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将官、地方的士绅、甚至一些朝中官员,他们的利益早就和‘辽东战事’绑在了一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战事持续,他们能以‘军需’的名义虚报开销,能倒卖粮草、军械牟利,能靠着‘军功’升官发财。
可一旦战事结束,朝廷停了拨款,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所以,这些人宁愿看着后勤受阻,看着前线士兵缺衣少食,也不愿让皇太极被彻底剿灭。
他们需要“战事”这个借口,来维持自己的利益。
昨日有粮船在渤海湾“意外”触礁,今日有驿马“受惊”摔了奏报,这些看似偶然的意外,背后都藏着人为的影子。
他准备写信申饬负责后勤运输的官员、以及山海关到辽阳沿线的卫所指挥使。
然而,孙承宗拿起案上的朱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要解决后勤问题,不仅要对抗严寒,要惩治贪腐,还要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藩篱。
可他孤身一人在辽阳,面对的是整个既得利益集团,前路难如登天。
况且
前方还在打仗。
哎~
他将手中的笔毫放下去。
从案牍之上拿出一张宣纸,开始泼墨。
他准备个给熊廷弼写信,将后勤断绝,辽东、辽西有内忧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告知熊廷弼,劝诫他及时收手。
能开春再打,就开春再打!
写完信之后,他交给身侧的文吏,说道:“以最快的速度,交到经略公手上!”
“是!”
文吏当即离去。
然而看着文吏离去的背影,孙承宗眼睛却是微微眯了起来。
他不确定,熊廷弼会不会听他的话。
尤其是在陛下赏赐尚方宝剑,给了他辽东全权之后。
名义上,他已经不能节制、约束熊廷弼的权力了。
其实
给熊廷弼的密信,他已经写了不止一封了。
今日送过去的,是第五封。
前面四封信的内容大差不差,都是“请经略公暂歇兵戈,待开春整肃后勤、清查贪腐后再进”。
可直到此刻,四封信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熊廷弼的态度,可想而知。
“前线还在打,后勤却像断了线的风筝……”
孙承宗低声自语。
要想平定辽东之患,光平外面是不够的。
敌不在草原,敌不在建州女真,敌在沈阳、在辽阳、在广宁!
辽东的问题之所以这么大。
不是缺兵,不是缺将,而是缺一个干净的官场。
建州女真为什么会成大明的心腹之患?
李成梁纵容的。
李成梁为什么要纵容建州女真?
养寇自重!
李成梁的铁岭李氏,就是辽东将门。
而类似的辽东、辽西将门,似李成梁这般的,大有人在。
他们肯定不干净。
若能借着冬歇停兵,让杨涟像查蓟镇那样彻查辽东贪腐,揪出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朝廷在辽东的开销至少能省三四成。
可现在,战事已如离弦之箭,容不得半分停顿。
“相忍为国,相忍为国啊……”
他长叹一声,正准备召幕僚商议“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
哪怕挪用辽阳府库的存粮,哪怕向地方士绅借粮,也得先把前线的补给续上。
就在这时。
大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文吏慌乱的呼喊:
“部堂!大事不好了!出大事了!”
只见一名负责传递军情的文吏跌跌撞撞冲进大堂,官帽歪斜,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染了墨渍的急报,脸色惨白如纸:
“部堂!鞑子……鞑子突然南下劫掠!
咱们往前线运的粮草、棉衣、火药,好多都被抢了!
民夫死的死、逃的逃,后勤运输线……断了!”
“后勤断了?!”
孙承宗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声音因震惊而有些沙哑。
他快步上前,一把从那文吏手中夺过急报。
急报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可上面的内容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草原白灾骤起,东土默特部、敖汉部、奈曼部、察哈尔残部及内喀尔喀五部(札鲁特、巴林等),合兵派出精骑南下,专攻后勤运输队伍。
各卫所称‘兵力单薄,需守治下百姓’,未出兵拦截,致运输队损失惨重,民夫逃散者逾七成,粮草、军械损失过半……”
“白灾?兵力单薄?”
孙承宗反复念着这几个字,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这笑容里却满是冰冷的怒意。
“广宁一线,朝廷花了不少钱粮,筑了十七座坚堡,屯了上万兵马,连几个部落的散骑都挡不住?
还说什么‘守百姓’?
鞑子劫掠的是运输队,又不是城池,他们守的哪门子百姓?!”
他将急报重重拍在案上。
“东土默特部向来依附大明,敖汉、奈曼部去年才领了朝廷的赏赐,察哈尔残部刚被刘兴祚打散,内喀尔喀五部更是不敢轻易南下。
这些平日里各怀心思的部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联合起来,还专挑后勤运输队下手?”
孙承宗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些“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草原部落?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收买流民、假扮鞑子,借“白灾”的名义截断后勤?
毕竟,只有后勤断了,前线的战事才能被迫停下,那些靠着战事牟利的人,才能继续保住自己的利益。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孙承宗咬牙道:“必须派人去查!查清楚这些‘鞑子’的底细,查清楚各卫所为何按兵不动!”
可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脸上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他突然发现,他现在好像不能派人去查。
眼下最紧迫的,不是查阴谋,而是解决“后勤断绝”的问题。
前线的刘兴祚、陈策还在追击皇太极,李鸿基守着大柳河冰堡,几万士兵还等着粮草、棉衣、火药、武器补给,若是补给迟迟不到,前线将士如何作战?
孙承宗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飞雪,心中一片沉重。
他想到了前线浴血的将士、那些被劫掠的民夫,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能看穿阴谋,能想到对策,可眼下,若是后勤断绝了,前线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再多的谋划,又有什么用?
“来人!”
孙承宗猛地转身,对着堂外大喝。
“传我命令,即刻盘点辽阳府库所有存粮、棉衣,哪怕是官员的俸禄粮,也先挪出来!
再去传檄辽东各府县,向士绅富户借粮!
另外,派快马去山海关,让那里的守将立刻调拨五千石粮、两千套棉衣,走海路运到盖州,再转陆路送往前线!”
“是!”
堂外的亲兵轰然应诺,转身快步离去。
孙承宗重新走回案前,看着那份急报,眼中的怒意渐渐被冷静取代。
不管背后有多少阴谋,不管眼前有多难,他都必须撑下去。
邪祟也只能猖狂一时了。
待过了这段时间,我孙承宗一定要将你们这些蠹虫全部揪出来,一个个剥皮实草,凌迟处死!
另外一边。
抚顺。
辽东经略府。
白虎堂内暖意融融。
熊廷弼身着玄色经略袍,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座椅上,手中捏着一份刚送到的战报,嘴角的笑意随着目光移动,渐渐蔓延至眼底,连眉宇间的凌厉都柔和了几分。
“哈哈哈!好一个李鸿基!”
“柳河一战,大破皇太极,斩敌三千余,缴获辎重无算,这李鸿基有些本事!”
“陛下此前便提过,此人善设巧计,孙都堂也多次举荐,今日一见战报,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他拿起战报,逐字逐句再看一遍,眼中满是赞赏:
“你看这部署,诱敌时假作溃败,伏杀时精准狠辣,退敌时井然有序,连皇太极的巴牙喇护军都能缠住。
这哪里是个参将的手笔?
分明有大将之风!
指挥有度,进退自如,是块领兵打仗的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