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江南士绅盘根错节,尤其是生丝买卖,多是江南官员的亲友在把持,处置此事,无异于得罪江南士绅。
这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不少人下意识看向站在文官前列的叶向高。
如果要做成此事,便只有叶向高出马才行了。
这位东林党魁首,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身姿挺拔,手持象牙笏板,神色平静。
朱由校的目光也落在叶向高身上。
“叶阁老,你是文坛领袖,江南各州府的官员,多是你的门生故吏,此事交由你处置,最为妥当。”
叶向高心中早有预料,听到皇帝点名,并未推辞。
他上前一步,手持笏板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老臣遵旨。”
起身时,他目光扫过阶下的同僚,缓缓补充道:
“与西夷通商,非本朝首创,隆庆年间便有月港开海之例,如今陛下只以货物交易,不允西夷驻留,不割寸土,已是稳妥之举。”
“如今国库空虚,辽东需军饷,南海需战船,通商所得白银,可解燃眉之急。
江南士绅虽重利,却也知晓国之大义,老臣愿书信一份,派人前往江南,晓以利害,定能让他们配合朝廷,完成订单。”
朱由校闻言,嘴角微微上扬。
叶向高果然通透。
他要的不仅是完成订单,更是借叶向高的身份,缓和朝廷与江南士绅的矛盾,避免兵戎相见。
若叶向高能凭自己的影响力,让那些士绅放弃囤积蚕丝,乖乖将生丝卖给江南制造局,便是皆大欢喜。
可若是叶向高镇不住场子,那些士绅依旧冥顽不灵,那他也只能动用雷霆手段,派京营南下,连同那些与士绅勾结的官员一并清算。
“有叶阁老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朱由校语气缓和下来。
“若书信难成事,叶阁老可持朕的密旨前往江南,若遇阻挠,可便宜行事,必要时,可调动江南卫所的兵力,协助处置。”
叶向高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老臣谢陛下信任,定不辱使命。”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
若是自己办不好,那后续的“雷霆手段”便不会留情,江南的稳定,甚至他的声誉,以及皇帝对他的信任,都可能毁于一旦。
之后,朱由校又在早朝解决了几件事情,时间就到正午了。
朱由校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不会有‘再讲两句’的这个操作,当即宣布散朝。
不过。
朱由校刚从太和殿回来,身上的龙袍尚未换下,只松了松玉带,便坐命人将方从哲、叶向高、李汝华、李长庚四人召见过来问话。
很快。
四人便进了东暖阁,拜见皇帝。
“臣等,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朱由校目光扫过阶下躬身行礼的四人,抬手说道:
“诸位卿家免礼,赐座赐茶。”
太监闻言连忙搬来四把铺着锦垫的圈椅,并奉上热茶。
待四人谢恩坐下,朱由校才缓缓开口:
“今日朕召你们来,不为别的,只为朕此前屡次提及的‘税改’之事。
如今大明以白银为货币,收税亦以白银为准,看似方便,可若有朝一日白银匮乏,我大明的税基,岂非要崩塌?”
话音落下,暖阁内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方从哲最先开口,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话语中带着几分疑惑之色:
“陛下忧心过重了。
如今通商已开,西夷商船载银而来,江南漕运亦能将白银输往京城,且民间藏银虽多,却也在流通,白银怎会突然匮乏?”
作为历经三朝的老臣,方从哲从未想过“白银枯竭”这等隐患。
尤其是在通商了之后。
这次西夷就送来了两百万两银子,每年有这么多银子输入,大明还会少银子?
朱由校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目光扫过四人:
“方阁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西夷诸国在海外交战,商船往来大明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这通商赚来的白银,恐怕也就这几年光景。
更关键的是,我大明本土,几乎不产白银!”
天启年间明朝国内白银年产量约12万两,一旦没有白银输入,银荒很快就会出现。
皇帝的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四人心中激起波澜。
朱由校看着众人沉思的表情,继续道:
“市面上的白银,要么是早年西夷运来的,要么是民间代代相传的。
若日后西夷白银断供,民间藏银又越积越多,市面上的白银只会日渐稀少。
到那时,一两银子能买的粮食翻倍,百姓种一亩地赚的粮食,换不来够交赋税的白银,难道要他们卖儿鬻女不成?
一条鞭法虽好,可若没了白银,便是空谈!”
四人的眉头齐齐皱起,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此前只想着如何收税、如何节流,却从未想过“货币本身”的隐患。
叶向高沉吟片刻,缓缓道: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
这白银匮乏,并非朝夕之事,可有应对之法?”
李长庚作为户部尚书,最是务实,当即起身问道:
“陛下是想改革税制?比如恢复‘实物税’,让百姓交粮、交布,而非白银?”
这是他能想到最直接的办法。
但他却也知道实物税的弊端。
实物运输不便,损耗极大,户部核算起来更是麻烦。
而且实物税更加助长贪污。
朱由校却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他盯着四人,一字一句道:
“实物税非长久之计。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问:重发‘大明宝钞’,到底有没有可能?”
“大明宝钞?”
四个字落下,暖阁内瞬间陷入死寂。
方从哲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叶向高的眉头皱得更紧,李汝华的脸色微微发白,李长庚更是直接愣住。
那东西,不是早就成了“废纸”吗?
太祖皇帝朱元璋曾推行大明宝钞,可后来因滥发无度,宝钞急剧贬值,到了万历年间,民间早已拒绝使用,商铺交易、百姓纳税,只认白银。
如今的宝钞,除了在库房里积灰,便是被孩童拿去折纸鸢,谁会认?
李长庚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陛下,万万不可!”
他语气急切的说道:“大明宝钞早已失信于民间,百姓只认白银,不认纸币。
况且宝钞极易造假,早年就有奸商私印宝钞,扰乱市场,若是重发,怕是会引发更大的混乱!”
方从哲也缓过神,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李尚书所言极是。
宝钞之弊,在于‘无本’。它没有白银、粮食作为支撑,全凭朝廷信用,可早年朝廷滥发,信用早已耗尽。
如今重发,百姓必不接受,商贾更会抵制,到时候不仅换不来白银,反而会让民间对朝廷愈发不满。”
“陛下的心思,臣等明白,陛下是想以纸币替代白银,避免白银匮乏之患。
可此事难度太大,需徐徐图之,绝非一朝一夕能成。
比如先从‘官用’开始,让官府之间的往来用宝钞结算,再逐步推广到民间,同时严格控制发行量,打击造假……
可即便如此,也需数年甚至十数年之功,且风险极大。”
“更何况,如今江南士绅本就对通商不满,若再重发宝钞,他们定会借机煽动百姓,说朝廷‘强推废纸’,怕是会引发民变啊!”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在说“不可行”,暖阁内的气氛渐渐变得沉重。
朱由校坐在御案后,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明宝钞的失信,不是一天造成的,重发的难度,也远不止“造假”“百姓不接受”这么简单。
可他心中的念头,并未因此打消。
“朕知道重发宝钞难,难在失信的挽回,难在造假的禁止,难在民间的认可。
可若是因难而不试,等西夷白银断供、民间藏银枯竭,我大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税基崩塌、百姓流离,坐以待毙吗?”
话音落下,他抬手从御案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
那是用厚实的棉纸装订而成,封面没有烫金,只用工整的小楷写着“金融浅释”四字,纸页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是刚写好不久。
他将册子轻轻一扬,目光扫过四人:“朕近日整理了一些关于‘钱货’的想法,诸位卿家不妨一看。”
太监连忙上前,将册子双手递到方从哲手中。
这位年过花甲的首辅接过册子时,脸上还带着几分疑惑。
陛下日理万机,怎会有时间琢磨“钱货”之事?
他低头翻开第一页,入眼便是“纸币之基,在信不在纸”八个字,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方从哲越看越心惊,手指不自觉地放慢了翻页的速度。
册子里写的哪里是“钱货想法”,分明是一套从未听过的“金融之法”:
开篇便说纸币并非“无本之木”,需以朝廷库房的白银、粮食作为“准备金”,每发行一贯宝钞,便对应存银三钱到五钱,让百姓知道宝钞能随时兑换实物,而非废纸。
接着又提“银行之设”,说可在京城、江南、川陕等地设“大明官银号”。
百姓可将白银存入银号,换取“存票”,也可凭存票在异地银号支取白银,既方便商旅,也能将散在民间的白银集中起来,作为纸币的信用支撑。
如果要将民间的白银聚拢过来,还可以给出些许利息。
甚至,这本小册里面还提到了“防伪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