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驹的破锋军出营以及皇城司的人全程盯梢的情况下,安朔帝自诩已将整个顺天府掌握在了手中,倒也并不担心放萧渊回府会出什么岔子。
萧渊心头一紧,却不敢有丝毫异议,只能躬身应道:“是,臣侄遵旨,谢皇叔信任。”
“退下吧。”安朔帝挥了挥手。
“臣侄告退。”萧渊再次行礼,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
殿门缓缓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御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炭火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安朔帝目光从闭合的殿门上收回,落在垂手而立的林如海和戴权身上,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锐利交织的复杂神色。
“如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如海轻叹一声,眉头微蹙,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依臣观之,此事……怕是麻烦了。”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孝和亲王方才反应,悲愤交集,指天誓日,情状不似全然作伪。
若他真是幕后主使,面对如此突兀的当面质询,即便心性再是沉稳,眼神深处也难免会有一丝慌乱或算计。
可方才……臣观其神色,除了被污蔑的惊怒与委屈,竟瞧不出太多破绽。”
戴权也尖着嗓子附和,脸上带着惯有的谨慎与精明:“回陛下,奴才也觉着,殿下那样子……哭得情真意切,磕头见血,不似演戏。
若真是他,这戏……也未免做得太足了些。”
安朔帝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有些头疼。
他并非轻易被表象迷惑的君主,沉声道:“朕自然不信他会轻易认罪,但正因他演得如此情真意切,反倒多少更显其心机深沉,怕是暗地里的心思也是有的。
或者……”
他目光一凛,“或者,孙绍祖这枚棋子,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究竟是在为谁效力。”
林如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陛下圣明。
臣方才仔细推敲孙绍祖的供词,其中虽指认了孝和亲王,但所依凭的,不过是一块难以核实来源的蟠龙玉佩,以及单方面的联络指令。
至于更深层的谋划、核心的人脉,孙绍祖皆语焉不详,显然并未真正触及核心,这更像是一层故意让他知晓并能在必要时吐露的身份。”
戴权接口道:“陛下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孙绍祖以为自己在为孝和亲王办事,实则背后另有其人?若真如此,这栽赃嫁祸、一石二鸟之计,可谓歹毒!”
安朔帝冷哼一声,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是不是栽赃嫁祸,尚难定论,但孙绍祖幕后之人跟江南甄家有关系,这一点,怕是跑不了的。
无论萧渊知情与否,甄应嘉牵扯其中,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目光扫过两位心腹重臣,语气斩钉截铁:“萧渊这边,给朕牢牢盯死!他府里府外,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江南那边,加紧布置,甄家……等甄家人进京,朕倒要看看,他们这出戏打算如何唱下去!”
第552章 深殿定策擒虎兕
大明殿。
银霜炭在兽首鎏金铜炉内静静燃烧,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凝重。
安朔帝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目光沉静地望着跳跃的烛火。
林如海与戴权分坐于下首绣墩,皆是一脸肃容。
沉默被林如海打破,他微微倾身,声音沉稳:“陛下,臣反复思量,孙绍祖虽已招供,但其人既已被我们擒获,消息能否完全封锁,实在难料。
甄应嘉并非蠢人,其在京中岂能没有耳目?若让他抵达京师前收到消息,只怕会立刻警觉,或称病不前,或干脆在途中便寻机脱身,甚至……狗急跳墙。”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安朔帝:“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臣以为,不能再拘泥于原先的‘引君入瓮’之策,当立即下令,于甄家队伍入京畿之前,便派得力人手,以雷霆之势将其控制起来!
只要拿住了甄应嘉及其核心子弟,江南群龙无首,后续清查方能掌握主动,一味封锁消息,等待其自投罗网,风险太大!”
自孙绍祖事发,供出平安州与甄家牵联以来,安朔帝为确保京畿安稳,防止逆党串联狗急跳墙,已密令皇城司与破锋军精锐便装出动,以‘协防’、‘清查’等名目,实则将顺天府内所有亲王、郡王乃至几位与先太子旧党或有牵连的公侯府邸,都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几近圈禁。
除每日必须上朝的官员经严格检查后可出入外,其余府内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
即便有不得不外出的理由,也必有皇城司番子或破锋军兵士寸步不离地‘陪同’。
各府日用物资,皆由宫内统一派人配送,彻底切断其与外界的私自联络。
戴权尖细的嗓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陛下,林大人所言在理。
老奴手下那些孩儿们,还有勇毅侯派出的精锐,这几日几乎是眼都不眨地盯着各处府邸,压力极大,那些个王爷、国公们,哪个是省油的灯?
起初还能以‘京畿戒严,清查逆党余孽’为由搪塞,可这日子一长,怨气已然不小。
昨日北静郡王府的人就试图强行出门采买,被我们的人拦下后,水溶虽未亲自出面,但其长史话里话外已是极为不满。
理国公府、缮国公府……各处府上的管事见到我们的人,脸色都难看得紧。
这般高压监视,恐非长久之计,若再持续下去,只怕……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反弹,届时若有人借题发挥,煽动宗室勋贵集体向陛下施压,局面将更为棘手。”
安朔帝听着两位股肱之臣的陈述,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何尝不知林如海所言的风险?甄应嘉老奸巨猾,一旦察觉风声,确实可能功亏一篑。
他也清楚戴权所说的‘压力’,这般近乎撕破脸的监控,早已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宗室勋贵们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他们不敢明着对抗自己,但暗地里的串联、向太上皇那边的哭诉,绝不会少。
这无疑是在他本就因逆党案而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重来自宗室内部的压力。
可他担心的不止这一点。
强力控制甄家,固然能暂时消除眼前的隐患,但动作太大,必然震动朝野,甚至会打草惊蛇,让真正隐藏在更深处的‘萧渊’或其背后的势力彻底隐匿起来。
而且,以何罪名公开拘拿一位奉旨进京的体仁院总裁?
仅凭一个下狱武官孙绍祖的攀咬,证据尚显单薄,难以服众,尤其难以让那些原本效忠于先太子的旧党势力信服。
若不能一举坐实甄家的罪名,反而会授人以柄,说他这个皇帝刻薄寡恩,不能容人。
安朔帝沉吟良久,终是将心中最大的顾虑缓缓道出,声音低沉:“你们所言,朕岂会不知?然则……强力拿人,震动太大。
若仅凭孙绍祖一面之词,难以堵住悠悠众口,更恐逼得某些人铤而走险,朕所虑者,非仅朝堂非议,更是……唉。”
他叹了口气,帝王罕见的犹豫显露无疑。
戴权闻言,面色略显古怪,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陛下,恕老奴直言,就算您现在不下令拿下甄家人,等他们进了京,咱们迟早也是要动手的。
届时动手,与现在动手引起的震动恐怕也小不了多少,反而可能因为他们在京中有了活动,徒增变数。”
林如海想的却比戴权更深一层,他目光锐利,捕捉到了安朔帝那未尽之语背后的真正担忧,试探着开口:“陛下可是担心……届时万一事机触发,仅凭破锋军与皇城司,无法完全掌控顺天府内的局势?
或者是怕甄家暗中的势力狗急跳墙,在江南之地,甚至……直接掀起波澜?”
安朔帝被说中心事,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如海一语中的。
他这般束手束脚、犹豫迟疑,根源便在于对甄家潜在实力的深深忌惮。
甄家盘踞江南数十年,财富堆积如山,私下蓄养的武力、结交的亡命、渗透的官员,究竟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他原本与太上皇商议的,便是借甄老太妃‘病重’为由,诱使甄应嘉等核心人物入京,将其尽量拖在顺天府。
利用这段时间,他安插在江南的暗线、皇城司的密探,便可大肆清查甄家党羽,剪除其羽翼,最好是能拿到更确凿的、足以公示天下的铁证,同时调动可靠兵马,对甄家在江南的潜在武装力量进行部署防范。
此乃稳妥之策,力求将动荡降至最低。
可如今孙绍祖突然暴雷,将甄家与逆党、先太子旧部的关联猛地掀开了一角,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
提前动手,怕准备不足,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不动手,又怕消息走漏,甄应嘉闻风而逃或抢先发难。
正是这进退维谷的境地,让这位素来果决的帝王,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之中。
林如海见安朔帝点头承认,心知已触及问题的核心。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陛下,您的顾虑,臣万分理解,甄家树大根深,确需谨慎。
然,正因其势大,才更需果断!
陛下可曾想过,若因迟疑而让甄应嘉脱钩,或让其在京中与其暗桩联络上,获悉更多内情,届时他若在江南悍然发难,其破坏力,远胜于我们在他措手不及时将其擒获!”
他略微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继续道:“至于证据,孙绍祖的供词确非铁证,但已是撬开的第一道缝隙。
拿下甄应嘉,严加审讯,以其为突破口,顺藤摸瓜,何愁找不到更多、更实的罪证?
届时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朝野上下,谁敢非议陛下处置不当?反之,若因证据稍欠而纵虎归山,才是真正遗祸无穷。”
林如海目光灼灼,最后掷地有声道:“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当断则断,方能掌控全局。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令,秘捕甄应嘉与一应甄家之人!
京中有破锋军与皇城司坐镇,只要行动迅捷,足以控制局面,江南那边,亦可同步发出密旨,令可靠将领严加戒备,以防不测,此虽险招,却是眼下破局之关键。”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中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还想着叫贾敬出头,尽量让赵驹留在京中,避免他再涉沙场险境,以安玉儿之心。
可看陛下对甄家忌惮至此,且贾家与甄家本是老亲,渊源太深,陛下此刻是绝不可能放心让与甄家关系微妙的贾敬代为出征的。
这领兵的重担,怕是终究还是要落在驹哥儿肩上……
罢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渡过眼前难关再说。
安朔帝紧紧盯着林如海,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的每一分考量。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过久,安朔帝猛地抬起头,眼中犹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决断。
他松开玉佩,手掌在暖榻扶手上一按,沉声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
他转向戴权,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戴权!”
“老奴在!”戴权精神一振,立刻躬身应道。
“即刻传朕口谕,命勇毅侯赵驹,速速进宫见驾!”安朔帝的声音在暖阁内回荡,“告诉他,有紧急军务相商!”
“是!陛下!老奴这就去!”戴权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脚步匆匆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
安朔帝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如海身上,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爱卿,但愿你我今日之决断,是正确的。”
林如海深深一揖:“陛下圣心独断,必能廓清环宇,安定江山。”
戴权离去后,暖阁内再度陷入沉寂。
安朔帝不再言语,只是用手指缓缓敲击着榻沿,目光幽深,显然在脑海中推演着后续种种可能。
林如海也垂眸静坐,心中那份对赵驹即将肩负重担的隐忧,与对大局的审慎判断交织在一起,让他眉宇间难掩一丝凝重。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殿外终于重新传来阵阵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陛下,勇毅侯赵驹奉诏觐见。”戴权尖细的通传声在门外响起。
“宣。”安朔帝精神一振,敲击榻沿的手指倏然停下,坐直了身体。
殿门开启,一身石青色云雁补子朝服的赵驹大步而入。
他显然是刚回府不久便被急召入宫,连官服都未曾换下,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行动间步履生风,不失武将的干脆。
“臣赵驹,拜见陛下。”他行至御前,依臣礼躬身下拜,宽大的朝服袖摆拂过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