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68节

  雅间里只剩下两个少女,她们蜷缩在角落,看着地上摔碎的酒杯,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另外一边。

  赫图阿拉。

  二月的赫图阿拉,比辽阳更冷。

  城外的苏子河还冻着厚厚的冰层,寒风卷着雪粒撞在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嘶吼。

  城头上的女真哨兵裹着兽皮袄,依旧冻得鼻尖通红。

  可城内的皇宫里,却透着与严寒截然不同的火热。

  烛火从早亮到晚,议事的脚步声、争论声、笔墨摩擦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仿佛被煮沸了一般。

  自去年赫图阿拉之围解了之后,皇太极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深夜里,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全是明军的攻城锤撞碎城门,熊廷弼的尚方剑架在他脖子上,建州女真的部民四处奔逃,大金的旗帜被踩在泥里的场景。

  他心知肚明,明军只是暂时退去,熊廷弼绝不会给大金喘息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那支装备精良、粮草充足的明军,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只要能让大金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皇太极不止一次在朝会上这样说。

  现在的大金,经历过抚顺、开原的战败,八旗子弟死伤过半,部民流离失所。

  若是再按老法子走下去,不用明军来攻,自己就先垮了。

  也正因如此,在短短三个月里,他顶着所有旧贵族的压力,对建州女真内部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

  改革的第一刀,就砍向了“四大贝勒共治”的旧制度。

  早年努尔哈赤定下规矩,由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位贝勒共同执掌大权,遇事需四人商议一致才能定夺。

  可这般分权,在生死存亡之际,只会拖慢决策的脚步。

  “如今大金危在旦夕,若还是各自为政,迟早要亡!”

  三个月前,皇太极在皇宫议事厅里,将腰间的顺刀“哐当”一声插在案上,目光扫过女真诸贵族。

  “从今日起,废除四大贝勒共治,军中、政中之事,皆由本汗决断!若有违抗者,以谋逆论处!”

  众人摄于皇太极的威望,不敢反抗。

  实际上.

  因为死得人够多,如今大金之中,皇太极的嫡系力量,反而占据了大多数。

  因此,这些改革推行,比之从前,要容易许多。

  那些不是皇太极嫡系的贵族们,心中也知道,皇太极说的是实话,如今大金的命运,全靠他撑着,若是真闹起来,只会让明军渔翁得利。

  就这样,皇太极硬生生将大权攥在了手里,为后续的改革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紧接着,他仿照明朝的制度,设立了“六部”与“八大臣”。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衙署,就设在皇宫旁边的旧宅里,门前挂着新做的木牌,上面用汉、女真两种文字写着部名。

  吏部管官员任免,户部掌户籍田粮,礼部定礼仪祭祀,兵部主军政调度,刑部断案件刑罚,工部管工程建造。

  每一部都由一位女真贵族牵头,再配两名汉臣辅助。

  “范文程,你任吏部右侍郎,负责核定官员的资历功绩

  宁完我,你任户部右侍郎,清点大金的户籍与粮田。”

  皇太极将这两位汉臣召到面前,语气带着信任。

  “你们虽为汉人,却心系大金,本汗信得过你们。”

  范文程与宁完我连忙跪地谢恩,眼中满是感激。

  在此之前,汉人在女真部落里,要么是奴隶,要么是炮灰,从未有过参与朝政的机会。

  如今皇太极不仅让他们做官,还委以重任,这份知遇之恩,让他们下定决心要为大金效力。

  在他们的协助下,六部很快运转起来。

  户部清查出了被贵族私占的上万亩良田,兵部统计出了八旗剩余的兵力,刑部制定了新的律法,大金的行政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最关键的改革,还是在“人”的身上。

  努尔哈赤在位时,将俘获的汉人编为“包衣”,也就是贵族的奴隶,不仅要无偿劳作,还要随时可能被处死。

  这般苛待,让汉人要么逃跑,要么反抗,根本无法为大金所用。

  皇太极深知,要补充战力,就必须拉拢汉人。

  他一道政令下去,废除了“汉人编庄为奴”的制度,允许汉人独立居住,拥有自己的田产,只需按亩缴纳赋税,不用再给贵族当牛做马。

  “只要愿意为大金效力,无论女真、蒙古、汉人,皆一视同仁!”

  皇太极在城楼上颁布政令时,下面挤满了汉人百姓。

  当听到“独立居住”四个字时,人群里爆发出了欢呼声。

  有个叫王二柱的汉人,之前是代善的包衣,每天要干好几个时辰的活,还吃不饱饭。

  如今他分到了两亩地,盖了间茅草屋,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也是借着这股势头,皇太极增设了“汉军八旗”与“蒙古八旗”。

  他派人去联络那些逃到山里的汉人流民,去说服蒙古科尔沁部、察哈尔部的零散部落,许他们“入八旗者,免三年赋税,战死有抚恤金”。

  短短一个月,就有五千汉人上万蒙古人前来投奔。

  原本只剩下不到两万的八旗军力,一下子膨胀到了接近四万。

  城头上的旗帜,也多了许多,显得格外热闹。

  可这份热闹背后,也藏着皇太极深深的忧虑。

  他看着管粮官递来的账簿,眉头紧紧皱起。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改革前,大金有农户三万户,能耕种良田十多万亩,每年能收粮十五万石。

  如今大半青壮都去当兵了,农户只剩下一万户,耕种的田地也缩减到了四万亩,预计今年只能收粮五万石。

  而四万大军,每月就要消耗粮三万石,这点粮食,撑不了半年。

  “兵是多了,可粮却少了。”

  皇太极轻轻叹了口气。

  “时间一长,大金内部怕是要闹饥荒啊。”

  更让他头疼的是战力问题。

  他曾去校场看过新组建的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

  那些汉人大多是农民,连刀都握不稳。

  蒙古人虽会骑马,却散漫惯了,听不懂军令。

  反观之前的女真八旗,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能拉强弓、善骑射,两者根本没法比。

  “再给我三年时间,我定能把这些新兵练出来,恢复到一年前的战力。”

  皇太极不止一次在夜里对着努尔哈赤的牌位自语。

  可他心里清楚,熊廷弼不会给他们三年时间。

  明军的换防已经开始,开春之后,就是决战之时。

  “赢了,就能抢夺明军的粮草,让大金恢复实力,饥荒也能解决。

  输了,大金就亡了,我皇太极,也成了大金的亡国之君。”

  皇太极握紧了拳头,眼神坚毅。

  他没有退路,只能赌。

  赌新组建的四万大军能顶住明军的攻势,赌范文程、宁完我的计策能起效,赌自己的决断,能为大金搏出一条生路。

  此刻。

  赫图阿拉皇宫正殿的烛火已燃至过半。

  皇太极刚从校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开始处理军务国事。

  连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股淡淡的奶香气飘来。

  香气混着殿内的烛火暖意,才让他微微回神。

  转头望去,只见正殿门外,一个身着月白色蒙古袍的女子正缓步走来。

  她正是前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正室大福晋,如今他的妃子,娜木钟。

  娜木钟的蒙古袍领口、袖口都绣着银线缠枝纹。

  腰间系着明黄色的绸带,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

  她手中端着一只描金白瓷碗,碗沿冒着细细的热气。

  碗里是刚熬好的蒙古奶茶,还加了酥油和炒米。

  她走得极稳,瓷碗在手中几乎不见晃动。

  “大汗又为何事烦心?”

  娜木钟走到案边,轻轻将瓷碗放在皇太极手边,他的声音柔缓,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这蒙古女子抬眼时,恰好对上皇太极紧锁的眉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

  自她归降皇太极以来,见他这般凝重的时候可不多。

  皇太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娜木钟的眉眼。

  想起数月前在科尔沁部营地俘虏她的样子。

  那时的娜木钟,神色慌张,眼中满是恐惧。

  如今再见,那份恐惧早已淡去,只剩几分认命的平静。

  事到如今,娜木钟早已绝了回察哈尔部的念想。

  林丹汗死后,察哈尔部四分五裂。

  几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互相残杀。

  她若回去,不过是被哪个部落首领抢去做福晋。

  难逃成为玩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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