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08节

  经此一番,他在现场四至尊及后宫诸位贵人心中的印象,又平添了一重“雅善音律、心思细腻”的彩笔。

  忽然,袁易向着皇太后躬身恳切道:“皇祖母,孙臣琴技粗陋,适才献丑了两曲,实不足入圣听。然则,孙臣却要斗胆,向皇祖母讨个赏赐。”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诸位妃嫔乃至皇后,纷纷心生讶异。

  好么,这位新归宗的皇子,脸皮倒是不薄,竟敢主动向皇太后讨起赏来了,且是当着景宁帝、泰顺帝的面!

  景宁帝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泰顺帝的眉头蹙了一下,面色微沉。

  元春一下子又是紧张又是诧异,不知夫君为何忽然行此冒昧之举?

  皇太后不以为忤,反而慈祥笑道:“哦?你这孩子,倒是有趣。却不知你想要我赏你什么?”

  袁易恭谨道:“回皇祖母,近日父皇特命孙臣细读《孝经》,昨日垂询感悟,孙臣当时奏对,言道:‘儿臣既蒙天恩,归宗皇子,此后于皇祖父、皇祖母,当日夕祈愿圣体安康,承欢膝下;于父皇、母后,当谨遵教诲,竭诚尽孝,以报浩荡天恩。’此乃孙臣肺腑之言。”

  他略顿一顿,继续道:“忆及孙臣初谒皇祖母时,奉父皇之命,备了一份孝敬之礼。当时孙臣手抄《心经》四十九遍,《无量寿经》一遍,伏祈皇祖母凤体康宁,寿同极乐。然彼时所用,不过是仿磁青笺与掺银之泥金,材质鄙陋,实难匹配皇祖母之尊。”

  “故而今日,孙臣冒昧,恳请皇祖母赏下些内造的磁青笺与真泥金。孙臣欲以此宝纸金墨,敬抄《心经》与《无量寿经》,专为祈愿皇祖父、皇祖母圣体安康,福寿绵长!”

  这番话徐徐道来,显得情真意切。

  堂内方才那点讶异与紧张的气氛霎时为之一变!

  原来他所讨之“赏”,非为爵禄田宅,非为金银珠宝,竟是为了索取珍贵的材料,以便更虔诚地为太上皇、皇太后抄经祈福!

  这番心思,何其缜密!这番孝心,何其动人!

  泰顺帝听罢,原本微沉的面色瞬间缓和下来。

  景宁帝更是面露欣慰之色,显是受用。

  元春暗暗松了一口气,对夫君的机敏钦佩不已。

  袁易这一番“讨赏”,非但未惹圣心不悦,反将一场琴艺聆赏,化作了一段彰显天家孝悌、祖孙和乐的佳话。

  皇太后笑道:“难为你竟有这般纯孝心思!想着你皇祖父与我!好,今日我便赏你内造的磁青笺与真泥金。”

  泰顺帝忙对皇太后笑道:“母后,不妨让儿臣赏他罢,助他成全这片孝心。”

  皇太后笑道:“如此也好。”

  袁易转向泰顺帝,叩首下去,声音恳切:“儿臣,谢父皇厚赏!”

  泰顺帝微微颔首,让袁易起身,旋即道:“你既有此孝心,便当时刻谨记,抄经之事,首重虔诚。须净手焚香,摒除杂念,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方能上达天听,感应道交,而非徒具形式,虚应故事。”

  抄经这种事儿,泰顺帝可熟了!他崇佛甚笃,于佛学经典不仅熟读,更有精深研究与实践体悟,故而说来语重心长。

  皇太后亦崇佛,闻言连连点头。

  景宁帝虽称不上崇佛,但对佛教尊重,否则也不会常巡幸佛教名刹。

  皇后也称不上崇佛,却也秉持敬意。

  袁易聆训,趁机就着“抄经”与“孝道”这两个话题,从容不迫地阐述开来,声音清朗: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儿臣有一得之愚,恳请父皇垂察:儿臣抄经,其外在为佛事,其内里实为儒心,归根溯源,皆在‘孝义’二字。

  《孝经》有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是故,孝乃亘古不变之常道。又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儿臣为皇祖父、皇祖母抄经祈福,愿圣体康泰,此正是践行‘不敢毁伤’之始孝——非独惜一己之身,更欲护持长辈之体,此孝心之延伸也。

  儿臣于朝堂之上,兢兢业业,以国事为重,以不负父皇期许,此正是履行‘立身行道’之终孝。

  由此观之,儿臣以清净心抄经,是以佛法之形式,尽人子之孝道;以菩提心祈愿,是以出世之慈悲,融入世之伦常。内外兼修,知行合一,小孝与大愿遂得以两全。

  儿臣愚诚,伏望父皇圣断。”

  袁易的这番阐述,实在是精彩!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巧妙地将“抄写佛经”这个佛教行为,与儒家最核心的孝道融合,彰显了自身的学问与深思。

  作为大庆天子,推崇儒家学说乃必须之事。

  别说景宁帝了,哪怕是崇佛的泰顺帝,相比于佛教,也更推崇儒家学说。

  泰顺帝听罢,竟忍不住赞道:“说得好!竟能将孝道与抄经如此圆融贯通!”

  景宁帝、皇太后眼中皆流露赞赏之色。

  便是皇后甚至熹妃柳氏、裕嫔龚氏,在一旁静静听着,也觉得这番议论新颖透彻,心中对眼前的新皇子不由得又高看了一眼。

  元春心中自是骄傲,只觉夫君今日在这天家重地,真是应对得体,光彩照人。

  ……

  ……

  景宁帝与泰顺帝皆离开了凝春堂,一个去了九经三事殿,一个去了澹宁居。

  皇太后顺势遣散了皇后、熹妃柳氏、裕嫔龚氏等人。

  方才还济济一堂的凝春堂,只余下了皇太后、袁易、元春数人。

  元春移步至皇太后身侧,执起一柄团扇,轻轻为皇太后打着扇。

  皇太后神色慈和,与袁易、元春说了些家常闲话,言语间带着祖母对孙辈的关爱。

  忽地,皇太后对袁易笑道:“易儿,你且去外头偏房里歇息片刻,吃盏茶。我有些体己话,要单独与你媳妇说说。”

  袁易立刻起身,恭敬行了礼:“是,孙臣告退。”

  说罢退至堂外等候。

  见袁易离去,皇太后拉过元春的手,轻轻拍着,笑道:“好孩子,往日你在我身边做女史时,我便看你稳重懂事,心里喜爱。如今你又是我名正言顺的孙媳妇了,叫我怎能不更疼你些?”

  元春忙道:“臣妾愚钝,蒙皇太后垂爱,实是臣妾天大的福分。”

  皇太后笑容微敛,语气转为关切,声音也压得低了些:“说起来,你与易儿成亲,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吧?你如今这年纪也不算小了,怎地至今还未见有喜讯传来?”

  元春猝不及防被问及此事,顿时羞得脸上泛红,低下头去,声若蚊蚋:“臣妾……臣妾无能……”心中既是羞涩,又觉惭愧。

  皇太后见她如此,反倒笑了,安慰道:“别如此。一年多光景,说短不短,说长倒也不长,况且我知道,易儿常在京外奔波的。你无须羞愧,只日后多加努力些,放宽了心,总能怀上的。若是能早日为易儿诞下个麟儿,那非但是易儿的大喜事,我瞧着也欢喜,想来太上皇与皇帝也会欣慰。”

  还有一番话,她不好明言。泰顺帝子嗣稀薄,如今竟连一个孙子孙女也无。袁时倒曾有过一子,奈何去岁年方四岁就夭亡了;袁历遇刺身亡时尚未成婚;袁昼年仅十四岁,自然也未成婚。

  若是袁易能诞下子嗣,尤其是男丁,泰顺帝甚至景宁帝都会欣慰。

  皇太后又与元春说了些体己话,末了道:“今儿你是随易儿一同来的,我也不多留你了,改日我再专门传你进来,好好陪我。”

  元春敛衽谢恩:“臣妾谨遵皇太后教诲,谢皇太后慈爱。”

第258章 妃嫔心思,夫妻心思

  熹妃柳氏离了凝春堂的和乐融融,回了自己在畅春园内的住处。

  室内冷清,窗外蝉声时断时续。

  她屏退了左右,只留女史芷宁在一旁,兀自坐于紫檀雕花梳妆镜前,望着镜中依旧姣好却难掩憔悴倦怠的容颜,怔怔出神。

  镜中人眉眼间还存着恩宠时的风华,但那双眸子里却盛着化不开的哀戚与空洞。

  看着看着,她忽觉鼻尖一酸,两行清泪滑落了下来,滴在妆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想到了她那短命的儿子——袁历。

  若历儿还在,也会如今日的袁易一般英姿勃发,也会在皇祖父、皇祖母跟前承欢膝下,也会在父皇跟前表现才学。

  今日凝春堂中,那新归宗的袁易,蟒袍玉带,气度雍容,抚琴论孝,应对自如,那般光彩照人,那般从容自信……恍惚间,竟让她从那陌生的身影上,隐隐窥见了几丝自己儿子在世时的模样。

  然而,她的历儿却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思及此,心痛如绞,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涌出。

  女史芷宁见状,上前递帕子,低声劝慰:“娘娘千万保重凤体。”

  熹妃也不接帕子,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喑哑:“你且退下吧,让我一人静静。”

  芷宁知她性情,不敢多言,悄步退出。

  室内愈发寂静,只余熹妃一人对镜垂泪。

  镜中泪眼模糊,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方才袁易在凝春堂中的景象——他那沉稳的举止,清晰的奏对,新颖的琴曲,乃至讨要磁青笺、真泥金时那番巧妙的孝心表述……一幕幕,鲜活无比,挥之不去。

  她止住泪水,抬眼看着镜中自己泪痕斑驳的脸,心中暗自思忖:

  “我的历儿已然没了。那放纵蠢钝的袁时,如今也被圈禁,此生再无指望。圣上剩下的皇子,便只有袁昼,以及那个体弱多病、能否成年尚在未卜之天的幼子,再便是忽然归宗的袁易了。

  如此看来,将来的大宝之位,多半便要落在袁昼、袁易此二人之中。袁昼资质只是寻常。反倒是袁易……文武双全,心思机敏,且那般善于体察上意,迎合圣心,在太上皇、皇太后、圣上面前竟是应对得天衣无缝,赚足了赏识。他虽由民间归宗,看似根基浅薄,然观其言行手段,绝非池中之物!若真有夺嫡之心,以袁昼那般,岂会是他的对手?”

  想到此处,熹妃心绪复杂深沉,既有着自身已无子继承大宝的郁闷,也有着对未来局势的担忧……

  ……

  ……

  裕嫔龚氏离了凝春堂,也回到自己在畅春园内的住处,一路上皆是默然不语。

  入得室内,她便遣散了寻常伺候的宫人,只留了心腹宫女月蘅在旁。

  她倚在临窗的榻上,似是随口问道:“月蘅,适才在凝春堂,你也都在跟前瞧着了。你觉得……那位新归宗的皇子,为人如何?”

  月蘅正在一旁斟茶,闻言放下茶壶,笑着回道:“回主子的话,奴婢瞧着,那位皇子爷是好的。模样英挺不说,气度又那般沉稳健朗,言谈举止更是得体,还会抚琴谱曲,在太上皇、皇太后、圣上跟前也能应对自如!”

  她话一出口,忽觉有些不妥,忙又找补道:“不过……他虽好,终究是半路归宗,论起根基气度,依奴婢愚见,还是比不上咱们五爷的尊贵天成。”

  这“五爷”,指的自然是裕嫔的亲生儿子袁昼。

  裕嫔听了,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他既已归宗,名分已定,待过了告庙典礼,玉牒之上序了齿,昼儿的排行便要从第五挪到第六了。往后,便该称‘六爷’了。”

  月蘅忙道:“主子说的是。只是不管五爷还是六爷,都是奴婢心里最敬重的主子爷。”

  裕嫔摆了摆手:“罢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且出去吧,让我独自静一静。”

  月蘅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榻上的裕嫔。

  裕嫔向后靠进软枕里,闭上眼,面上的笑意褪去,换上了复杂的沉思。

  她本性并非那等争强好胜、工于心计之人,素来安分守己,也算开朗豁达,在深宫之中,只求儿子平安长大,自己安稳度日。

  此前她就并未为儿子袁昼筹谋与袁历争夺储位。

  然则,袁历竟在扬州遇刺身亡,她的儿子袁昼,便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众人眼中最热门的储君人选,甚至有娘家亲眷、内监宫人,私下里悄悄向她道贺,言语间仿佛袁昼继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她沉寂的心湖,也不免被吹起了涟漪。

  可谁曾想,就在这当口,竟冒出个归宗皇子袁易来,且是深得圣心的!

  今日在凝春堂,她将那袁易的言行举止一一看在眼里,觉得其英气逼人却不失沉稳,言谈从容且句句恳切,更兼那一手琴艺、一番孝论,竟将太上皇、皇太后、圣上都哄得满心欢喜……这般人物,岂是等闲?而自己的儿子袁昼,虽不愚笨却未见得多出众,又贪玩享乐。

  念及此,裕嫔的心中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种种情绪交织翻涌。

  有对袁易突然出现的愕然,有对儿子前途的担忧,有对往日平静被打破的怅惘,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在她看来,未来的路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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