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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时分,碧空澄澈如洗,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畅春园巍峨的大宫门以及门前开阔的广场照得白晃晃,汉白玉的石阶几乎反射出刺目的光晕。
广场之上,有不少车马停驻,其中包括了袁易的皇子马车。
车内宽敞,陈设精致,袁易与元春对坐。一队天子亲兵并家中下人,散在车厢周围候命。
他夫妇二人正在等候贺赟。贺赟奉召觐见泰顺帝,尚未出来。
车厢一角的锦垫上,妥帖地放置着几个绫子包裹的方正物件,乃是泰顺帝赏下的内造上用品:厚韧光滑的磁青笺并数盒璀璨夺目的真泥金。
袁易此刻正向后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然而,他微蹙的眉心和偶尔轻叩座椅扶手的指节,却透露他并非真正憩息,而是沉浸于思绪之中。
他反复思忖的,是方才在二圣面前努力表现孝道,是否会弄巧成拙,反倒惹得二圣反感,认为他虚伪作态?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已权衡过。
他深知,景宁帝乃御极六十余载的一代雄主,泰顺帝则是从“九子夺嫡”中最终胜出的铁腕帝王,二圣天资聪颖,历经风雨,洞察人心,岂会看不出他努力表现的孝道有着作态的成分?
但他觉得,即便景宁帝、泰顺帝看出了几分作态,二圣心中所生之好感,亦必大于反感!
在天家,恪尽孝道是重要的责任与姿态,甚至可说是生存之道。
泰顺帝一直都在对景宁帝努力表现孝道,难道就无故作之嫌?景宁帝却是坦然受之,甚至颇为受用。
事实上,此前袁历之所以颇得二圣欢心,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他努力表现孝道,哪怕有着作态的成分。而袁历之所以擅长此事,其中一个原因则在于其生母熹妃的教导。纵有刻意,其态恭谨,其情殷切,便能投合圣心。
袁历已逝,而袁易归宗。如今袁易在二圣面前努力展现孝道,倒像是无意间补上了袁历的空缺!
正当袁易闭目沉思之际,一旁的元春亦是默然不语,她的纤指无意识地捻着帕子,心中另有一番计较。
皇太后那关于早日怀胎、生下麟儿的期盼,落在她的心坎上,沉甸甸的,既是一份荣耀的期许,亦是一份无形的压力。
她与袁易成亲已一年多,至今未有喜讯,往日尚可从容,如今夫君归宗天家成为皇子,此事便显得紧迫起来了。
皇太后的期盼,夫君的身份,自身的职责……种种念头交织缠绕,令她神思不属。
于是,在这华丽而静谧的车厢之内,夫妻二人各怀心思,一者深思帝王心术孝道经营,一者焦虑子嗣大事家族绵延,竟形成了一种互不打扰却又息息相关的诡异寂静。只听得车外的人声马嘶。
就在这时,贺赟走到了马车旁。
袁易回过神来,将车帘掀起,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车厢。
只见贺赟已换下先前那身三等侍卫的服色,此刻穿戴的是正四品二等侍卫的服色,虽与之前的服色差不多,却似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贺赟对着车内的袁易躬身抱拳,道:“竟是劳烦爷与夫人久候了,是我的罪过。”
袁易目光在他崭新的官服上一扫,嘴角漾起笑意:“无妨,并未等多久。”他仔细打量了两眼,笑意更深,“看来,圣上已颁下恩旨,升你为二等侍卫了。恭喜!”
贺赟忙道:“托爷的洪福。适才圣上召见,已明旨擢升我为二等侍卫,并殷殷嘱咐了督办娘娘迁陵事宜,命我务必谨慎周全,不得有误。”
当下没再多言。
车帘放下,车驾启动。
仍如来时那般,贺赟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引路,一队天子亲兵并姜家下人簇拥着皇子马车,仪仗整齐,沿着西郊官道,迤逦向着神京城内的宁国府返回。车轮碾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黄土路面,扬起细细的轻尘。
与此同时,林如海正乘坐马车,由骑着马的传旨太监引领着,沿着同一条西郊官道,相向而行,朝着畅春园的方向驶去。
林如海是奉泰顺帝宣召,即刻入园觐见。
圣意已决,将他由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平调为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命其专司教导新归宗的袁易,担任皇子师傅之任。
一队车马自园返城,一队车马向园疾行。
在这条连接着皇家宫苑与帝国心脏的西郊官道上,袁易与林如海,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
日头正好,官道漫长。
……
……
晌午时分,日头正烈,林如海从畅春园回到神京西城的林宅。
邱姨娘、林黛玉及丫鬟小丹、小南、紫鹃等人,已等候多时了。
邱姨娘亲自奉茶,柔声问道:“今日圣上忽然宣召,不知是为了何事?”
林如海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方缓声道:“圣意已决,将我由内阁侍读学士,平调至翰林院,仍领侍读学士之衔,专司教导新近归宗的皇子袁易,充任皇子师傅。”
邱姨娘、林黛玉闻言,皆不禁惊喜。一则,林如海得了新差事;二则,竟是要成为新皇子袁易的师傅!
邱姨娘、林黛玉已听闻姜念归宗成为皇子袁易之事,当时皆是既震惊又欢喜。
此时,邱姨娘喜动颜色:“这真是好事!老爷本就与姜……与那皇子爷相厚,如今奉旨教导,更是名正言顺,情谊愈深了!”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老爷既领了这恩旨,是否今日便该过府拜会皇子爷?”
林如海颔首:“正该如此。我亦有此意。”
邱姨娘眼波流转,笑意更深,带着几分恳求道:“老爷……不知可否携我一同前去?昔日的姜大人忽成了尊贵的皇子爷,我实在好奇得紧。也想着趁机给皇子夫人请个安,见见礼。”
林如海宠爱这位知心的妾室,略一踌躇,便点了点头:“也罢,你便随我同去走走。”
林黛玉忽然抬起头,声音急切:“父亲,我也一同去。”
此言一出,林如海与邱姨娘皆转目看向她。
林黛玉被两人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泛红,却仍坚持着望向父亲。
邱姨娘心中暗暗玩味,这丫头平日里最是喜静不喜动,等闲不出门的,今日怎地这般主动?
堂内侍立的小南、紫鹃心中都生出了期待,她们都很想去呢!只是不敢出声,只眼巴巴地望着主子们。
林如海看着女儿坚持的目光,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一同去吧。只是到了那边,须得谨言慎行,不可失了礼数。”
林黛玉心中一喜,点了点头:“女儿晓得。”
第259章 捉弄黛玉,问学如海
这日下午,日头愈发的毒,炙烤着神京城,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晒得发烫。
林如海携了邱姨娘、林黛玉,往距离林宅不远的宁国府而来,丫鬟小丹、紫鹃等人随行。
小南原极想跟来,在邱姨娘跟前求了,可邱姨娘此番存了别样心思,想着既然袁易早先已应允将小南接去,此事料无更改,今日自己借着给元春请安的名头随老爷登门拜访,若带了小南,反倒显得刻意,故未曾带上。
袁易正在内书房中,闻得林如海携家眷来访,便命人径直引至此处相见。他依然身着一身秋香色蟒袍,金黄嵌宝石玉带,通身的皇子气派。
林如海、邱姨娘、林黛玉等人步入书房,虽早知姜念已贵为皇子袁易,乍见蟒袍玉带、威仪棣棣的景象,仍是纷纷心神一凛,忙行大礼。
袁易笑着虚扶:“姑丈、姨娘快快请起,林妹妹亦不必多礼。”
言语间虽温和,但那身服饰带来的尊卑之别,已无形中弥漫开来。
林黛玉偷眼觑着袁易这般打扮,只觉得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意涌上心头,忙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
袁易请林如海落座,也叫邱姨娘、林黛玉在一旁坐了。
香菱奉上了香茗,袁易便与林如海叙谈起来,得知了林如海今日面圣、奉旨担任他师傅等事,邱姨娘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
言谈间,袁易状似无意地使用了三样物件。
先是一柄紫檀香木为骨、素白杭绸为面的折扇,被他“唰”地展开,轻轻摇动。扇面之上,绣着一朵亭亭玉立的水芙蓉,花瓣层叠,娇艳欲滴,扇柄下系着杏色流苏。
此扇原是贾敏生前赠予林黛玉的,袁易此前在扬州时,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霸占”了。
袁易又拿出一方素白帕子,拭了拭并无汗渍的额角。帕子四边锁着精致的云纹,中间同样绣着一朵水芙蓉,以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晕染而成,荷叶碧绿,衬得水芙蓉愈发鲜活灵动。
此帕是当初在扬州,他随口说了一句缺帕子使,林黛玉便默默记下,亲手绣了送给他的。
袁易还故意把玩腰间悬挂的一个香袋,这香袋不过掌心大小,绣得精巧:一面是水芙蓉,另一面则绣着“平安”二字,针脚匀称。
此香袋是他在扬州与林黛玉分别之时,林黛玉所赠。林黛玉绣了将近一月方才完工,而那“平安”二字,更是他被景宁帝羁押于行宫时,她忧心如焚,一针一线特意添绣上去的,祈佑他平安无恙。
此时,这三样带着鲜明印记的旧物,竟被袁易“不经意”地当着林如海、邱姨娘、林黛玉的面,使用把玩。
林黛玉在一旁看得真切,觉得脸颊耳根阵阵发烫,心中又羞又窘,暗啐道:“这个促狭鬼!都是皇子了,还这般爱捉弄人!他分明是故意的……偏生在父亲和姨娘面前这般……叫人看了去,成什么样子!”
她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瞥见那熟悉的物件被他握在手中,心中偏又生出复杂情绪,混合着羞涩与莫名的悸动……
紫鹃也在一旁瞧得真切,她可是知道那三样旧物的来历,见袁易故作不经意地使用把玩,自家姑娘羞得几乎要抬不起头,心中明镜似的,暗自觉得好笑,却不敢表露分毫。
这时,邱姨娘对着袁易恭恭敬敬道:“爷,今儿奴婢随着老爷过来,一则是贺喜爷,二则也是想给夫人请个安。不知可否容奴婢去拜见夫人?”
袁易含笑点头:“姨娘客气了。她早已念叨你们多时了。”
他随即吩咐香菱:“香菱,你引着邱姨娘、林姑娘去夫人院里。”
香菱忙应了声“是”,上前对邱姨娘、林黛玉笑道:“姨娘、姑娘请随我来。”
于是,邱姨娘、林黛玉并丫鬟小丹、紫鹃等女眷,随着香菱出了内书房,往元春所居的院落行去。
一路穿廊过院,紫鹃趁前头香菱与邱姨娘说话的空隙,凑近林黛玉,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道:“姑娘可瞧见了?方才在书房里,皇子爷用的那扇子、帕子并香袋,可都是姑娘的旧物呢!”
林黛玉正自脸颊发烫,被紫鹃一说,更是羞窘,轻啐道:“就你眼尖!多嘴多舌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掩不住那丝慌乱。
紫鹃见她如此,愈发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偷笑,但旋即想起此刻身处何等地方,忙又敛容正色,不敢再造次。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元春院中。
院门开阔,花木扶疏,虽不似正堂那般宏丽,自有一番精致典雅气象。
元春早已得了信儿,虽已是皇子夫人尊贵身份,却特意走到檐下含笑相迎,见到邱姨娘与林黛玉,依旧笑容温婉:“可把你们盼来了。”
邱姨娘见元春竟如此礼遇,毫无架子,顿时受宠若惊,忙上前深深福了下去:“妾邱氏,叩见夫人,夫人金安!”
连林黛玉也跟着恭敬行礼,不敢怠慢。
元春亲手扶起:“请起,不必如此多礼。快屋里坐。”
说着便亲热地携了林黛玉的手,一同入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丫鬟捧上茶果。
元春笑道:“前番我就曾说,待你们安顿稳妥了,我必是要治酒设宴,再好生请你们一聚的。只恨近日家中事务繁杂,不得闲空,反倒劳你们先过来瞧我了。”
邱姨娘欠身回道:“夫人言重了!夫人如今贵为皇子夫人,事务繁忙,千头万绪,原是应当的。妾等能得夫人惦记,已是天大的脸面,今日蒙夫人赐见,更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劳夫人费心设宴?”
林黛玉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元春虽贵为皇子夫人,却依旧这般温和可亲,感到温暖。
……
……
邱姨娘、林黛玉等人随着香菱离开内书房后,已被命名为“立身斋”的书房内,一时仅剩袁易与林如海二人对坐。
袁易敛了方才面对女眷时的温和,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对林如海笑道:“姑丈如今既已奉旨,担任我的师傅,专司教导之责,从此以后,于学问之道上,我便该尊称一声‘先生’了。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林如海忙欠身拱手,言辞恳切:“言重了!‘先生’二字不敢当。下官才疏学浅,蒙圣上不弃,委以重任,唯有竭尽驽钝,将所知所学尽数呈于爷,以供参详。若论教导,实不敢当,惟愿与爷共同切磋探讨罢了。”
袁易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似随口问道:“近日父皇特命我细读《孝经》,并垂询感悟。不知先生于这《孝经》一道,有何高见?”
林如海闻言,心下了然。这看似平常的问学,实则是眼前这位皇子学生对自己这位新师傅学识根底的考量。
他略一沉吟,端正了坐姿,神色肃然,徐徐道:
“爷垂询,下官谨陈陋见。《孝经》一书,虽篇幅短小,然微言大义,实为儒家伦理之基石,治国安邦之要道。其开篇明义即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将‘孝’提至百行之首、万善之源的高度。然其深意,绝非止于寻常人家晨昏定省、衣食奉养之谓。
下官以为,《孝经》之要,在于‘移孝作忠’。于小家,孝是事亲以诚,修身以敬;于大家,于国朝,孝便是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故《孝经》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此乃由私及公,由内圣而外王之道也。
再者,《孝经》尤重‘天子之孝’。所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爷乃天璜贵胄,身份非凡,于孝道之践行,更当以此为镜鉴,以身作则,教化万民,使德风行之四海,此方为尽孝之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