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纳维德斯说得对。”
一直沉默的迪亚兹终于开口,他的汉话极为流畅,还带着点白话的韵味,听不出半分异域口音。
“大明的新皇帝是个务实的君主,不喜欢空谈‘天朝上国’,更看重实际好处。
咱们带来的望远镜、火炮图纸,或许能让陛下感兴趣。”
迪亚兹是澳门葡萄牙人与中国女子的后裔,黑发碧眼,既懂西方的科技与文化,又熟悉大明的人情世故。
他放下酒壶,给两人添上酒,继续道:
“元日阅兵的时候,我观明国军队,他们用的火炮,比几年前要厉害不少,听说还有新的纺纱机,能让丝绸产量翻番。
大明已经在进步,咱们若不能拿出真东西,怕是打动不了大明皇帝了。”
艾儒略听得连连点头,又拿起一块豌豆黄,塞进嘴里,含糊道:
“这么说,我们……我们得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去讨好大明皇帝?”
在三个西夷使者交谈的时候,李明沉默不语。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的灯影上,实则将艾儒略三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科举出身的官员,最擅的便是过目不忘、过耳不遗,无需纸笔,那些“通商”“白银”“利润三四倍”的字眼,早已像刻字般印在他脑海里。
他看着艾儒略的贪婪模样,听着贝纳维德斯盘算“用科技换通商”的心思,再瞧迪亚兹那口流利却带着“白话味”的汉话,心中只剩越发浓重的鄙夷。
在他眼里,这些碧眼金发的西夷,纵是穿了大明的丝绸汉服,也改不了“蛮夷”的本性。
所求不过是大明的丝绸瓷器,所思不过是榨取白银,连开口闭口的“科技交流”,也不过是为了通商的幌子。
这份鄙夷,他没露在脸上,只化作席间的沉默,
桌上的烤鸭凉了,酱肘子凝了油,连那壶温热的黄酒都没动过一口,他就那样板着脸,像一尊严肃的石像,与雅间里西夷的谈笑格格不入。
“时辰差不多了,诸位也该回驿馆了。”
夜色渐深,街上的锣鼓声弱了些,李明终于起身。
虽说是“放夜”,可西夷使臣未经许可,绝不能在京城随意游荡。
而李明的耐心,也已经被这些西夷消磨干净了。
艾儒略还想再看会儿街景,刚要开口求情,却对上李明冷冽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迪亚兹见状,连忙打圆场:“多谢李主事今日陪同,我等确实该回去了。”
李明是礼部的人,得罪不得,若是惹得对方不快,后续的通商谈判怕是更难推进。
三人跟着李明下楼,街上的百姓还在赏灯,孩子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笑声落在西夷耳里,成了“大明富庶”的佐证。
迪亚兹悄悄跟贝纳维德斯低语:
“你瞧这街上的景象,百姓穿得暖、吃得饱,大明的国力比我们想的还强。
若是能谈成通商,单是丝绸运到欧洲,每匹就能赚三四倍的利,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贝纳维德斯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他仿佛已经看到满船的白银,正从大明运往西班牙。
李明将三人送回会同馆,看着驿卒将大门关上,才转身快步走向礼部值房。
此刻已是亥时末,值房里的烛火还亮着,案上堆着待处理的文书。
他坐下后,连口气都没喘,便拿起笔,将这三人的担忧与盘算,还有三人对“科技交流”“白银通商”的诉求,一一写在纸上。
他字迹工整,连细微的语气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写完后,他又通读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将纸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
翌日。
天还没亮,晨雾裹着寒气,笼罩着紫禁城。
李明穿着厚重的官袍,站在午门西侧的廊下,双手拢在袖中,时不时踮脚望向远处的街道。
方从哲的轿子,按惯例会在卯时初经过这里。
“主事,天这么冷,您要不先去旁边的暖阁等会儿?”旁边的小吏小声劝道。
李明摇摇头,目光依旧盯着街道:“方阁老等着要回话,耽误不得。”
这份探报关系到“与西夷通商”的决策,方从哲要赶在早朝前提请陛下,容不得半点拖延。
终于。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轿夫脚步声。
方从哲的轿子到了。
青色坐轿在晨雾中缓缓而来,轿帘紧闭,只在侧面留了一道缝。
李明快步上前,对着轿子躬身行礼:“礼部主客司主事李明,参见方阁老。”
老书童接过李明递来的书册,轻声道:
“李主事稍候,阁老看过便会有吩咐。”
说罢,便将书册递进轿内。
轿内,方从哲靠着软垫,借着随行的灯笼光,快速翻看李明的记录。
很快,他的眉头就紧皱起来了。
看到最后,他忍不住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这些蛮夷,倒会打主意!我大明的丝绸瓷器,岂容他们这般肆意牟利?还要开我大明口岸,简直是得寸进尺!”
他放下书册,对着轿外说道:
“李主事,你做得好,探得详细。你先回礼部当值,此事我要即刻面见陛下。”
李明躬身应诺,看着轿子缓缓驶入午门,才松了口气。
而轿内的方从哲,心情却越发沉重。
他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考虑与这些“蛮夷”通商。
在他看来,大明乃天朝上国,与蛮夷通商,不仅是自降身份,更是给这些贪婪之徒可乘之机,日后若是他们得寸进尺,怕是会生出更多事端。
从李明打探出来的情报,便已经说明此事为真了!
此刻。
乾清宫。
寝殿之中。
朱由校已从锦被中醒来。
身侧的成妃李淑贞还睡着,小麦色的肌肤在晨光里泛着健康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匀净。
她不像其他妃嫔那般喜施粉黛,也无白皙肤色,却胜在眉眼明亮,身姿矫健。
昨夜侍寝时,朱由校都不需要怎么动弹,完全被动享受,这份体力,在后宫妃嫔中实属少见。
时候差不多了。
朱由校轻轻起身,眼睛看着熟睡的美人。
成妃因肤色偏深,在一众白皮美人中并不起眼,可相处久了,才觉这份健康的鲜活格外难得。
更重要的是,她身子底子好,太医说这般体质最适合孕育帝室血脉。
作为帝王,传宗接代本就是要紧事,后宫妃嫔无论容貌如何,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便是大功一件。
“陛下醒了?”
李淑贞被细微的动静扰醒,连忙撑着身子坐起。
“要不要传水洗漱?”
“不必急,你再歇会儿。”
朱由校按住她的手,语气温和。
“今日你不用去坤宁宫请安了,安心在殿里补觉便是。”
说罢,便转身走向外间。
殿外的宫人早已候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伺候。
捧着温热的漱口银盏,递上浸了温水的帕子,动作轻柔利落。
洗漱穿戴好了之后,朱由校便到了东暖阁。
不多时。
早膳便摆上了案:
一碗小米粥熬得浓稠,几碟小菜清爽可口,还有一笼蟹粉小笼包。
他一边喝粥,一边听着魏朝的汇报:
“皇后娘娘已在坤宁宫备好早课,太医院院判稍后会来请脉,锦衣卫骆都指挥使已在殿外候着,说有密报要呈。”
“让骆思恭进来。”
朱由校放下粥碗,擦了擦嘴角。
不多时,身着飞鱼服的骆思恭便躬身走入,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密匣,里面装着昨日京城内外的密报。
“陛下,昨日京城各城门出入有序,元宵赏灯未出乱子。
城郊流民已按陛下旨意,安置到通州的粥厂,暂无骚动。
天津水师那边传来消息,新造的两艘战船已下水,正在试航。
”
骆思恭一边打开密匣,一边简要汇报重点。
朱由校接过密报,逐页翻看。
见昨日大明无事,紧绷的眉头渐渐舒展。
如今辽东刚撤围,西南奢崇明蠢蠢欲动,京城的安稳便是根基,只要京畿无事,他才能放心处理通商、税改这些大事。
“不错。”
朱由校将密报放回匣中。
“继续盯着京里京外,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退下,刚走出殿门,魏朝便快步进来,躬身道:
“陛下,内阁首辅方从哲递了牌子,说有要事求见。”
朱由校微微一怔。
方从哲素来老成,若非要事,绝不会在早朝之前单独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