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酒碗,示意龅牙出去看看,龅牙嘟囔道:“怕不是前日跑丢的马驹,自己又回来了···”
不等龅牙说完,外面响起一个阉人的叫喊。
“人都死到哪儿去了!钦差查案,还不出来迎候!”
钟大发听见,酒醒一半,一脚踹翻酒桌,匆忙整顿衣裳,领着一众驿卒,出门去了。
刚走出兵站大门,迎面望见七八个身着黑袍,袖口纹着黑蟒的太监,簇拥着一辆马车,已在雪地中等候多时。
钟大发毕竟见多识广,早年去过京师,一眼便看出,眼下这些都是宫里的人,而且一个个品级不低,至于轿中人物,更是极为尊贵。
他连忙跪倒在地,口称该死。
身后一众驿卒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一大片。
半响过后,马车里传来一个尖细沙哑的声音:
“都说这宁古塔就是鬼门关,这宁古塔的几个兵站,是鬼门关上的奈何桥,神仙小鬼走一趟都得脱一层皮,看来咱家久在宫中,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说着便在两个公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径直走到钟大发身前,低声道:
“钟大发,你收钱还敢收到咱家头上了?是不是还要收皇帝的钱啊。”
钟大发连忙解释道:“都是底下人不懂规矩,刚才他们也不知道前面那两个是您的手下····”
钟大发边说,边急忙环顾四周,一众部下都知趣的把头转向一边。
“李公公,这是下官一点心意,权当是给李公公接风洗尘,公公来此公干,下官这几日另有孝敬。”
李菊英从袖中接过钟大发递来的东珠,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倒是十足。
于是脸上表情稍稍和缓,笑道:“要不怎么说你钟大发是懂事的。”
说罢,看也不看前面跪着的人,径直朝厢房走去。
钟大发在后面喊道:“给几位上差收拾五间上房!”
~~~~
当晚,钟大发大摆宴席,招待李菊英一行,不在话下。
酒足饭饱,李菊英屏退众人,只留钟大发一人。
“公公,这次拿谁?是张岱还是·····”
李公公摇头笑道:
“这次咱家来宁古塔,不是来拿人的,”
“那是?”钟大发恭恭敬敬捧上来一叠干果。
李菊英从盘中捡起一颗杏脯,放在嘴里。
“查一封书信,准确说,是一封大逆不道的书信,”
钟大发满脸诧异,还要再问,只听李菊英冷冷道:
“老钟,当年你能从一个辅兵,混到驿丞,靠的是什么?”
钟大发连忙跪下道:“都是广德帝栽培,若没有广德帝,哪有我钟大发今日。”
李菊英笑着扶起钟大发。
“蓑衣卫在关内发现有官员写信给宁古塔某个罪臣,那罪臣以前就是因为反对皇帝新政,被发配此地的,官员劝那罪臣谨慎小心,不可过于张扬,不想那罪臣不思悔改,越发猖獗,关内那官员已经招了,咱家这次来,就是来找书信原件的,应当还在你们兵站。”
钟大发诧异道:“一封书信而已,何须李公公亲自动身,随便派一个蓑衣卫就好了。”
李公公摇手道:“此事关乎重大,朝廷已经有人牵涉其中,而且关乎新政安危,皇帝的意思是抓典型···”
~~~~~
一封由宁古塔发向南京的书信,此刻被李菊英攥在手中。
钟大发站在明亮的鲸油灯下,忐忑不安听李公公朗读。
“我才能低下,行为卑污,外部表现和内在品质都未能修养到家,幸而依赖先辈留下的功绩,才得以充任兵团主官。又遭遇非常事变,因而被封为侯爵,但始终未能称职,最终遭到灾祸。你哀怜我的愚昧,特地来信教导我不够检点的地方,恳切的情意甚为深厚。但我私下却怪你没有深入推究事情的本末,而轻率地随从世俗的毁损与赞誉。直说我浅陋的看法吧,好像与你来信的宗旨唱反调而掩饰自己的过错;沉默而不说吧,又恐怕违背了孔子提倡每人应当各自言说自己志向的原则。因此我才敢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希望你能思考一下。
当初蒲家正当兴盛的时候,我也备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总管五万大军,参与国家大政。我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皇帝的德政,又不能与同僚齐心协力,辅佐朝廷,补救缺失,已经受到窃踞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很久了。我贪恋禄位和权势,不能自动退职,终于遭到意外的变故,平白地被人告发。先是被囚禁在宫殿北面的楼观内,妻子儿女全关押在监狱里。
如今被发配宁古塔,在这个时候,自己觉得合族抄斩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得到竟能保住脑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我俯伏在地想着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君子的身心沉浸在道义之中,快乐得忘记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快活得忘掉了自身的罪过。私下里自己反思,过错已经太大了,行为已经有亏阙了,即将长期当个农夫以度过此生罢了。因此亲自率领妻子儿女,在这苦寒之地,竭尽全力耕田种粮,植桑养蚕,灌溉果园,经营产业,用来向官府交纳赋税,想不到又因为这样做而被人指责和非议。
人的感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圣人也不加以禁止。所以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为他们送终服丧,也有结束的时候。我得罪以来,已经一年了。种田人家劳作辛苦,一年中遇上伏日、腊日的祭祀,就烧煮羊肉烤炙羊羔,斟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我的老家本在楚地,因此我善于楚地的乐器。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平素擅长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会唱歌的。喝酒以后耳根发热,昂首面对苍天,信手敲击瓦缶,按着节拍呜呜呼唱。
歌词是:“在南山上种田辛勤,荆棘野草多得没法除清。种下了一顷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无用的豆茎。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等享富贵谁知要到什么时辰!”
碰上这样的日子,我兴奋得两袖甩得高高低低,两脚使劲蹬地而任意起舞,的确是纵情玩乐而不加节制,但我不懂这有什么过错。我幸而还有积余的俸禄,正经营着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薄利。这是君子不屑只有商人才干的事情,备受轻视耻辱,我却亲自去做了。地位卑贱的人,是众人诽谤的对象,我常因此不寒而栗。即使是素来了解我的人,尚且随风而倒讥刺我,哪里还会有人来称颂我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地求仁求义,常担心不能用仁义感化百姓,这是卿大夫的心意。急急忙忙地求财求利,常担心贫困匮乏,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的人,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还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如今正当兴旺的大齐处于鼎盛的时期,天子圣明,百官清廉,望你努力,不多谈了。
蒲刚
广德六年十月初八日于宁古塔
第723章 大忠觉迷录
南京紫禁城,奉天殿。
对大祭司佛朗西斯科的驱逐出境,正由广德帝亲自主持。
身穿黄袍,高坐龙椅之上的刘堪,用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向一群前途未卜的欧洲人宣读:
“弗朗西斯科,听朕之言:尔等要转告在南京和大齐的所有欧洲人,并且要尽快转告他们。”
“倘以后有别的欧罗巴使臣再来,尔等也要事先告知他们,要他们注意,太上皇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永远的过去了。”
广德帝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让宫女先啜了一口,自己才喝。
“即使罗马教皇和各国国王亲临大齐,朕也不会改变初衷,先前太上皇在位时,你们提出的那些要求没有道理。假如有道理,尔等一经提出,朕即会赞同。请不要让尔等的国王也卷到这件事中来吧!朕允许尔等留住南京和广州,允许尔等从这里到广州,又从广州往欧洲通信,这已足够了。不是有好多人控告尔等准备谋反吗!”
佛朗西斯科全身颤抖,他的下巴被蓑衣卫打得脱臼,呜呜呜呜说不出话来,无法对广德帝的话表示任何异议。
广德帝看着葡萄牙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再回想起此人当年在父皇面前狐假虎威的神态,内心深处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满足。
就像是打败了父皇。
他笑着放下茶杯,回头看了眼康敬修等人,一群士大夫代表立即向广德帝俯身行礼,向皇帝表达着无上的敬意。
“不过,朕了解,尔等是好人。近来北方发生的某些叛逆行为,应当与你们无关,不过,倘若,是一位比朕修养差的君主坐在这里,比如前明皇帝朱由检,早就将尔等五马分尸了。朕会惩罚恶人,会认识谁是好人。但是,朕不需要传教士,大齐不需要欧罗巴。”
“天朝上国,无所不有,无须和外国互通有无,至少目前不需要。”
“倘若朕派和尚——虽然大齐现在已经没有和尚了——到尔等欧洲各国去,尔等的国王必定也不会允许。”
刘堪对自己的口才表示满意,继续道:
“汉明帝任用印度僧人,唐太宗任用西藏喇嘛,这两位君主因此受到了中国人的憎恶。先皇准许尔等在各省建立教堂,让尔等以技术官僚身份参与大齐政治,这亦有损圣誉。”
“朕作为大齐太子,曾对此竭力反对,可惜父皇当年被你们这群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蒙蔽。”
“朕岂能容许这些有损于先皇声誉的教堂存在?朕岂能帮助尔等引入那种谴责中国教义之教义?岂能像他人一样让此种教义得以推广?喇嘛教最接近尔等的教,而儒教则与尔等之教相距甚远。尔等错了。尔等人众不过二十,却要攻击其它一切教义。须知尔等所具有的好的东西,中国人的身上也都具有,尔等有十诫,这是好的,可是尔等却有一个成为人的神(指耶稣),还有什么永恒的苦和永恒的乐,这些鬼神之说,是再荒唐不过的了。”
就在侍卫们拔刀相向,准备了结这些红毛夷性命时,广德帝再次展现出了他的仁慈与睿智。
“朕命尔等欧罗巴近臣与辽东观风整俗使(唐铁铮),并新科进士曾静、吕厚良等十四人,携《大忠觉迷录》北上,向沿途大齐官民解疑释惑。”
广德六年(1658年),文人王铁铮(王铁嘴)和其徒弟张熙,不满身为夷狄的大齐皇帝统治天下,因此宣扬广德帝的得位不法和十大罪状(该书收录唐铁铮等人指责广德帝本人的十大罪状(例如: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株忠、好谀任佞),广德帝本人即亲自进行一一辩白,驳斥这些荒谬言论。)。
王铁嘴隐藏天津卫,受一道士嘱托,以说书人做掩护,传播反齐复明观点,结果很快被当地蓑衣卫送返南京,之后在诏狱受到江流儿的亲自审问。在江流儿的“亲切慰问”下,王铁嘴和他徒弟很快便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痛改前非····
与此同时,太上皇朝近臣——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因不满于广德帝在总角政策上的倒行逆施,积极策划国内天足教发动政变,因叛徒揭发,被提前逮捕。
而后刘堪下令收录关于此案的上谕、王铁嘴的口供和《归仁录》,以及佛朗西斯科各种对新朝的诋毁,凡三十万字,合成《大忠觉迷录》。
广德帝令免罪释放唐铁嘴、佛朗西斯科等谋反犯,让他们戴罪立功,到各地现身说法,清除流毒;对于这种“出奇料理”,群臣大为不满,纷纷上书要求将佛朗西斯科、张熙等谋反人凌迟处死,即是碎尸万段也不足平臣民之愤。
刘堪力排众议,他认为若不是唐铁嘴自投罗网,佛朗西斯科等供出许多散布流言蜚语惑众造反的人和诽谤皇上的奸人恶党,如何能暴露无遗?
“朕深居皇宫何以能知道,何以能去一一查清,又何以能使天下臣民得知朕继位之正。”
这样去看问题处理问题,那两人还是有功劳的。
故而皇上不究其往,不究其罪,决定予以无罪释放,使其改过从新。并说:“以后不要再向朕上奏此处置曾事,即使上本奏章,朕也不再看了。”
非但如此,广德帝还降谕子孙后代:“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求诛戮。”
同时,广德帝编纂刊刻这桩最大文字狱案的全部谕旨、审讯、口供秘密记录,后附唐铁嘴等人的认罪书《归仁说》,书名为《大忠觉迷录》,发行全国各府州县以及“远乡僻壤,让读书士子及乡曲小民共知”。
“要每学宫各贮一册”,永久存档,做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倘有未见此书,未闻朕旨者,经朕随时查出,定将该省学政及该县教官从重治罪”,“要使远近寡识之士子不至溺于邪说”。
~~~~
宁古塔
“几位大人,为何不能饶了蒲家,非要把蒲将军斩尽杀绝吗?”
“咱家说了,让你等闲人退避,不要阻挠钦差老爷办事,你耳朵是聋了吗?滚!”
嘭一声响,燧发短铳喷射出一道骄横的火焰,铅子掠过老卒头顶,重重打在身后不远处的窗棂上。
一时之间,木屑横飞,院子里鸡飞狗跳,隐隐听见里面孩子哭声。
李菊英坐在马车里,一手捧茶,探出脑袋问道:
“怎么啦?让你们搜查,不是拆房子,你们几个这是在作甚?”
宁古塔指挥使周铁东上前低声道:“老祖宗,是蒲刚的一个老卒,挡在门口,不让蓑衣卫进去查案,钟参一时兴起,就用火铳打了人家。”
李菊英眉头皱紧,他在南京时,便听说蒲刚身边跟随着一个忠心老仆,跟着蒲刚二十多年了,没想到到了宁古塔,这老东西还在护主。
“打着没有?”
“铅子擦着皮飞出去了。”周铁东神色平静道。
见李菊英脸色不善,周铁东连忙给那位忠参将说话。
“老钟说,吓吓蒲家的恶奴,等会儿进去搜查也容易些,蒲刚手下据说还有不少死士。”
李公公忿忿将茶杯扔回车内,怒道:“那你们吓到人家没有。”
周铁东摇摇头,又很快补充道:“谅一老卒,能奈我何?何况蒲刚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老祖宗不必担忧·····”
李菊英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似得打发这个凶悍残暴的手下。
“不管怎么做,尽快搜查,宁古塔这破地儿,咱家一刻钟也不想多待,等搜出证据,咱们就乘坐明早的飞艇,早些回南京复命,别再整其他幺蛾子。”
周铁东连忙点头,正要离开,又被老祖宗低声叫住。
“咱家看那个姓钟的,也是想离开宁古塔,去关内奔个前程,既然他立功心切,脏活儿累活儿,你且让他去做,你的人不要冲前头,蒲刚在朝中还有些势力,几个兵团主官都给他面子,小心不要惹火烧身·····”
周铁东眼中神色不停转动,立即明白这话背后的意味,他被认为是蓑衣卫四大金刚之一,章东被驱逐出南京后,周铁东成为蓑衣卫中仅次于刘兴祚的大人物。
这次广德帝点名让周铁东随李总管北上,协助督查旧臣串联、谋逆轨迹,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为了破格提报周铁东,将其作为制衡刘兴祚的重要筹码来用。
~~~~~
蒲刚在宁古塔的“府邸”,是一片极简陋的茅草屋,当然,说它是茅草屋也未免夸张,其实是一座四进的大院,只是大门牌匾题词为“风雨茅庐”。
当初蒲刚被从京城贬至宁古塔,家无余财,原本想着老死在苦寒之地,成全忠义之名。
然而蒲将军的一众旧部,亲朋故旧,开始自发凑钱,在宁古塔提前给他置办好了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