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65节

  “经略公,辽东局势不比内地,这些官员将领盘根错节,有的是卫所世袭的将门,有的是朝中重臣的亲眷,如此强硬地‘先拿后问’,怕是会激起兵变啊!”

  杨涟点头附和。

  “孙抚台所言极是。

  我与锦衣卫、西厂的番子耗时两月摸底,便是想把所有牵扯其中的贼首、党羽一一查清,避免打草惊蛇,好一锤定音将他们连根拔起。”

  他语气里满是无奈,“若是能再给一月时间,定能把所有隐患都摸透,可如今,时间还是短了一些”

  时间对他们来说,确实十分宝贵。

  再过一月,辽东的冻土便会消融,草木将抽芽,到了对建奴发动春季攻势的最佳时机。

  去年便是因内患未除,让即将到手的胜利付诸东流。

  若是今年再重蹈覆辙,不仅皇太极会借机壮大,蒙古部落也可能再次倒向建奴,届时辽东的局势,将彻底失控。

  “兵变?兵变!”

  熊廷弼猛地站起身,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吃着陛下的皇粮,拿着朝廷的军饷,守护的是大明的疆土,如今却私通外敌、克扣军粮,还有脸谈‘兵变’?”

  他指着堂外,声音陡然拔高。

  “本经略手底下的儿郎们,哪个不是在冰天雪地里守着边关,哪个不是盼着能肃清建奴、安稳度日?

  真要是有人敢作乱,先不说本帅的尚方剑不答应,那些一心报国的将士,也绝不会容忍!”

  他的目光落在杨涟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质问:

  “都堂,你去年整顿蓟镇,面对的也是盘根错节的旧势力,那时你何等果决?

  怎么到了辽东,反而变得如此犹豫?

  尽早动手,才能赶在开春前肃清内患,若是耽误了剿灭建奴的时机,你我都担待不起!”

  杨涟张了张嘴,却没反驳。

  他知道熊廷弼说的是实情,可辽东的情况,远比蓟镇复杂得多。

  一旁的孙承宗见气氛剑拔弩张,连忙上前打圆场。

  “经略公息怒,杨都堂并非犹豫,只是深知辽东的积弊之深。

  辽东镇与蓟镇不同,蓟镇在戚少保任上时,曾进行过彻底整顿,军纪、军制都有根基。

  是故杨都堂去年前去整顿,虽有阻力,却能依托旧制推进。

  可辽东镇,百余年来朝廷数次想整顿,都无疾而终,尤其是嘉靖十三年的那场兵变,更是让这里的规矩彻底坏了。”

  这话让熊廷弼的怒火稍稍平息,他坐回椅上,示意孙承宗继续说。

  孙承宗缓缓将旧事道来:

  “嘉靖十三年,辽东巡抚吕经为革除弊政,推行了两项改革:

  一是削减军户余丁的赋税,将原先三丁缴纳的赋税减为一丁,本是利民之举。

  二是回收被将领私占的军马牧草地,想充实军田。

  可他操之过急,又强征士兵修筑长城,加重了劳役负担,加上政策执行时官员层层盘剥,士兵们本就微薄的军饷还被拖欠,不满情绪渐渐积压。”

  “更糟的是,监军宦官王纯因与吕经有私怨,竟编造了十一条罪状诬陷他,到处散播‘吕经苛待将士’的谣言,彻底激化了矛盾。”

  孙承宗的声音沉了下去。

  “最后,辽阳、广宁两地的士兵因欠饷与劳役压迫,发动了兵变。

  乱兵冲入府衙,殴打官吏,烧毁均徭册籍,还把吕经囚禁起来,差点杀了他。”

  “我大明起初想派兵剿灭,可这些乱兵占据关隘,难以攻下。

  即便戡乱成功,也会损耗边军实力。

  因辽东是抵御蒙古、女真的门户,若是边军损耗过大,外敌定会趁机入侵,最后只能选择招抚。”

  孙承宗补充道,语气里满是无奈。

  “朝廷派兵部官员前来安抚,不仅补发了拖欠的军饷,还赦免了所有参与兵变的士兵。

  这一下,彻底助长了辽东边军的嚣张气焰。

  他们发现,只要闹得够大,朝廷便不敢惩罚,从此军纪愈发涣散,官员将领也愈发肆无忌惮,私吞军饷、私通外敌的事情,成了常态。”

  “所以,不是我等犹豫,而是辽东的水太深。”

  “若是贸然动手,那些心怀不满的将领,定会借着‘嘉靖旧例’煽动士兵,到时候兵变一旦爆发,建奴再趁机来攻,我们腹背受敌,辽东就危险了。”

  杨涟也点头道:“是故,在下建议,先从那些罪证确凿、根基不深的小官下手,杀鸡儆猴,同时继续搜集大头目的罪证。

  等开春前的一个月,再集中力量抓捕首恶,那时将士们盼着剿灭建奴,军心可用,即便有人想作乱,也掀不起大浪。”

  孙承宗的恳切劝说与杨涟的谨慎建议还萦绕在堂中,熊廷弼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抬手示意二人坐下,眼中的凝重渐渐被一种洞悉局势的锐利取代。

  “二位所言虽有道理,可嘉靖年间的辽东,与如今的辽东,早已是天差地别。”

  这话让孙承宗与杨涟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熊廷弼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飞雪,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

  “嘉靖年间,军户为何会反?

  是因为朝廷视他们的困苦为无物。

  欠饷能拖三年五载,冬日里连御寒的棉衣都凑不齐,军田被将领私占,家人连饱腹都难,这般绝境下,才会被逼着走上兵变之路。

  可如今呢?

  陛下登基以来,始终记挂着辽东军卒,去岁不仅一次性补足了历年拖欠的军饷,寒冬时还特意从内帑拨出银两,赶制了三万件棉衣送到边关。

  便是寻常士兵立了小功,赏赐也从不克扣,直接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二人,语气愈发坚定:

  “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的恩威,早已刻在普通士卒的心里。

  他们或许会对将领不满,却绝不会因这点不满就背弃陛下、发动兵变。

  这一点,便是如今与嘉靖年间最根本的不同。”

  “再者.”

  熊廷弼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自信.

  “当年吕经推行改革,既无周密计划,又无强军支撑,遇事只会硬来,最后被宦官诬陷、被乱兵囚禁,落得个狼狈收场。

  可我们三人,并非吕经之流。”

  “都堂整顿蓟镇时,以雷霆之势整顿蓟镇。

  孙抚台更是精于政务,熟悉民情。

  至于本帅,执掌辽东军务以来,大小百余战,麾下将士哪个不是跟着我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

  说到此处,熊廷弼目光灼灼地盯着二人,声音陡然拔高:

  “只要我们制定好周密计划。

  先稳住忠心将士,再精准抓捕奸佞,即便有个别心怀不轨的将领想煽动闹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乱了,以我们手中的兵力,以如今草原部落对大明的顺服,以建奴元气大伤的现状,难道还镇压不了一场小小的兵变?”

  他重重一拍案,眼神坚定无比。

  “不将这些蛀虫杀穿、杀光,不把辽东的积弊连根拔起,这片土地就永远好不了!

  与其畏首畏尾,让内患拖垮边防,不如趁现在陛下恩威尚存、我等手握实权,彻底肃清这股歪风!”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内瞬间陷入寂静。

  孙承宗与杨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动容。

  熊廷弼的话,戳中了他们心中最顾虑的点,却也点醒了他们:

  一味的谨慎,或许只会错失良机。

  熊廷弼见状,趁热打铁,走到案前,从一堆文书中翻出一份密报,递到二人面前:

  “你们看看这个。

  这是赫图阿拉的内应刚送来的消息。

  皇太极如今正利用从科尔沁部劫掠来的牛羊、粮食,大肆招兵买马,不仅扩充女真八旗,还在组建蒙古八旗、汉人八旗。

  他还效仿我大明的税制,减轻部民赋税,鼓励农耕,短短几个月,便已收拢了不少人心。”

  他手指点在密报上,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如今的建奴,看似元气大伤,实则在暗中积蓄力量。

  现在动手收拾他们,还能一战而定。

  若是拖到明年、后年,等他们的八旗军成型,等他们的粮草充足,再想剿灭,怕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到那时,建奴又将成为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还有粮草!”

  熊廷弼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沉重。

  “辽东镇十万大军,每日人嚼马咽,消耗的粮草、军饷都是陛下从内帑、从江南调来的。

  多拖一个月,就要多花三十万两白银、五十石粮食!

  陛下如今要推动通商、要改革货币,处处都需要钱,我们怎能因一己之顾虑,让朝廷平白耗费这些钱粮?”

  这番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孙承宗与杨涟心中的犹豫。

  孙承宗拿起密报,反复看了几遍,脸上的凝重渐渐转为认同,他抬起头,对熊廷弼说道:

  “经略公所言极是,是我此前太过谨慎,险些误了大事!

  如今陛下恩威在军,建奴暗中壮大,确实容不得我们再拖延!”

  杨涟也跟着起身。

  “一味谨慎,确实会浪费不少时间。

  在下也赞同经略公的主张!”

  熊廷弼见二人终于松口,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好!有二位同心协力,何愁辽东内患不清、建奴不灭!

  今日我们便定下计划,三日后,便按计划行事。

  务必在开春前,给陛下、给辽东百姓一个交代!”

  既然众人已经达成了共识,便是要制定整顿章程了。

  杨涟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实的册页,封皮上用朱砂写着“辽东蠹虫名录”四字,边角因反复翻阅而微微卷起。

  他将册页递到案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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