓禊祈福、踏青饮宴的日子。
广宁城里,半数百姓是早年从山东、河南迁来的,自然把这习俗带了过来。
城东南的女儿河沿岸,早已搭起了数十顶青布帐篷,有权有势的官员、乡绅聚在帐内,案上摆着熏肉、果脯、辽东烧刀子,丝竹声顺着河风飘得老远。
郊外的官道上,穿着新衣的妇人带着孩子放风筝,摊贩们吆喝着卖糖人、风车,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一派热闹景象。
可这热闹,却只属于这些官绅。
杨涟勒住马缰,目光扫过城门附近的流民窟。
数百间茅草屋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墙根,屋顶漏着洞,用破席子勉强遮着。
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屋前,手里攥着发黑的窝头,见了明军的马队,连忙缩着身子躲开。
不远处,两个面黄肌瘦的军户正叼着草根,有气无力的守着城门。
这景象,与辽阳、沈阳的规整截然不同。
他前几日路过辽阳时,流民都已被安置在城外的新村落,分到了耕牛与种子。
沈阳的军户穿着新冬衣,脸上带着笑意,正忙着春耕。
可广宁,却还是这般模样。
“哼!”
杨涟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鞭。
“果然似锦衣卫密报所言,陛下补发的三年军饷、三万件冬衣,全被这群蠹虫贪墨了!
军户吃不饱、流民无家归,他们倒有闲心在河边饮宴游春!”
朱万良在一旁也皱起眉头,低声道:
“都堂,要不要先派人去女儿河那边看看?那些官员乡绅,说不定还在宴饮。”
“不必。”
杨涟摆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
“先入城,召诸将议事。等处理完正事,再让他们好好‘享受’这上巳节的滋味。”
说罢,他一挥马鞭,率先朝着广宁府衙而去。
五千明军士卒列着整齐的队伍,甲胄碰撞发出“哐当”的声响,透着几分肃杀之气,让路边的百姓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很快,杨涟一行便到了广宁府衙,下令召见诸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