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只剩下两个少女,她们蜷缩在角落,看着地上摔碎的酒杯,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另外一边。
赫图阿拉。
二月的赫图阿拉,比辽阳更冷。
城外的苏子河还冻着厚厚的冰层,寒风卷着雪粒撞在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嘶吼。
城头上的女真哨兵裹着兽皮袄,依旧冻得鼻尖通红。
可城内的皇宫里,却透着与严寒截然不同的火热。
烛火从早亮到晚,议事的脚步声、争论声、笔墨摩擦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仿佛被煮沸了一般。
自去年赫图阿拉之围解了之后,皇太极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深夜里,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全是明军的攻城锤撞碎城门,熊廷弼的尚方剑架在他脖子上,建州女真的部民四处奔逃,大金的旗帜被踩在泥里的场景。
他心知肚明,明军只是暂时退去,熊廷弼绝不会给大金喘息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那支装备精良、粮草充足的明军,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只要能让大金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皇太极不止一次在朝会上这样说。
现在的大金,经历过抚顺、开原的战败,八旗子弟死伤过半,部民流离失所。
若是再按老法子走下去,不用明军来攻,自己就先垮了。
也正因如此,在短短三个月里,他顶着所有旧贵族的压力,对建州女真内部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
改革的第一刀,就砍向了“四大贝勒共治”的旧制度。
早年努尔哈赤定下规矩,由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位贝勒共同执掌大权,遇事需四人商议一致才能定夺。
可这般分权,在生死存亡之际,只会拖慢决策的脚步。
“如今大金危在旦夕,若还是各自为政,迟早要亡!”
三个月前,皇太极在皇宫议事厅里,将腰间的顺刀“哐当”一声插在案上,目光扫过女真诸贵族。
“从今日起,废除四大贝勒共治,军中、政中之事,皆由本汗决断!若有违抗者,以谋逆论处!”
众人摄于皇太极的威望,不敢反抗。
实际上.
因为死得人够多,如今大金之中,皇太极的嫡系力量,反而占据了大多数。
因此,这些改革推行,比之从前,要容易许多。
那些不是皇太极嫡系的贵族们,心中也知道,皇太极说的是实话,如今大金的命运,全靠他撑着,若是真闹起来,只会让明军渔翁得利。
就这样,皇太极硬生生将大权攥在了手里,为后续的改革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紧接着,他仿照明朝的制度,设立了“六部”与“八大臣”。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衙署,就设在皇宫旁边的旧宅里,门前挂着新做的木牌,上面用汉、女真两种文字写着部名。
吏部管官员任免,户部掌户籍田粮,礼部定礼仪祭祀,兵部主军政调度,刑部断案件刑罚,工部管工程建造。
每一部都由一位女真贵族牵头,再配两名汉臣辅助。
“范文程,你任吏部右侍郎,负责核定官员的资历功绩
宁完我,你任户部右侍郎,清点大金的户籍与粮田。”
皇太极将这两位汉臣召到面前,语气带着信任。
“你们虽为汉人,却心系大金,本汗信得过你们。”
范文程与宁完我连忙跪地谢恩,眼中满是感激。
在此之前,汉人在女真部落里,要么是奴隶,要么是炮灰,从未有过参与朝政的机会。
如今皇太极不仅让他们做官,还委以重任,这份知遇之恩,让他们下定决心要为大金效力。
在他们的协助下,六部很快运转起来。
户部清查出了被贵族私占的上万亩良田,兵部统计出了八旗剩余的兵力,刑部制定了新的律法,大金的行政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最关键的改革,还是在“人”的身上。
努尔哈赤在位时,将俘获的汉人编为“包衣”,也就是贵族的奴隶,不仅要无偿劳作,还要随时可能被处死。
这般苛待,让汉人要么逃跑,要么反抗,根本无法为大金所用。
皇太极深知,要补充战力,就必须拉拢汉人。
他一道政令下去,废除了“汉人编庄为奴”的制度,允许汉人独立居住,拥有自己的田产,只需按亩缴纳赋税,不用再给贵族当牛做马。
“只要愿意为大金效力,无论女真、蒙古、汉人,皆一视同仁!”
皇太极在城楼上颁布政令时,下面挤满了汉人百姓。
当听到“独立居住”四个字时,人群里爆发出了欢呼声。
有个叫王二柱的汉人,之前是代善的包衣,每天要干好几个时辰的活,还吃不饱饭。
如今他分到了两亩地,盖了间茅草屋,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也是借着这股势头,皇太极增设了“汉军八旗”与“蒙古八旗”。
他派人去联络那些逃到山里的汉人流民,去说服蒙古科尔沁部、察哈尔部的零散部落,许他们“入八旗者,免三年赋税,战死有抚恤金”。
短短一个月,就有五千汉人上万蒙古人前来投奔。
原本只剩下不到两万的八旗军力,一下子膨胀到了接近四万。
城头上的旗帜,也多了许多,显得格外热闹。
可这份热闹背后,也藏着皇太极深深的忧虑。
他看着管粮官递来的账簿,眉头紧紧皱起。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改革前,大金有农户三万户,能耕种良田十多万亩,每年能收粮十五万石。
如今大半青壮都去当兵了,农户只剩下一万户,耕种的田地也缩减到了四万亩,预计今年只能收粮五万石。
而四万大军,每月就要消耗粮三万石,这点粮食,撑不了半年。
“兵是多了,可粮却少了。”
皇太极轻轻叹了口气。
“时间一长,大金内部怕是要闹饥荒啊。”
更让他头疼的是战力问题。
他曾去校场看过新组建的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
那些汉人大多是农民,连刀都握不稳。
蒙古人虽会骑马,却散漫惯了,听不懂军令。
反观之前的女真八旗,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能拉强弓、善骑射,两者根本没法比。
“再给我三年时间,我定能把这些新兵练出来,恢复到一年前的战力。”
皇太极不止一次在夜里对着努尔哈赤的牌位自语。
可他心里清楚,熊廷弼不会给他们三年时间。
明军的换防已经开始,开春之后,就是决战之时。
“赢了,就能抢夺明军的粮草,让大金恢复实力,饥荒也能解决。
输了,大金就亡了,我皇太极,也成了大金的亡国之君。”
皇太极握紧了拳头,眼神坚毅。
他没有退路,只能赌。
赌新组建的四万大军能顶住明军的攻势,赌范文程、宁完我的计策能起效,赌自己的决断,能为大金搏出一条生路。
此刻。
赫图阿拉皇宫正殿的烛火已燃至过半。
皇太极刚从校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开始处理军务国事。
连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股淡淡的奶香气飘来。
香气混着殿内的烛火暖意,才让他微微回神。
转头望去,只见正殿门外,一个身着月白色蒙古袍的女子正缓步走来。
她正是前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正室大福晋,如今他的妃子,娜木钟。
娜木钟的蒙古袍领口、袖口都绣着银线缠枝纹。
腰间系着明黄色的绸带,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
她手中端着一只描金白瓷碗,碗沿冒着细细的热气。
碗里是刚熬好的蒙古奶茶,还加了酥油和炒米。
她走得极稳,瓷碗在手中几乎不见晃动。
“大汗又为何事烦心?”
娜木钟走到案边,轻轻将瓷碗放在皇太极手边,他的声音柔缓,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这蒙古女子抬眼时,恰好对上皇太极紧锁的眉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
自她归降皇太极以来,见他这般凝重的时候可不多。
皇太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娜木钟的眉眼。
想起数月前在科尔沁部营地俘虏她的样子。
那时的娜木钟,神色慌张,眼中满是恐惧。
如今再见,那份恐惧早已淡去,只剩几分认命的平静。
事到如今,娜木钟早已绝了回察哈尔部的念想。
林丹汗死后,察哈尔部四分五裂。
几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互相残杀。
她若回去,不过是被哪个部落首领抢去做福晋。
难逃成为玩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