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62节

  “把昨日的密报呈上来。”

  朱由校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对着候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吩咐道。

  很快。

  一叠用牛皮纸封装的密报便被送了上来,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写着“荷兰使者动向”。

  朱由校拆开密报,目光快速扫过。

  “荷兰使者已乘船从天津离开?倒是走得急。”

  朱由校眼神闪烁,心中瞬间有了判断。

  荷兰人此番只订了五万匹生丝,态度敷衍,如今又急着返航,定不是单纯为了汇报通商事宜。

  想来是回去商议如何劫掠过往的葡萄牙、西班牙商队,或是在南海布防,想趁机抢占大明的商道,坐收渔利。

  “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朱由校轻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纵有再多伎俩,也翻不出大明的手掌心。

  等毛文龙到京,定要让水师加强南海巡查,让这些蛮夷知道,大明的商道,不是他们想抢就能抢的。”

  他将这封密报放在一旁,随手拿起第二封,封皮上写着“江南士绅动向”。

  只看了几行,朱由校原本舒展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密报上写得清楚:通商消息传到江南后,苏州、杭州一带的士绅反应激烈。

  不少人私下聚会,甚至有传言说,他们要联合蚕农,提前签订蚕丝收购契约,垄断生丝产量。

  “这些人,胆子倒是真的大。”

  朱由校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些该吊路灯的江南士绅,他们的想法,朱由校如何会不清楚?

  此前他们靠着走私生丝、瓷器,能赚双倍甚至三倍的利润。

  如今朝廷禁止走私,只允许他们将生丝卖给江南制造局,再由制造局统一与西夷交易,价格虽比市价高些,却远不及走私的暴利。

  对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来说,少赚的那部分,便如同割了他们的肉。

  “朕本想着,留一条活路给他们,不想他们倒反过来要挟朝廷。”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提前订下蚕丝,无非是想让朝廷无法完成与西夷的订单,到时候西夷不满,朝廷只能被迫放宽走私限制,他们好再赚那笔黑心钱。”

  想到这里,朱由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原本温和的目光里,渐渐翻涌着杀气。

  “真是好大的胆子!阻碍朝廷通商,便是与大明为敌!他们到底有几颗脑袋?”

  此话说完,朱由校看向骆思恭,厉声说道:

  “传朕的旨意,让江南镇守太监密切监视那些士绅的动向,一旦发现有人敢强制蚕农签契约,或是囤积生丝,立刻抓人!抄没家产!

  朕倒要看看,他们的骨头有多硬,敢跟朝廷作对!”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连忙躬身应道:“臣遵旨!即刻便派人快马传信给南京镇守太监!”

  朱由校点了点头,但他眼中倒是还有几分担忧。

  江南士绅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处置起来需谨慎。

  但通商之事关乎大明国运,事关重大。

  若是连这些士绅都压不住,日后荷兰人、葡萄牙人更会轻视大明,海疆的安稳,便无从谈起。

  “还有,让户部即刻统计江南制造局的生丝储备,若是不够,便从四川、湖广调运。”

  “绝不能让这海贸的生意做不成,更不能让那些士绅的阴谋得逞。”

  “奴婢明白!”魏朝当即回话。

  吩咐完这些事情之后。

  朱由校转身,看向挂在一边的大明舆图,手指按在舆图上,手指划过那些标注着“桑蚕核心区”的地名,眉头却未舒展。

  他方才动了“镇压江南士绅”的念头,可转念一想,暴力手段虽能立威,却难免激起民怨。

  他倒不怕那些士绅作乱,毕竟这群人只会算计利益,论打仗远不是京营的对手,真敢反,派一万京营铁骑南下,便能轻易平定。

  可他真正担心的,是西夷订单上那几十万匹生丝。

  若是江南士绅真的垄断了蚕丝,朝廷完不成订单,不仅会损失百万两白银的收入,更会让西夷看轻大明,日后通商的主动权,怕是要旁落。

  生丝生丝

  现阶段来说,朝廷还真的依靠江南。

  生丝的源头,便是那小小的蚕茧,是蚕农们辛苦养出来的蚕丝。

  蚕丝的多少,直接决定了生丝的产量,也决定了能否完成西夷的订单。

  “江南终究是核心啊。”

  朱由校轻声感叹。

  苏州的蚕丝以“细柔匀净”闻名,松江的蚕农能一年养三季桑蚕,湖州的蚕丝更是专供皇家织造局,这三地产出的蚕丝,占了大明总产量的七成以上。

  可如今这些地方被士绅把持,若他们真的提前囤积蚕丝,朝廷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

  除了江南,北方也并非不能产蚕丝。

  山东的青州、兖州两地,历来是北方养蚕的重镇,尤其是青州的柞蚕,以柞树叶为食,无需像桑蚕那样人工大规模种桑,柞树在山东的山地里随处可见,耐寒耐旱,连寒冬都冻不死。

  河南东部的商丘、开封周边,也有农户养桑蚕,陕西的关中平原更是因气候温和,能种桑树,产出的蚕丝虽不如江南细腻,却也能用。

  可一想到北方蚕丝的局限,朱由校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北方的蚕种,大多是柞蚕,体型比江南的桑蚕大上一圈,丝纤维也更粗、更有韧性,织出来的“鲁绸”厚实耐磨,适合做军需的帐篷、士兵的冬衣,或是北方百姓穿的粗布衣裳。

  可西夷要的是细腻的生丝,用来织轻薄的丝绸,柞蚕丝显然不符合要求。

  至于北方的桑蚕,只在山东临清、河南开封周边有小规模养殖。

  北方的无霜期太短,一年只有一百八十到二百二十天,桑蚕一年最多只能养一两季,而江南能养三到四季。

  更别说北方冬季寒冷,春季多风,桑树发芽晚,桑叶的生长期比江南短了一个月,夏季若遇干旱,桑叶减产,蚕便会断粮,产量远不及江南。

  更关键的是技术差距。

  江南养蚕已有千年历史,蚕农们从选种、喂叶到煮茧、缫丝,都有一套标准化的流程。

  比如选蚕种要挑“白腹蚕”,喂叶要“晨采嫩桑、午采壮桑”,缫丝时要“手轻力匀”,这些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经验。

  可北方的养蚕多是农户零散经营,一户人家养个几十张蚕种,既没有统一的技术标准,也没有专业的缫丝工匠,织出来的生丝要么粗细不均,要么光泽暗沉,根本达不到西夷的要求。

  “最好是压服江南,不然,就得让北方扩产了。”

  朱由校喃喃自语。

  山东、河南的官员此前曾上奏,说当地有不少荒地可以种桑,若是能鼓励农户“改稻为桑”,扩大桑树种植面积,再派江南的蚕农去传授技术,或许能提高北方的生丝产量。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犹豫了。

  “改稻为桑”听起来简单,可执行起来却容易出乱子。

  若是下面的官员为了政绩,强迫农户把稻田改成桑田,不给补偿,或是勾结地主强占良田,定会激起民怨。

  更别说北方百姓以稻米为主食,改种桑树后,粮食产量减少,若是遇上灾年,百姓没了口粮,怕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这一点,嘉靖年间就有了教训。

  江南曾试过“改稻为桑”,结果地方官与士绅勾结,低价强买农户的稻田,逼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最后还引发了民变。

  如今北方的情况比江南更复杂,百姓本就贫困,若是再处理不当,怕是会重蹈覆辙。

  “这事急不得啊。”朱由校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一边是西夷订单的压力,一边是北方扩产的风险,一边还有江南士绅的阻挠,三者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之间竟没了头绪。

  他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热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可以先派户部的官员去山东、河南实地考察,看看哪些地方适合种桑,哪些农户愿意改种,再制定详细的补偿政策。

  比如种桑的农户可以免三年赋税,朝廷还提供桑苗和技术支持。

  同时再加大对江南士绅的管控,让他们不敢轻易囤积蚕丝。

  只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西夷的商船怕是等不了太久。

  朱由校望着窗外渐渐升高的太阳,心中暗自盘算:

  无论如何,生丝的事必须解决,这不仅关乎百万两白银,更关乎大明海贸的根基。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日后如何在海上与荷兰人抗衡?

  如何让大明的商船走遍四海?

  思绪回转。

  朱由校打开最后一封密报,紧绷的肩线终于缓缓放松。

  毛文龙与天津水师昨日回到天津了。

  这意味着南海的防备有了主心骨,荷兰人的觊觎、商道的安危,总算有了可托付之人。

  他将密报轻轻放在一旁,指心中那点因江南士绅而起的焦躁,也消散了大半。

  “陛下,辰时已到,该上早朝了。”

  就在这时,一边的魏朝轻声提醒。

  他手中捧着明黄色的朝服,上面绣着十二章纹,玄色镶边在晨光下泛着金光。

  朱由校点头起身,任由宫女为他换上朝服,系好玉带,又接过太监递来的珠冠。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迈步走出东暖阁,乘坐帝辇前往御门听政。

  此刻。

  皇极门外。

  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列队等候,朝靴踏在汉白玉石阶上,无声却肃穆。

  皇极门上,香炉里燃着檀香,烟气袅袅升起,绕着殿顶的蟠龙藻井缓缓散开。

  朱由校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官,待众人行过大礼之后,才缓缓开口:

  “今日早朝,有诸事需商议,其中,便是通商事宜。

  此前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三国议定通商,三国共订生丝三十五万匹,瓷器、茶叶若干。

  如今江南士绅似有囤积蚕丝之意,恐误了订单,此事需有人牵头处置。”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大臣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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