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亮又带着几分严厉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这满亭的呜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探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双手叉在腰间,眼神里满是怒意,正死死盯着地上的贾宝玉。
她往前迈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只顾着哭的贾宝玉,语气里满是恼火:“你说的那叫什么实话?先不说表哥本就身份尊贵,单论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有哪一句是错的?”
贾宝玉被探春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一噎,哭声顿时小了半截,只抽噎着辩解:“我、我不过是说贾家先祖功勋赫赫,他不该……不该指手画脚……”
“先祖功勋赫赫,那是先祖的本事,与你有何相干?”
探春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你整日里只知和姐妹们吟诗作对,要么就是躲在院里和丫鬟们厮混,别说为家族争光,就连基本的人情世故、尊卑礼仪都拎不清,还好意思拿先祖的功勋当挡箭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语气越发不爽:“今日若不是你先出言不逊,冒犯了表哥,又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探春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贾宝玉哭声渐歇,他瘫坐在地上,肩膀不住地颤抖,活像只受了伤又无处辩解的小兽。
而袭人早在贾宝玉被打后便快步冲了过去,此刻正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一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红肿的脸颊,眼神里满是疼惜。
“二爷,莫哭了,莫哭了,仔细伤着身子。”袭人声音轻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指尖轻轻拭去贾宝玉嘴角的血迹,目光扫过满亭狼藉时,又添了几分愤懑。
她本就见不得贾宝玉受半分委屈,此刻听探春这般不留情面地训斥,更是按捺不住心头的不快:“三姑娘,我们二爷纵是有什么不对,您好好说便是,何苦这般疾言厉色的?
再说了,方才那位侯爷动手打了二爷,本就不合规矩,您不帮着二爷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还反过来怪起二爷了?
要是被老祖宗知道了……”
这番话一出口,亭内顿时安静下来。
史湘云张了张嘴,她本想开口劝上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一脸无奈地站在那里。
林黛玉轻轻蹙起眉头,她心思细腻,自然也听出了袭人这话里的不妥之处;
探春本就因贾宝玉冒犯赵驹而满心怒火,此刻听袭人一个丫鬟也敢跳出来顶撞,还搬出贾母来压她,顿时气得眉梢竖起,厉声喝道:“放肆!你一个奴才,也敢对主子说三道四?还敢拿老祖宗压我?”
话音未落,她反手便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袭人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瞬间起了道红印。
她捂着脸,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泪水当即涌了上来,却还强撑着不敢哭出声。
探春却没打算就此罢休,眼神凌厉如刀,死死盯着袭人:“你尽管去告!今日你若不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祖宗和敬大伯,明儿我就去账房取了你的卖身契,直接撵你出府!
我倒要让你知道,什么是主子的规矩,什么是奴才的本分!”
探春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袭人浑身一颤。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了多么僭越的话,连忙松开贾宝玉跪倒在地:“三姑娘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
鸿胪寺的值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案上堆叠的奏折泛着淡淡的黄光。
贾政手持一份刚批阅完的折子,指尖轻轻拂过末尾的朱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将折子仔细归入案头的木匣中,而后端起一旁早已沏好的雨前龙井,杯盖轻轻刮去浮叶,美美地啜了一口。
茶香在舌尖散开,带着几分清润回甘,连日来处理公务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大半。
放下茶盏,贾政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暮色早已浸染天际,像是到了下值的时候。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便是缓步走出了值房。
往日里,这时候的鸿胪寺廊下总热闹些。
同僚们多是性情沉稳、讲究礼数之人,平日里相处和睦,下值时遇见,少不得互相寒暄几句。
若是赶上休沐前,常有相熟的官员拉着他去附近的酒肆小聚,论论朝政,聊聊家常。
可今日廊下却格外安静,偶有几个官员走过,神色也都有些异样。
贾政正觉奇怪,迎面走来三位同僚,都是往日里会点头招呼的熟面孔。
他刚要拱手致意,却见那三人眉头齐刷刷皱起,眼神躲闪着不愿与他对视,其中一人甚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甩着袖子便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冷遇让贾政脚步一顿,心里纳闷不已。
他近日处理公务向来谨慎,既没与人起争执,也没在差事上出纰漏,怎么同僚们竟像是对他有了不满?
正愣神间,他瞥见廊下拐角处,一个平时颇为熟络的官员正低着头往外走。
贾政心中一动,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前,隔着两步远便拱手唤道:“李大人留步!”
那官员闻声抬头,看清来人是贾政时,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随即又迅速掩去,也拱手回了一礼,只是语气比往日淡了些:“原来是贾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贾政见他神色不对,更是确定事有蹊跷,便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与急切:“李大人,你我皆从工部提拔而来,有话政便直说了。
今日不知为何,同僚们见了政都神色冷淡,方才几位大人更是连招呼都不愿打。
政实在想不明白,近日是哪里得罪了诸位,还望李大人能点拨一二,也好让政知道症结所在。”
第474章 宝玉妄言招祸患
那官员闻言,面色更是尴尬,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注意,才将贾政拉到廊柱一旁,声音压得极低:
“贾少卿还不知?今日贵府上的宝二爷与勇毅侯起了冲突。”
贾政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已见了几分慌色:“犬子无状,竟又冲撞到了侯爷?前番才赔过罪,今儿又惹了什么祸端?”
听他话里带着“又”字,显然宝玉先前便与勇毅侯有过不快。
那官员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同情与无奈:“何止是冲撞!下官听闻,宝二爷当着侯爷和诸位小姐的面,竟说了许多……许多骇人之言。
不仅当面嘲讽侯爷是只知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不懂圣贤教化,更……更言语间牵涉贵府先祖,颇有数典忘祖之嫌啊!”
在那官员那儿得知事情全貌,贾政只觉头顶像是炸了个响雷,“轰”的一声,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椎往上窜,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地打颤。
数典忘祖!
嘲讽贵勋!
这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让贾家成为众矢之的,贾宝玉这分明是在把贾家往火坑里推!
贾家的爵位、荣耀,哪一样不是宁荣二公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刀光剑影里挣下的国公府,如今竟被自家嫡孙骂“舞刀弄枪算不得本事”,这跟当着满朝勋贵的面刨自家祖坟有什么区别?
“四王八公”的老世交里,几乎全都是军功起家,贾宝玉这话传出去,镇国公、理国公那些人家,谁还会认贾家这个“看不起武夫”的盟友?
没了这些人的扶持,本就日渐没落的贾府,在京城朝堂上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孤家寡人?
更要命的是,赵驹的爵位是安朔帝亲封,如今又领兵镇守京畿,正是圣心倚重的时候。
贾宝玉嘲讽他“不懂教化”,往重了说,便是质疑皇帝的用人眼光!
眼下京师本就不太平,若这话被御史听去,或是被贾家那些政敌抓了把柄,“动摇军心”“诽谤重臣”的罪名一扣,别说贾宝玉要被问罪,整个宁、荣国府都要跟着万劫不复!
想到这儿,贾政的冷汗已浸透了里衣,他望着那官员脸上的同情之色,声音里满是绝望:“这……这孽障当真如此大胆?”
那官员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忙又凑近补充道:“贾大人,此事传得极快,听说已有与勇毅侯交好的武勋闻讯震怒,放话要联名上奏,治贾家一个‘治家不严、纵子妄言’之罪!
下官人微言轻,只能言尽于此,您……您得速速回去,早作打算啊!”
“联名上奏……治家不严……”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贾政只觉得气血逆涌,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发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蹡,重重撞在身后的廊柱上。
贾政几乎是靠着本能,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鸿胪寺。
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绝望。
他拒绝了轿夫搀扶,独自一人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府的路上,那官员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数典忘祖……嘲讽贵勋……联名上奏……”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他神魂俱裂。
荣国府,梦坡斋。
贾政一脚踹开书房门,那巨大的声响吓得正在整理书册的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等人一个哆嗦,慌忙起身。
“老爷……”
“滚!都给我滚出去!”贾政双目赤红,须发皆张,平日里端方持重的模样荡然无存,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清客们何曾见过他这般情状,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贾政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环顾这间象征着家族清贵与诗书传承的书房,目光扫过架上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经史子集,只觉得无比讽刺。
就是这些圣贤书,教出了那样一个忤逆不孝、将家族推向深渊的孽障!
他猛地一把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砚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浓黑的墨汁泼溅开来,污了名贵的羊毛地毯,也污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体面。
“畜生!孽障!我贾家百年清誉,怕不是就要毁于此獠之手!”他低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
贾政仿佛已经看到,御史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入内阁,政敌们幸灾乐祸的嘴脸,以及宫中降下问罪圣旨时,合府上下的惊恐与绝望……
-----------------
而在贾母院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贾宝玉已被袭人和几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护送回来,正躺在贾母暖阁的炕上。
他左边脸颊高高肿起,清晰的五指印痕尚未消退,嘴角破损,神情委顿,时不时还因牵动伤处而吸着冷气,看着好不可怜。
王夫人坐在炕沿,搂着心肝肉,心疼得直掉眼泪:“我的儿!怎地下这般狠手?不过小儿家口角争执,那赵驹堂堂侯爷,竟与孩子一般见识,将你打成这样!
快,去拿了老爷的帖子去请太医来!”
见丫鬟在她的吩咐下匆匆跑了出去,王夫人又转向贾宝玉,看着他红肿的脸颊,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开始哀嚎起来:“我苦命的儿啊,这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可叫为娘怎么活……”
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周遭的回应似乎过于沉寂,只有她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暖阁里回荡,显得异常单薄。
她不由得下意识朝着四周看去,只见屋里的丫鬟、婆子们个个屏息凝气,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偶尔有人飞快地抬起头,目光却并非落在她们母子身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撇向暖阁另一边的方向。
王夫人这才惊觉,顺着众人的视线猛地想起来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贾母。
只见史湘云正半跪在贾母坐着的紫檀木扶手椅旁,一手扶着椅臂,凑在老太太耳边,眉头紧蹙,嘴唇飞快地翕动着,正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贾母手里虽捻着佛珠,脸色却沉得能滴出水来,全然不见往日的慈爱和纵容,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半阖着,偶尔睁开,里头射出的却是令人心惊的冷光。
这反常的静默与疏离,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王夫人一半的悲声。
要是在平常时,贾宝玉受了这般委屈,贾母可是老早就跟她一样,急得不行,早该扑到炕边,将宝玉紧紧护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地叫着了。
哪会像现在这样,远远地坐着,还有空还听着史湘云那丫头不知在禀报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王夫人,她顿时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再哭,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恐,脱口唤道:“老太太……您快来看看宝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吓坏了啊!”
贾母却是并未丝毫搭理王夫人,而是径直听着史湘云说着。
史湘云虽因心急说得有些快,但却是少见的口齿清晰,将方才发生在会芳园的事情,从贾宝玉如何出言嘲讽赵驹是“粗鄙武夫”,到如何被赵驹反唇相讥,再到宝玉情急之下竟说出那些忘本之言,最后挨了一巴掌的经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等史湘云好不容易说完,暖阁里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王夫人压抑的抽泣。
贾母这才抬起头,目光越过焦急的王夫人,直直地看向躺在榻上的贾宝玉,眼中竟是说不尽的失望,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要说贾母这一生中,最为得意的几件事是什么?
一是出生在史家保龄侯府,且还是嫡出女,生来便是享尽荣华富贵。
她的父亲保龄侯曾是当年的尚书令,统领朝中百官,权倾一时。
因此,在贾母那一代人中,除了宫里少数几个郡主、公主之外,就数她的身份最为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