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行礼告退,出了澹宁居,回到了畅春园巍峨大宫门外的广场之上。
皇子马车静候原处,华盖朱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袁易举步登车。
车内,元春见他回来,投以探询的目光,袁易将情况说了一番。
马车重新启动,未入大宫门,而是沿着宫墙,迤逦往畅春园的大西门方向行去。
按规矩,命妇入园谒见皇太后,一般是由大西门进出,皇太后所居的凝春堂,就在大西门内不远,甚是便宜。
车驾至大西门前稳稳停住。
袁易再次先行下车,整肃仪容,入内往凝春堂通禀请见。不过片刻功夫,他便返回车驾,再次登车,车驾入了大西门,来至凝春堂外。
袁易这才携了元春一同下车,已有太监迎候。
夫妻二人在太监的引领下,步入了凝春堂的明间。
明间光线明亮,陈设雍容华贵,一股淡淡的檀香与花香混合的气息弥漫空中。
正中坐着皇太后,穿着绛紫色缂丝万寿如意纹袍,神态慈和。
下首一张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坐着皇后,仪态端庄。
堂内还有一些珠环翠绕、仪态万方的妃嫔,包括了熹妃柳氏、裕嫔龚氏。
熹妃柳氏是袁历的生母,裕嫔龚氏则是袁昼的生母。
这些妃嫔,多半是因听闻新皇子携妻谒见,来凑个热闹,或是存了几分看个究竟的心思……
袁易与元春一踏入明间,霎时间,所有贵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凝聚了过来,尤其是落在袁易身上。
见袁易一身秋香色蟒袍,金黄玉带束腰,英武挺拔,龙章凤姿,众贵人纷纷生出或惊艳或复杂的想法。
袁易沉稳地携着元春上前数步,至地毡中间,他向着皇太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朗声道:“孙臣袁易,恭请皇祖母金安,愿皇祖母福寿安康!”
元春紧随其后,行的是标准的六肃三跪三拜大礼,此乃大庆命妇见皇太后、皇后的大礼,肃即肃拜,与跪拜结合,流程复杂庄重。
但见元春敛衽、屈膝、叩首……每一个动作皆舒缓得体,优雅从容,丝毫不乱,尽显昔日曾在皇太后身边为女史时历练出的深厚功底与沉稳气度。
而元春对皇太后的称呼就是“皇太后”。
在大庆,皇孙的夫人通常不直接称呼皇太后为“皇祖母”。
“皇祖母”是血亲称谓,核心在于“祖”与“孙”的直系血亲关系,袁易可以这么称呼,元春却不能。元春是姻亲,是通过婚姻进入皇室,其首要身份是臣子,其次才是亲属。在注重礼法和君臣等级的宫廷中,她的称呼必须首先体现尊卑和臣服关系,而非家庭亲昵关系。
不过,元春可以称呼皇太后为“老祖宗”,这是宫廷中流行且安全的尊称,既表达了辈分的崇高,又充满了敬意。
向皇太后行过大礼后,袁易又与元春向皇后行了大礼,袁易口称“母后”,元春则口称“皇后娘娘”。
皇太后看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之色。
皇后亦面露嘉许。
便是那些妃嫔,见此仪态,也不得不承认,袁易夫妇二人,姿仪无可挑剔,尤其是元春。
皇太后、皇后旋即都严肃起来,严肃之中,各训诫了元春几句话。
待训诫毕,皇太后神色又缓和,恢复了慈爱,对元春笑道:“好孩子,说起来,我也有日子没听你抚琴了。往日你在我身边时,那琴音最是能静心凝神。今日难得,你抚一曲与我听听可好?”
元春早已料到或有此着,心中已有成算,忙躬身应道:“臣妾遵旨。”
有宫女抬上古琴与琴案,安放在堂中。
元春净手焚香后,端坐于琴前,纤指轻拨,一缕清越琴音便流淌而出。她所奏之曲,婉转缠绵,情意深切,旋律却颇为新奇别致。
一曲既终,余音袅袅。
皇太后面露惊奇之色,问道:“这曲子倒是好听,情致缠绵,曲调却甚是新颖,我竟是从未听过。这是出自哪本古谱?或是如今的新作?”
元春抬眼悄悄瞥了下袁易,唇角含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轻声回道:“回皇太后的话,皇孙……平日也喜音律,于琴曲一道有所涉猎,且能自行谱曲。此曲并非古谱,亦非外人所作,乃是皇孙闲暇时自己谱就的。”
这里又涉及到了一条礼仪。
在皇太后面前,元春对夫君袁易的称呼,应该摒弃民间夫妻间的亲昵称谓,遵守君臣之礼,应该剥离“妻子”身份,使用客观的官方称谓,以一个臣妾的身份来谈论一位尊贵的皇孙。
因而,元春称呼为“皇孙”。她的夫君首先是“皇孙”,是皇太后的孙子,其次才是她的丈夫。使用这个称谓,将君臣关系置于了夫妻关系之上。
哪怕以后袁易封了王爵,元春也不能在皇太后面前直接称呼他的爵位,不能说“我家王爷如何如何”,因为爵位是皇帝封的,在皇太后面前摆弄爵位是不得体的。
宫廷礼仪很多,也亏得元春深谙此道,今日在这方面,不会出任何差错,不会因这种事惹人不满。
此刻,随着元春的一番话,皇太后、皇后并熹妃、裕嫔等贵人的目光霎时又都聚焦于袁易身上。
皇太后又惊又喜,看着袁易道:“哎哟!这可真是出人意料!你竟还有这般才情?能文能武便罢了,竟连谱曲这等风雅事也会?且谱得如此清新动听,我竟是从未听过这般别致的调子!”
袁易躬身谦道:“皇祖母过奖了。孙臣不过偶有所感,信手胡诌,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实不堪入皇祖母圣听。”
皇太后追问道:“此曲既是你所作,唤作何名?”
袁易坦然答道:“回皇祖母,此曲名为《相思》。”
“《相思》?”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竟是《相思》!莫非……你当初谱这曲子,竟是特意为元春所作不成?”她的目光在袁易与元春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戏谑与探究。
袁易适时地流露些许青年人的腼腆之态,微微垂首,却仍是点了点头,声音则放低了些:“皇祖母明鉴……正是如此。些许私心,让皇祖母与母后见笑了。”
他这般坦然承认,又带着几分赧然,反倒更显真情。
一时间,皇太后、皇后乃至熹妃柳氏、裕嫔龚氏等人,心中对袁易的观感,纷纷添了对其人才情与性情的赏识。
原只知他文武双全,屡建奇功,却不想竟还有如此细腻雅致的才情与浪漫心思!能为自己的夫人潜心谱写出这样一首情意绵绵的《相思》之曲,这份心意,在这天家贵胄之中,实属难得。
堂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愈发温馨和融起来。
皇太后兴致愈浓,含笑问袁易:“你既喜爱琴曲,又能自谱新声,想来于抚琴一道,也定是精通的了?”
袁易恭谨回道:“皇祖母谬赞了。孙臣于琴技一道,粗通皮毛,不敢言精。然则若皇祖母有兴致,孙臣愿献丑一曲。”
皇太后喜道:“如此甚好!那你便抚上一曲与我听听。只不知你要奏何曲?莫非是你自己谱的其他新调?”
袁易神色愈发恭谨,道:“回皇祖母,孙臣早已听孙臣之妻提及,皇祖母素来喜听《胡笳十八拍》,故而早前便特意私下习练此曲,只盼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当面弹奏与皇祖母聆听。今日恰逢其会,实乃孙臣之幸,不知可否容孙臣献丑,奏此《胡笳十八拍》?”
此言确非虚饰,他早已备下此着,意在投皇太后所好,以表孝心。昨日他还特意在元春的指导下练习了《胡笳十八拍》。
皇太后听闻他竟如此有心,早早为自己习练喜爱的曲目,心中欣慰异常,老怀大畅,正欲开口允准,却忽见一个太监急匆匆步入明间,躬身禀道:“启禀皇太后、皇后娘娘,太上皇、圣上驾到,銮驾已至凝春堂外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虽说太上皇景宁帝与泰顺帝皆时常来凝春堂,但二圣联袂同至的情形,却属少见。
堂内一众女眷皆收敛神色,肃然起来。皇太后自然暂时顾不得听琴之事了,忙在皇后的亲自搀扶下起身,率领众人恭迎圣驾。袁易亦携元春退至一旁,垂首静候。
很快便见景宁帝与泰顺帝一前一后缓步踏入明间。
景宁帝身着团龙常服,泰顺帝则穿着缎绣金龙褂,父子二人虽神色平和,但天威自在。
众人忙依礼跪迎,山呼之声不绝。
二圣先后于上首落座,皇太后方笑问道:“今儿是什么风,竟把太上皇与皇帝一同吹到我这凝春堂来了?”
景宁帝目光扫过恭立一旁的袁易与元春,淡然一笑,声音舒缓却自带威严:“袁易今日携妻来谒见,朕与皇帝便过来瞧瞧,顺道也受一受他们小夫妇的礼。”
这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却令满堂女眷纷纷暗自称奇。
袁易不过是新归宗的皇子,竟能劳动二圣一同移驾,亲至凝春堂,只为受他夫妇一礼?这般体面,实属殊恩!
熹妃柳氏、裕嫔龚氏心中皆道:看来太上皇与圣上对这位新皇子,皆是青眼有加,圣眷正隆啊!
袁易与元春闻旨,忙再次上前,于地毡中间,袁易向着太上皇行三跪九叩大礼,元春则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礼毕,这对“小夫妇”又转向泰顺帝,同样将大礼行了一遍。整个过程庄重肃穆,无丝毫错漏。
二圣端坐受礼,目光中皆流露出满意之色。
一堂之人皆屏息静气,唯闻衣袂窸窣与环佩轻响,在这突如其来的天家荣宠之中,感受着新晋皇子夫妇的份量……
第257章 袁易讨赏,至尊赞赏
受了袁易、元春的大礼,景宁帝目光掠过堂中摆放的琴与琴案,含笑问皇太后:“你这里倒雅致,方才是在抚琴?”
皇太后见问,笑着将方才元春抚琴、袁易谱就《相思》新曲之事,细细说与景宁帝听,末了又道:“更难得的是,易儿听得妾素喜《胡笳十八拍》,竟早早私下习练了,方才正欲抚与妾听,太上皇与皇帝就在这个时辰来了。”
景宁帝素来雅好音律,一听之下便生了兴致,抚须道:“哦?竟有此事?朕倒要听听。便让他先将那自谱的《相思》弹奏一遍,朕也品鉴品鉴。”
一旁的泰顺帝虽于丝竹管弦上兴致不大,澹宁居内也有堆积如山的政务待他处理,但听闻袁易竟能自谱《相思》新曲,心下也不免好奇,便按捺住性子,陪着景宁帝一同听听。
袁易上前,躬身谢恩:“孙臣谢皇祖父恩典。能得皇祖父、皇祖母、父皇、母后亲聆,实乃臣莫大之幸。只臣于琴技一道,实乃粗陋,恐污圣听,唯有竭尽所能,望皇祖父、皇祖母、父皇、母后勿要见笑。”
说罢,他走至琴案前。有宫女奉上铜盆巾帕,他净了手,又于香炉中添了一炷香。
正当此时,他似不经意地将腕上那串沉香木佛珠褪了下来,轻轻置于琴案一角。此举既因抚琴时珠串略碍事,更是故意为之,欲引人注目。
果然,皇太后立刻瞧见了,问道:“你腕上褪下的那串可是佛珠?”
袁易恭声回道:“回皇祖母,此乃去岁冬日,皇祖母在宫中赐予孙臣的佛珠。”
皇太后顿时眉开眼笑,转向景宁帝,言语欣慰:“瞧瞧,这孩子真是个有心的!去年冬里,妾在宫里见着他,怜他年轻在外不易,便将这串随妾念了十年佛、沾了佛气的珠子赏了他,佑他平安。难为他一直记着,今日还戴了来。”
景宁帝与泰顺帝听罢,脸上皆掠过温和之色。
袁易与元春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春心中暗喜,想着:“今日这佛珠,原是我细心,特意提醒爷戴上的。果然皇太后见了欢喜。”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丝毫不露得意之色。
准备停当,袁易屏息凝神,指尖轻拢慢捻,《相思》婉转新奇的旋律便再度于凝春堂内悠悠响起。
此番抚琴之人已非元春,换作了袁易亲自操缦。而堂下聆听的,除却皇太后、皇后并一众妃嫔,更添了景宁帝与泰顺帝两位至尊,可谓荣宠。
袁易如今的琴技虽称不上大家风范,却也绝非生手,加之《相思》此曲他谙熟于心,故而指法流畅,情意真挚,颇得神韵。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景宁帝素好此道,听得捻须颔首。
皇太后满面笑容,皇后亦目露赞赏。
便是泰顺帝,面色虽沉静,心下却暗赞:“此子文武兼资,竟还擅抚琴,又谱得如此别致曲调,实属难得。”虽说他于丝竹管弦上兴致不大,但他认为,作为“琴棋书画”之首的琴,乃是雅事,眼下袁易抚琴亦属尽孝。
皇太后对景宁帝笑道:“太上皇,妾倒还想听他抚一曲《胡笳十八拍》,也好全了他私下苦练的一片孝心。只不知太上皇可还有雅兴,再听一曲?”
景宁帝点了点头,道:“既是你想听,朕便作陪。”随即对袁易道,“太后欲闻《胡笳十八拍》,你便抚来。”
袁易躬身应道:“孙臣谢皇祖父、皇祖母恩典。”
泰顺帝见景宁帝、皇太后皆兴致盎然,不便此时离去,依旧安然坐着。
袁易略定心神,重新调了调弦。
《胡笳十八拍》乃古之名曲,意境苍凉悲怆,指法繁复艰深,非《相思》这等抒情小调可比。
好在袁易确曾下过苦功,指法已练得纯熟,更兼他记性超群,性情沉稳,虽在四位至尊注视之下,心中谨记要领,手下丝毫不乱。
琴声初起,便如塞外风沙骤起,呜咽悲鸣,继而跌宕起伏,如诉如泣,将蔡文姬流落异乡的思归哀怨之情,表现得层次分明。
一曲既终,苍凉悲慨的余韵,似乎仍在梁间萦绕。
莫说是四位至尊,便是深知袁易琴技的元春,在一旁凝神聆听,心中亦不禁暗自赞叹:“在这般阵仗下抚此高难曲调,爷竟能如此气定神闲,从头至尾无一错漏,音准节奏皆恰到好处。这份沉稳,实非常人可及。”她望向袁易的目光中,不禁添了几分钦慕与自豪。
皇太后喜动颜色,道:“这《胡笳十八拍》最是难弹,你倒是弹得妙!”
景宁帝亦颔首道:“琴音中有股沉毅之气,难得。”
泰顺帝虽未开口夸赞,心中却又赞赏。
袁易起身谢恩,态度依旧恭谨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