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97节

  “陛下,臣并非质疑新政本身,而是担忧‘仓促’之害。

  朝中诸臣的性情、品德、能力,陛下知晓多少?

  哪些人真心支持新政,哪些人阳奉阴违,哪些人又因派系之争蓄意阻挠?

  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有多少能切实推行新政,又有多少地方因风土、民情不同,需调整新政细则?”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朱由校,语气愈发恳切:

  “不摸清这些底细,不建立起可靠的执行体系,便贸然推进深入改革,很可能适得其反。

  譬如清丈田亩,若地方官借机盘剥百姓,反而会让百姓怨声载道。

  又如整顿吏治,若牵连过广,导致地方政务停滞,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这番话已足够尖锐,可叶向高并未停口。

  “陛下是九五之尊,坐拥无上皇权,自然能在朝堂上压制群臣,甚至打破祖制旧规。

  可如今大明的规矩,皆是太祖爷定下的,目的便是为了让皇权有章可循,让国家治理有法可依。

  陛下若频繁打破祖制,固然能一时推进新政,却容易引发‘上行下效’的隐患。

  今日陛下可破祖制,明日臣子便敢破律法,长此以往,朝堂秩序紊乱,人心浮动,恐为大明埋下更大的祸患。”

  说到最后,叶向高躬身行礼,心里做好了被朱由校边缘化,甚至扫地出门的准备。

  “故而,臣斗胆请陛下三思!新政可推行,但需徐徐图之,先摸清实情,再建体系,待根基稳固,再逐步深入。

  如此,方能让新政行稳致远,既无动荡之虞,又能收长远之效。”

  东暖阁内瞬间陷入寂静。

  朱由校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垂着眼帘,眼神闪烁不定。

  有一点朱由校不得不承认,叶向高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

  大明的祖制虽有僵化之处,却也是维系皇权与官僚体系平衡的基石。

  今日他能以“皇权”压下反对声音,可若有朝一日,臣子们也学着他“跳出规则”,用派系之争、地方割据来对抗皇权,那大明的天下,恐怕真的会陷入混乱。

  可“徐徐图之”,朱由校却不太认可。

  一旦放缓节奏,那些反对新政的旧臣,便会借机拖延、阻挠,甚至暗中破坏。

  地方上的豪强劣绅,也会趁机巩固势力,让清丈田亩、整顿税政的努力付诸东流。

  新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谓“徐徐图之”,到最后很可能变成“不了了之”。

  矫枉必须过正!

  改革从来不是温和的调整,而是对旧秩序的打破与重塑。

  若一味追求“平稳”,畏惧“动荡”,恐怕永远也无法触及大明积弊的核心。

  辽东战事需要钱粮、山西、陕西的民乱,随着天灾加重,已经有了爆发的征兆。

  四川土流矛盾,日益加重,或许一颗小火星,便能引发一次动乱。

  至于大明各地,吏治腐败,土地兼并,百姓困苦.

  他没有时间“徐徐图之”,大明也没有时间等待。

  片刻之后,朱由校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了。

  “叶公的顾虑,朕明白。你所言的‘摸清实情’‘建立体系’,朕亦认同,这确是新政行稳致远的根基。”

  “但‘徐徐图之’,朕不能应。大明积弊已深,辽东虽胜却未平定,百姓虽有番薯果腹却仍受赋税之苦,若此时放缓脚步,恐前功尽弃。

  朕以为,新政的‘方向’不能变,‘节奏’可调整。

  朕会花时间摸清地方实情,制定分地区、分阶段的执行细则,避免‘一刀切’的弊端。

  另外,朕也会尽量约束自己,非必要不破祖制,只在旧规阻碍新政时,才酌情调整。”

  语罢,朱由校看向叶向高,说道:“叶公,你是三朝老臣,熟悉朝堂与地方的脉络,新政之事,朕必要你辅弼。”

  叶向高闻言,心中一震。

  他没想到,皇帝听了他的话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将他那些非常刺耳的话都听进去了。

  陛下居然还是虚心纳谏之君!

  君择臣,臣亦择君!

  朱由校的表现,很明显得到了叶向高的认可。

  这位长须老臣当即说道:“陛下虚怀若谷,新政之事,老臣会尽力辅弼陛下!”

  朱由校点了点头。

  再与两人交谈了半个时辰,眼见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叶向高、何宗彦这才告辞。

  朱由校看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无喜无悲。

  就今日与这两人交谈来看,这两人还是可用的。

  但有些事情,要做出来才知道,而不是说出来的。

  叶向高与何宗彦,还需要时间来观察。

  试探完叶向高、何宗彦对新政的态度,朱由校便收回思绪,重新将目光落在御案上的奏折堆里。

  辽东大捷的捷报虽已传开,可后续的封赏、粮草调配、边军整编等事务,仍需逐一敲定,容不得半分懈怠。

  他刚拿起一本关于蓟镇整军的奏折,殿外便传来魏朝的轻声通报:

  “陛下,东阁大学士孙如游、礼部尚书孙慎行求见。”

  “让他们进来。”

  朱由校放下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很快,孙如游与孙慎行便一前一后走入东暖阁。

  两人身着官袍,神色郑重,刚踏入殿内便俯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臣东阁大学士孙如游(礼部尚书孙慎行),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免礼。”

  朱由校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两人手中捧着的明黄色册书上。

  “朕猜,你们是为辽东将士的封赏而来?”

  孙如游连忙起身,双手捧着册书上前,语气恭敬:

  “陛下圣明!臣与孙尚书已根据辽东军报的战功记载,参照本朝封赏旧例,拟定了初步的赏册,特呈请陛下御览,若有不妥之处,再行修改。”

  魏朝快步上前,接过册书,仔细拂去封皮上的微尘,才将其呈到御案之上。

  朱由校伸手拿起册书,缓缓翻开。

  册书的首页,赫然写着“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名字,墨迹浓黑,字体工整,显然是将其列为首功之臣。

  他目光缓缓下移,逐行细看册书上的封赏条目,眼中渐渐露出满意之色:

  爵位方面,册书拟定晋封熊廷弼为“东宁伯”,属超品勋爵,世袭罔替。

  另赐丹书铁券,可免死三次,且除谋逆大罪外,永不夺爵。

  更比照景泰年间抗蒙名将“威宁伯王越”的旧例,允许熊廷弼在辽东驻地修建“封伯坊”,以石刻记载其战功,彰显朝廷对军功的尊崇。

  官职方面,加授熊廷弼“太子太师”衔,同时保留其辽东经略之职,额外加授“总督辽东军务、兼理粮饷”衔。

  这意味着熊廷弼将全面统筹辽东的军政财权,无需再受巡抚、总兵的掣肘,可更顺畅地推进边军整顿与防务部署。

  赐“尚方剑”一柄,赋予其便宜处置副总兵以下将官的权力,战时可节制辽东巡抚与各路总兵,彻底解决以往“将不知兵、兵不听调”的弊端。

  物质赏赐也十分丰厚:赏银五千两、彩缎一百匹,另赐蟒衣一袭,同时在京师大兴坊赐宅一所,让其家人可安居京城。

  后续优待亦是考虑周全:允许熊廷弼推荐三名亲属入国子监就读,获“监生”身份,未来可免试参与选官,为其家族预留仕途通道。

  待战后熊廷弼卸任,可享受“致仕加全俸”待遇,即退休后仍能领取正一品全额俸禄,安享晚年。

  除了熊廷弼的首功封赏,其余将士与官员的奖励亦分量厚重。

  斩杀了努尔哈赤的朱万良,由原“总兵官”晋“忠勇伯”(超品勋爵,世袭 3代,后袭者降为“忠勇子”),赐“金盔银甲”。

  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仍兼“援辽总兵”,加“提督辽东东路军务”衔。

  陈策晋封其为“定虏伯”,擢升“右军都督府右都督”,官阶正一品,同时兼任“提督辽东西路军务”,掌西路边防调度之权。

  另赏银两千两、彩缎四十匹。

  紧接着是三位朱由校亲自拔擢的将领的晋升:

  满桂由参将升蓟镇副总兵,马世龙由参将升宣府副总兵,何纲由参将升太原镇副总兵,三人皆加授“都督佥事”衔。

  兵部尚书兼辽东巡抚孙承宗加授“太子太保”从一品荣衔,彰显其在后方统筹兵源粮草的功绩。

  更特赐“入阁议事”权。

  虽非内阁成员,却可参与内阁军事决策,等同于享阁臣待遇。

  威虏伯刘兴祚加授“提督辽东蒙古事务”衔,专管与科尔沁、内喀尔喀等蒙古部落的联络、册封与互市。

  允许其在开原设立“蒙古事务署”,可自主任免从五品以下属官。

  这等于赋予刘兴祚处理蒙古事务的专权,凭借其熟悉蒙古部落习性的优势,巩固大明与蒙古的联盟。

  另外,赏册并未遗漏普通士卒与后勤人员,而是制定了普惠性的奖励政策:

  凡参与红河谷、抚顺、赫图阿拉三大战役的士兵,每人赏银五两、布两匹。

  阵亡将士追赠“世袭军户”,子孙可免试补入军职,家属赏银二十两、免徭役三年,让牺牲者家属无后顾之忧。

  伤残士兵则授“卫所闲职”,如仓库管理员、驿站驿丞等,终身领取半俸,确保其晚年生活有保障。

  后勤系统的官员与役夫也被纳入奖赏范围:

  负责辽东粮饷、军械转运的官员,如山东布政使司分管粮道者,各升一级,从四品者升正四品,正五品者升从四品,另赏银五百至一千两不等。

  参与漕运、驿站转运的役夫,每人赏银一两。

  这一两银子虽不多,却让底层役夫感受到朝廷的体恤,也激励他们日后更尽心地保障军需运输。

  对于科尔沁部,大明亦是有赏赐。

  册封科尔沁部首领莽古斯为“顺礼王”,准予世袭,比照“俺答汗”的旧例,给予部落首领亲王级礼遇。

  赏赐蟒缎二十匹、茶叶一千斤、铁器五百斤。

  更开放辽东“开原互市”,设专属互市场所,允许科尔沁部免税交易,同时准许其每年入贡。

  这一系列举措,既回报了科尔沁部出兵助战的功绩,也以经济利益与政治礼遇绑定双方关系,让科尔沁部成为大明插手草原事务的马前卒。

  有司礼监通气,这份辽东封赏册书,大体已经让朱由校满意了。

  相信,这个封赏若是下发下去,辽东将士们的士气,又将大大上升。

  想到那样的场面,朱由校不自觉笑了起来。

  可笑容未持续多久,他便微微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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