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67节

  二楼是烟柳之地,丝竹声从雕花窗里飘出来,穿绿袄的丫鬟端着茶盘穿梭在回廊,偶尔能看见描眉画眼的女子倚在窗边,对着楼下的军卒抛个媚眼,引得汉子们一阵哄笑。

  最隐蔽的是后院的偏房,里面摆着几张赌桌,骰子落在瓷碗里的“哗啦啦”声隔着墙都能听见。

  几个军卒围着赌桌,脸涨得通红:

  有人赢了银子就往怀里塞,笑得后槽牙都收不住。

  有人输光了就拍着桌子骂娘。

  龟奴在旁边笑着劝:

  “军爷别急,小的再赊您十两银子,说不定下把就赢回来了!”

  来来往往的人把满春楼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有刚领了赏钱来寻快活的军卒,有做买卖赚了钱的商贩,甚至还有些小吏偷偷摸摸来赌两把。

  这般热闹,让人完全忘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建奴的铁骑还在奉集堡外扬鞭,辽阳城里的人连睡觉都要竖着耳朵听城外的动静。

  只能说,这些刀山火海中闯的兵卒,是懂得及时行乐的。

  毕竟

  省下再多钱,没命去花,那也是白瞎。

  此刻。

  满春楼二楼的“听雪雅间”,与楼下的喧闹截然不同。

  雕花木门紧闭,将骰子声、丝竹声都隔在门外,只余下室内若有若无的熏香。

  那是江南运来的熏香,混着少女发间的脂粉气。

  雅间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食榻,榻上银盘里码着琳琅满目的辽东特色吃食。

  烤得油亮的鹿腿还冒着热气,外皮酥脆的熏熊掌中插着银刀,水晶碟里盛着冰镇的山葡萄,旁边温着的锡壶里,是辽东最烈的烧刀子。

  酒液琥珀色,一倒出来便满室酒香。

  食榻两侧的软凳上,辽阳副总兵张秉益与参将吴奉先相对而坐,各自搂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们皆是新从山东、河南逃难来的,眉眼青涩,肌肤白皙,一看便知是没开过苞的雏儿。

  辽东军卒这一年手里有了钱,满春楼的龟奴便四处搜罗年轻女子,价高者得。

  “他娘的!”

  张秉益猛地松开捏着少女的手,将手中的银酒杯往食榻上重重一放。

  酒液溅出大半,洒在银盘里的熏熊掌上。

  “喝个酒都堵不上心里的闷!”

  被松开的少女连忙缩到角落,低着头用帕子偷偷擦眼泪。

  另一个陪着吴奉先的少女,也吓得身子一僵,手里的酒壶差点摔在地上。

  吴奉先见状,连忙放下酒杯,伸手按住张秉益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

  “张帅,息怒!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您这般折腾。”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瞥了眼门外,确认没人偷听,才继续道:

  “属下今日找您,是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熊经略、孙抚台还有杨都堂,这几日在府衙议事,您听说了吗?”

  张秉益眉头一拧,抓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灌了大半。

  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发疼,却没压下心底的不安:

  “怎么没听说?

  前儿就传出来要换防,说是‘为开春剿建奴做准备’,调山海关的兵来接我的防,还让辽阳左卫去换孙得功的广宁兵。

  这哪是换防?

  分明是冲咱们来的!”

  “可不是嘛!”

  吴奉先的声音里满是恐慌。

  “您还记得杨涟那厮在蓟镇的事吗?

  去年他去整顿蓟镇,查出吃空饷的、私通蒙古的,一口气斩了数十个将领,连副总兵都没放过!”

  “蓟镇当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啊!

  如今他来辽东,又带着锦衣卫查了两个月,咱们干过的那些事,他能不知道?”

  这话像一把尖刀,戳中了张秉益的痛处。

  他可就是副总兵。

  呼~

  “他娘的!吃空饷怎么了?”

  他猛地拍了下食榻,银盘里的鹿腿晃了晃:

  “老子手下五千兵,花名册上却写着七千,不多报两千,哪来的钱养这些姑娘、开这满春楼?”

  “占军田又怎么了?

  那些军田荒着也是荒着,老子开垦出来种粮,难道不是为了军里?”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拔高:

  “还有通建奴、卖军械。

  去年冬天军里缺粮,老子不卖几批军械给科尔沁部,换些牛羊回来,底下的兵不得反了?”

  “孙得功、鲍承先哪个没干过?

  现在倒好,朝廷补了军饷,就忘了咱们当初是怎么撑过来的,要拿咱们开刀了!”

  吴奉先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眼神里满是慌张:

  “张帅!小声点!这满春楼里鱼龙混杂,要是被锦衣卫的探子听见,咱们就全完了!”

  张秉益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他的手,脸色铁青:

  “完?

  老子现在就要完了!

  你说,咱们能怎么办?

  坐等着杨涟那厮拿尚方剑斩咱们的头?”

  吴奉先咽了口唾沫,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他凑近张秉益,声音压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坐以待毙,肯定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有奋起抵抗!”

  “抵抗?”

  张秉益眼睛一眯。

  “怎么抵抗?咱们手里的兵马上就要被换防了,没了兵权,跟没了牙的老虎一样,怎么跟熊廷弼他们斗?”

  “张帅忘了嘉靖十三年的旧事了?”

  吴奉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当年吕经搞改革,不也是要拿军将开刀?

  最后怎么样?

  乱兵占了辽阳、广宁,朝廷还不是只能招抚?

  咱们现在也能这么干!”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计划:

  “第一,咱们立刻派人去联络孙得功、鲍承先、张存仁他们。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肯定也怕被清算,只要咱们牵头,他们定会跟着干。”

  “第二,换防的兵还没到,咱们先煽动底下的兵卒,就说‘朝廷要拿咱们开刀,连军饷都要收回’,把士兵的火气挑起来。

  到时候只要有人带头,兵变一闹,谁还敢来换防?”

  “第三.”

  吴奉先的眼神变得阴鸷,语气之中更是含着杀气。

  “咱们暗中派人去赫图阿拉找皇太极,再去察哈尔部找林丹汗的儿子,许他们好处。

  只要他们开春南下攻辽东,朝廷首尾不能相顾,肯定没时间管咱们的事!”

  “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朝廷只能像嘉靖年间那样,赦免咱们的罪,还得靠咱们来守辽东!”

  张秉益听得瞳孔骤缩,手掌紧紧攥着酒杯,手心出汗。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却没敢想这么狠的招。

  引建奴和蒙古人南下,这要是走漏了风声,就是灭九族的罪!

  可一想到杨涟在蓟镇斩人的场景,想到自己攒下的万贯家财、满春楼的姑娘、私占的两万亩军田,他又觉得这是唯一的活路。

  “引建奴……会不会太冒险了?”

  张秉益虽然已经有了决定,但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冒险?现在不冒险,咱们连命都没了!”吴奉先急得拍了下食榻。

  “皇太极现在缺粮缺军械,咱们许他一批粮食,他肯定愿意来。

  察哈尔部残余跟咱们做过买卖,只要给够好处,他们也愿意出兵!

  甚至于,炒花那个老狐狸,也是可以收买的。”

  “到时候内外一闹,朝廷只能妥协!”

  张秉益沉默了片刻,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他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吓得两个少女浑身发抖。

  “好!就按你说的办!”

  张秉益的眼神变得疯狂,就像是赌鬼一样。

  “你现在就去联络孙得功他们,我去安排人煽动士兵,再让人去给皇太极和蒙古诸部送信!”

  “咱们不能坐等着死,得跟他们拼一把!”

  吴奉先见他答应,脸上露出狂喜,连忙起身:

  “好!张帅放心,属下这就去办!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定能像嘉靖年间那样,让朝廷不敢动咱们!”

  两人不再管榻上的吃食,也不再看角落里吓得发抖的少女,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袍,拉开雕花木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开的瞬间,楼下的骰子声、哄笑声涌了进来,又很快被关上的门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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