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94节

  他比叶向高略年长几岁,须发已半白,却未穿华贵的裘衣,只着一身浆洗得干净的紫花细布棉衣,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巾角被风吹得微微翘起。

  他身材略显富态,面容温和,唯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是啊,一别数载,这通州码头的风光,竟也不同了。”

  何宗彦看着码头上新增的漕粮栈房与巡逻的兵丁,轻声感叹。

  他的仕途,比叶向高更多了几分波折。

  自入仕以来,何宗彦始终以清廉自持,任地方官时治事井井有条,入京城后遇事能以大局为重,多次针对矿税、边患等弊政直言进谏,在廷臣中声望日隆。

  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万历皇帝下令朝臣推荐内阁辅臣,廷臣多将何宗彦列为首选,唯独吏科给事中张延登拒不署名,导致他未能入阁。

  随后,御史左光斗、薛敷政等纷纷上疏,为何宗彦鸣不平,称其“清正无党,堪当大用”。

  可张延登的同党亓诗教、薛凤翔又接连上疏纠驳,指责何宗彦“过于刚直,不善变通”。

  彼时的朝堂,齐党、楚党、浙党角逐激烈,言官多依附派系。

  何宗彦不愿结党营私,始终保持中立,最终在党争的漩涡中难以立足,只能主动辞归,回到家乡湖北随州,这一去,便是近三年。

  “当年我离京时,这码头还没这么多栈房,漕船也多是江南过来的粮船。”

  叶向高收回目光,看向何宗彦,嘴角露出一抹淡笑。

  “如今多了这些兵丁巡逻,想来是陛下整顿漕运的缘故。”

  何宗彦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新帝登基后,推行新政,整顿边军、疏通漕运、推广番薯,虽有争议,却都是务实之举。

  咱们这次回来,也算是赶上了个好时候。”

  他顿了顿,又想起当年的党争,语气多了几分感慨。

  “只是不知,如今的朝堂,比起数年前,是否能少些纷扰。”

  叶向高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党争之弊,非一日之寒。不过陛下年轻有为,咱们只需尽心辅佐,少掺和派系之争,总能做些实事。”

  “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此番返京,不求富贵,只求能为大明多尽一分力,便也算对得起先帝的托付了。”

  何宗彦重重点头。

  “叶公所言极是。”

  说话间,漕运衙门的官员已带着随从迎了上来,老远便躬身行礼:

  “下官通州漕运同知李默,恭迎二位阁老!司礼监已派驿马在此等候,恭请二位大人即刻启程,前往紫禁城面圣。”

  叶向高闻言,抬手摆了摆。

  “面圣之事不急。如今天色已暗,城门怕是即将关闭,再入城反而折腾。

  不如就在通州驿站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动身,也能养足精神面圣。”

  他年事已高,一路舟车劳顿,虽精神尚可,却也需缓一缓。

  更何况,离京多年,他也想借着这一晚的功夫,从旁打探些朝堂近况,免得明日面圣时,对新政细节一无所知。

  漕运同知李默一听,连忙躬身致歉,脸上满是殷勤的笑意:

  “是下官考虑不周,没顾及二位阁老旅途劳顿!驿站已备好上房,炭火与热水都已备妥,下官这就引二位阁老过去。”

  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两位可是即将重入内阁的重臣,别说只是在驿站歇一晚,就算是要他亲自侍奉,他也心甘情愿。

  只需二位老臣日后在朝堂上随口提一句“通州漕运办得妥当”,他的仕途便能更上一层。

  两人随着李默来到驿站上房,院落幽静,正房宽敞明亮,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室内烘得暖融融的。

  刚落座,便有驿卒端来热茶,李默亲自为两人斟上,口中不住地说着“怠慢”,眼神却始终留意着两人的神色,生怕有半分不周。

  “二位阁老一路辛苦,下官已让厨房备了些通州本地的吃食,都是些家常味道,还请阁老尝尝鲜。”

  李默笑着说道,话音刚落,便有伙计端着食盒进来,一一摆上桌:

  一盘油亮的烧鲶鱼,鱼身裹着浓稠的酱汁,散发着酱香;一碟金黄的糖火烧,外皮酥脆,还冒着热气;另有一小碗腐乳,色泽红亮,是通州当地有名的字号。

  “这三样是通州三宝,烧鲶鱼用的是运河里的新鲜鲶鱼,糖火烧是老字号‘大顺斋’的手艺,腐乳更是开胃。”

  李默一边介绍,一边观察着两人的反应,见叶向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连忙补充道:

  “若是阁老觉得不合口味,下官再让厨房重做些别的?”

  叶向高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不必麻烦,就这些吧。把东西送到内室,你也先退下,有事我们再唤你。”

  他素来不喜官场应酬的虚礼,更何况此刻他更想与何宗彦私下聊聊,不愿有外人在场。

  “是是是!”

  李默连忙应下,不敢多留,转身时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门外,从驿卒手中取过一卷报纸,又折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讨好。

  “二位阁老,差点忘了给您带这个。新鲜出炉的《皇明日报》,您瞧瞧,今日的头条,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皇明日报》?”

  叶向高听到这四个字,眼中瞬间亮了起来,连忙伸手接过。

  他归乡期间,曾从过往客商口中听闻京城出了一份“皇家报纸”,专登朝政、军情与新政,却从未亲眼见过。

  此刻接过报纸,上面印着清晰的正楷,顶端还印着“天启元年十一月初二刊印”的字样。

  “这驿站里,竟也能取到《皇明日报》?”

  何宗彦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报纸头条的“辽东大捷”四个黑体大字上,眼中满是诧异。

  李默笑着解释:“回何阁老的话,如今驿站的驿卒多了一项差事,便是送《皇明日报》。

  陛下有旨,凡设有驿站之地,无论是府城、县城,还是边关要塞,都要按时送达。

  只不过偏远地方路远,收到时会晚个一月半载,通州离京城近,每日午后便能收到当日的报纸。”

  叶向高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报纸,目光飞快地扫过头条。

  “明军破抚顺,斩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城外”。

  下面还详细记载了红河谷之战的经过,以及总兵官朱万良、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功绩。

  他越看越激动,手指微微颤抖:“好!好啊!努尔哈赤这贼酋,终于伏诛了!辽东之患,总算能缓一缓了!”

  何宗彦也凑在一旁细看,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有此大捷,当能振奋军心。陛下选熊廷弼镇辽东,果然选对了人。”

  他们辞官的时候,辽东局势便已经糜烂了。

  没想到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就控制住了辽东的局势。

  两人沉浸在捷报的喜悦中,李默识趣地躬身告退:

  “二位阁老慢用,下官就在外间候着,有事随时吩咐。”

  待李默走后,叶向高将报纸放在桌上,消化着皇明日报带给他的冲击。

  片刻之后,他的思绪倒是转到了其他地方,感慨万千。

  “陛下此举,真是思虑深远。这《皇明日报》不仅能及时传递军情朝政,更能把持舆论导向。

  你看这上面,除了捷报,还有推广番薯、整顿漕运的文章,字里行间都在为新政造势。”

  何宗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报纸角落的“新政问答”栏目上,那里解答了百姓对清丈田亩的疑问,用词通俗易懂。

  “更妙的是,这报纸能传到各地驿站,往来官员、士子都能看到。

  久而久之,便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想法,让他们理解新政的好处。

  这可比朝堂上的争辩,有效得多。”

  陛下善用舆论,他早从门人弟子口中得知了。

  只是现在看到最新一期的皇明日报,感觉更深了罢。

  叶向高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只可惜,这《皇明日报》是陛下钦办,由司礼监掌管,旁人无法插手。

  若是能允许民间或士人创办报纸,既能促进学术交流,也能让朝廷听到更多民间的声音,岂不是更好?”

  何宗彦摇了摇头,他对此倒是抱着保留意见。

  “陛下恐怕也是顾虑于此。民间办报若无人监管,难免会有造谣生事、煽动民情之辈,反而不利于朝政稳定。

  如今这局面,由朝廷主导,至少能保证舆论的方向不出偏差。”

  叶向高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党争刚歇,若是再任由民间报纸议论朝政,怕是又会生出新的纷扰。陛下此举,也是稳妥之策。”

  两人一边吃着简单的酒菜,一边继续翻看《皇明日报》,从辽东捷报聊到江南税政,从番薯推广谈到边军整顿,越聊越是心潮澎湃。

  他们虽离京多年,却始终牵挂着大明的兴衰,如今见新政有成效、辽东有大捷,心中积压的忧虑渐渐消散。

  这些人老是和他抱怨,陛下这个不好,那个不好。

  在叶向高看来,陛下这不是蛮好的?

  此刻。

  通州驿站外。

  只见一个身着御史官袍的中年人,正快步走来。

  他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几分御史特有的锐利,身后跟着一位穿锦袍的中年人。

  两人径直走到驿站大堂,御史官袍的中年人抬手拦住正要上前询问的驿吏。

  “敢问驿吏,叶向高、何宗彦二位阁老,是否在驿站中歇息?”

  驿吏见他胸前补子绣着獬豸,知是都察院的御史,连忙躬身回话:

  “回御史大人,二位阁老正在后院上房歇息,刚用过晚膳。”

  “劳烦驿吏代为通传,便说都察院御史李应升求见。”

  李应升话音刚落,身后的锦袍中年人连忙上前一步,补充道:“还有……革职待任的钱谦益,一同求见二位阁老。”

  这话出口,驿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早听闻钱谦益,因牵涉漕运贪腐案被革职,如今虽无官无职,却仍在京城周边活动,想来是听闻叶、何二位老臣即将入阁,特意赶来攀附的。

  驿吏不敢多言,连忙应下:“二位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驿吏匆匆折返,对着两人躬身道:“二位大人,阁老请您二位上楼。”

  李应升与钱谦益对视一眼,皆是眼中一亮。

  能被如此快地召见,说明二位老臣并未将他们拒之门外。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登上二楼,推开上房的房门,正见叶向高与何宗彦坐在炭盆旁,手中还拿着半卷《皇明日报》。

  “学生李应升(钱谦益),拜见二位阁老!”

  两人连忙躬身行礼,动作恭敬,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攀附之意。

  尤其是钱谦益,弯腰时几乎要弯到九十度,眼神却偷偷观察着叶、何二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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