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65节

  “没断奶的娃怎么了!”申时行一甩袖子,点头说道:“行,那就上海段归你,但上海段,半数的营造费用要上海县衙出,上海段总计八十里,每里7500银,总计需要60到75万银,上海县衙要拿出三十五万银来。”

  “三十五万银?申巡抚,要么把我片了,论斤卖了,看能不能卖这么些银子?申巡抚真的是好大的口气,一张嘴就要三十五万银!三十五万银,多半个先帝陵寝了!”姚光启猛地站了起来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上海县衙能拿出多少来?你不肯拿,那上海段就归松江府好了。”申时行老神在在的说道:“连银子都没有,修什么驰道,金桥银路,这是穷鬼能碰的?”

  姚光启骂申时行没断奶,申时行骂姚光启是穷鬼,在互相伤害这块,显得格外的幼稚。

  这就是闭门谈的意义,门里吵翻天了,达成共识,出了门,大家都还是温文尔雅的儒学士。

  “最多二十五万银,不能再多了!”姚光启合计了一番,给了个报价。

  “行。”申时行也没犹豫,立刻点头说道。

  “嗯?”

  姚光启额头的青筋直跳,他知道,自己要的价低了,这个老狐狸!恐怕申时行在来之前,压根没想能榨出银子来。

  二十五万银,半个先帝皇陵了,上海县没有市舶司,但有钞关,也算是富裕之地,但这二十五万银也是积蓄的一部分了。

  申时行颇为平静的说道:“那就到第二个困难,征地了。”

  “这个的确难搞。”姚光启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低声说道:“要不就不进城了,你看,京师的驰道就不进城。”

  京师的驰道不进城,因为进城实在是太贵了,北衙的东西城、外城,那都是跟着成祖文皇帝靖难的正燕字旗的老爷,说服这些老爷出让自己的祖地,这些老爷们怎么可能答应?皇帝要是强拆,武勋恐怕都会心有戚戚,朝廷的办法,就是不进城。

  “还是得进城。”申时行摇头说道:“京师的驰道也要入城了。”

  当初图省劲儿,已经被证明了这种偷懒的办法不可取,京师糟糕的交通现状,让顺天府丞王希元十分头疼,已经在研究是不是在城里修建驰道,来防止交通拥堵的难题了。

  “还是得拆。”姚光启对此十分认可,而后闭目良久才说道:“可是很难拆,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要不,把这个袁慎多吊几天,也去青浦、华亭游一下街?”

  姚光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继殷正茂拆门、凌云翼杀人、王家屏糊涂、王一鹗立碑之后,松江府也有了自己独特的为难势要豪右的办法,游街。

  你总得有办法收拾这些豪强,才能把政令推动下去。

  拆房子,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这需要官选官阶级能够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如果他们当官的都在内讧,那一定是百事无成。

  所以申时行要说服姚光启,也要说服青浦知县徐秉正。

  把人挂在长杆上游街肯定是不对的,杀人不够头点地,既要杀人,还要游街羞辱人,这其实做的有点过分。

  但申时行才不管这些,至于造成的恶劣影响,申时行也根本不管不顾,其实孔夫子把政治活动的基本原则说的非常清楚: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既定事实就不要再说了,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谏言了,过去的错误就不要再追究了,眼前、当下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普遍肉食者鄙的缘故。

  申时行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朝廷的政令彻底的执行下去,能把朝廷的政令执行下去,已经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儿了,申时行作为松江巡抚承担了极大的压力,身上的担子极重。

  朝廷要修一条驰道最最重要的就是解决资金来源,有了银子,朝廷就可以利用行政力量向下推行,但是松江府是地方衙门,地方衙门修驰道,那要考虑的问题就会复杂很多。

  申时行专门从京师格物院请来了一个擅长绘测的五经博士,专门配备了一个五十人的勘测队伍,来对线路进行勘测,确定路线、确定修桥的数量、确定沿途站点和钞关,进度非常快。

  行动是极为迅速的,圣旨抵达松江府的第七天,五经博士就到了,休息了一天后,就开始了勘测。

  要修驰道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松江府,然后申时行又又又被骂了。

  这次松江地面几乎所有的杂报,都在连章批评申时行,批评的内容一共有两个。

  一个自然是袁慎游街,你申时行总是要退的,今天袁慎被游街,明天就是你申时行的儿子、孙子遭这个罪,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第二个则是对驰道修建的质疑,这个质疑主要是三个方面,所有驰道修建的来料、营造等等,都是由松江府衙主持,松江府衙吃肉,真的是一点汤都不往外流,吃独食!

  高达240万银的修建费用,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松江府水路丰富,完全够用了。

  除了昂贵的修建费用之外,最大的质疑,就是贪腐,这一下子不知道多少银子进了申巡抚自己的口袋!

  “不是,其他的质疑也就罢了,都算是有点眉目,这破坏地气龙脉,是几个意思?”申时行看着手中的一份杂报,不敢置信的说道,申时行对这个真的不懂,按照这份杂报的说法,山是龙的势,水是龙的血,山水为龙,开山架桥铺路,就是破坏地气。

  申时行是逆贼!要坏我大明江山,颠覆朝廷!修驰道就是造反。

  要是修驰道是造反的话,陛下修了五龙驿路后,又修了绥远、京开、京密驰道,那陛下造了多少次反了?陛下自己造自己的反?

  “朝廷修驰道的时候,一个个憋着不敢说话,因为知道,胡说八道会招致陛下的雷霆之怒!轮到我们松江府了,就破坏地气了,我申时行要坏大明江山了?!欺软怕硬!”申时行气急败坏的说道。

  师爷黄贞林拿过了杂报看了半天,从备忘录里翻了翻,低声说道:“抚台,用他们的风水师,他们就闭嘴了,这家杂报就是几个风水师办的,平日里就写些风水宅院的文章,这不是好不容易有了个大工鼎建,就过来凑热闹了。”

  “要钱来了?”申时行拿过了师爷的备忘录,看了半天,才发现还真是这么个事儿。

  这家杂报背后的四个人,都是风水大师,谁家破土动工,都要请这四个人去看,只要他们去看,那就是哪哪都好,不请,就一顿阴阳怪气,血光之灾之类的怪话,有些人家为了讨个吉利,就让他们去看看,有些则是真的信这个。

  久而久之,这四个风水大师,拥有了一大批信他们灵验的拥趸。

  “敢敲诈到我的头上?”申时行怒不可遏,都觉得他这个端水大师好欺负,连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都欺负到他头上了。

  “抚台息怒,稍安勿躁,抚台平素里很少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理他们就是,这种人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抚台理他们一句,他们就会跟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抚台不死不休。”师爷黄贞林赶忙劝申时行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这是人家的生存之道。

  黄贞林左思右想,低声说道:“就跟以前为了邀名,故意被打廷杖是一样的。”

  这个例子就非常直观了,申时行立刻就懂了这些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朝廷理他们,但凡是理他们一下,这名头就算是打出去了,对于风水大师而言,名声就是银子。

  申时行选择了…隐忍,懒得理这些江湖术士。

  “宏源大染坊那边的事儿处理的如何了?”申时行问起了宏源大染坊的集体所有制探索的进程。

  “很不好,没活儿了。”黄贞林无奈的说道:“袁慎被游街后,宏源大染坊一点活儿也没有了,这工坊其实不怕赔钱,就怕没活儿干。”

  工坊的生意,有旺季,有淡季,尤其是这淡季的时候,主要就是养人,旺季加班加点,淡季就少干一些,但唯独不能闲着,工坊只要闲下来,就离关门歇业没多远了,因为匠人大多数几天没活干,生计就会出问题。

  “袁慎不就是接了个大活儿,因为赶工期又不想发工钱,才跟匠人们闹起来吗?这个大活儿呢?”申时行眉头紧锁,问完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探索之路,荆棘满地。

  这才刚出发,就遇到了巨大难题。

  肉食者之间存在普遍的默契,不是不需要大染坊染布,而是袁慎被抓了,袁家轰然倒塌,大染坊没活干,这是肉食者的反抗,甚至不需要人居中联袂,抵抗集体所有制的模式出现,就是所有肉食者共同的默契。

  官厂当然可以匀一批棉布,让大染坊先干着,但接济得了一时,接济不了一世。

第640章 让人人满意,就是让人人不满意

  孔夫子的既往不咎,是政治活动的第一基本原则,就是只看当下,需要把眼前切实的矛盾解决,再论以后从前,处理眼下是当务之急,也是管子说的轻重缓急。

  还有一个基本逻辑,就是: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官僚们做事的基本逻辑,申时行就是出于这种逻辑,才不愿意搭理这些风水大师,因为理会他们会有更多的麻烦,索性无视。

  申时行喜欢端水,就是不喜欢惹是生非,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如果换成了殷正茂、凌云翼之流,大概会把他们送到矿山里踏踏实实干两年活儿,就不会说什么龙脉了,开矿最重要的就是从矿苗中找到矿脉大龙;如果换了王家屏,会让这几个风水大师生不如死;

  换成了王一鹗,这几个摇唇鼓舌之徒,一定会被明正典刑,其事迹会被刻在石碑上。

  大明各地巡抚里,办事最守规矩、最讲原则的就是王一鹗,王一鹗因为是徐阶的门生,做事从来不敢逾规,做事有章法,有条例,但大家还都是怀念凌云翼,凌部堂杀人,但是凌部堂不诛心。

  申时行的性格很温和,他不找这些个风水大师的麻烦,风水大师反倒是变本加厉的找起了申时行的麻烦。

  四個风水大师带着一帮徒子徒孙还有一帮拥趸,总计一百多人,跑到了松江府衙门前,搞起了踞坐!

  万历末年到顺治年间,江南不断爆发操戈索契的奴变,操戈索契是一种最剧烈的斗争手段,还有一种就是踞坐索契,类似于罢工,聚在一起,要求豪强交出他们的卖身契,不把卖身契还了,就不干活儿。

  而四个风水大师是知道如何吸引人目光的,他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和风水的拥趸,把松江府衙门给堵了,要求申时行给个破坏风水龙脉的说法!

  “这几个风水大师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背后有人?”青浦知县徐秉正眉头紧蹙的说道,他被巡抚叫到了府衙商量驰道修建之事,这正好撞到了风水大师们踞坐。

  徐秉正觉得非常不正常,这些个风水大师莫不是疯了!大明可是封建帝制,跑到衙门口闹事,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明正典刑。

  风水大师不是疯了,就是背后有人,徐秉正倾向于后者,有人给了他们承诺,闹得再凶也不会出事。

  申时行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第一次处置言官的时候,就晓谕臣工,言: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三步,一退再退,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退?跳下去自杀吗?”

  “后来先生在写矛盾说的时候,批注:多方利益集体始终围绕争斗,这就产生了矛盾,而利益又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时候,斗争就是一步不让,然而,人的欲望,欲壑难填,犹如饕餮,故此利益永远无法满足所有人,所以斗争,无休无止,而斗争就是眦睚必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关于斗争,皇帝和张居正的态度是完全相同的,就是不能退让,绝对不能出让利益换取一时的宁静,申时行都没有出让利益,没有退,他根本没请这些风水大师看风水,但这些风水大师还是打上门来了。

  申时行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张居正当年教给他的道理。

  “我认为徐知县所言有理。”姚光启平静的说道:“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帮人想干什么,一旦衙门抓了人,他们就会让所有的喉舌一起鼓噪,进而引起更大的动荡,逼迫衙门妥协,逼迫朝廷收回成命。”

  “一旦让他们成功,就像是堤坝上决堤一样的危险,且难以处置。”

  姚光启想了想说道:“我在京师跟王谦斗法的时候,就几次三番试图用这招,可惜都被王谦给破解掉了,王谦有的时候,做事真的很不地道。”

  姚光启是经验之谈,他真的这么干过,只不过都被王谦给巧妙化解。

  万历三十年,已经神隐了十五年的万历皇帝,下诏让内监王朝,到西山开煤,因为那年惜薪司内监奏闻皇帝,马口柴枯竭,本该到柴5万斤,仅一千三百斤,红箩厂、易州柴、马水口、金水口,几个木柴厂,都是木材亏空告急。

  无柴可用,只能用煤炭了。

  乾清宫,也就是皇帝的寝宫,在西山有窑井一百二十四座,只不过荒废日久,王朝前往了西山开煤,结果这挂在皇帝寝宫名下的窑井,已经被人所占。

  王朝在万历三十年七月,在皇帝面前状告:黄大京、王守宽、杨拐子、许近槐等人,欺占窑井,隐匿窑课,率众殴打差役。

  王朝作为宫里的宦官,横行霸道惯了,东厂的番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跑去开煤,被这些地痞给打了!

  万历皇帝当即下令:这奏内有名人犯,便著厂卫差的当官校,会同内官王朝,督率该地方员役,扭挈前来究问!

  厂卫一起出动,抓人!

  可这人刚抓到,长安门外,‘满路拥塞多人,皆黧面短衣,不知其数,呼冤彻天,持揭叩地’,状告宦官王朝‘公行劫掠,家家户户皆受其害’,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这么闹腾,当时的内阁首辅沈一贯,就把案犯全都放了。

  沈一贯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万历皇帝,但万历皇帝还是妥协了,将王朝召回,换成了陈永寿,罢开煤事,改在卢沟桥设立抽分局,抽分煤炭供大内使用。

  这件事还没完,万历三十二年,窑民再次‘百十成群,哀泣于长安门外’,最终万历皇帝只能再次妥协,不得不下旨:‘民窑税课,尽行停免,以昭朝廷优恤根本地方德意’。

  姚光启也会这招,但王谦这个人怪就怪在心狠手辣,他姚光启敢让穷民苦力请愿的事儿,王谦就敢把这些请愿之人领到午门、皇极门去伏阙去!

  请愿和伏阙是两个性质,一个是冲着朝廷去的,一个是冲着皇帝陛下去的,王谦敢这么干,是知道陛下明察秋毫,穷民苦力真正的诉求可以满足,在背后惹是生非之人,一个都逃不了,根本就不带怕的。

  王谦这么斗法,根本就是耍无赖!

  所以,姚光启在京师跟王谦斗法,处处处于下风,因为王谦这个家伙的跟脚是圣天子,只要不在路线和立场上产生根本错误,王谦就是闹得皇帝鸡犬不宁,陛下也不会过分为难王谦。

  申时行思索再三,站了起来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把事情闹多大!大不了就闹到京师去,闹到陛下面前去!”

  “开府衙,抓人!”

  申时行的性格是极其温和的,也是那种传统的儒学士,最喜欢折中,你好我好大家好,天下太平,他是不乐意闹得满城风雨,在申时行看来,有这个内耗的功夫,还不如多把精力放在生产上,每多造一艘快速帆船,就能为朝廷每年带回数以十万计的白银收入。

  可是这端水大师终于在实践中发现,想做事,温和是不可能温和的,因为你的温和,在敌人眼里就是退让,就是馁弱!

  申时行发飙了,这是他到任松江府,或者说在嘉靖四十一年考中进士进入仕途后,第一次发飙。

  张居正不止一次批评申时行性格过于温和,但人教人千遍教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

  申时行终于理解了眦睚必报这四个字,是作为帝国辅臣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

  王崇古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胆敢对他蹬鼻子上脸之人,手段极为酷烈,比抄家灭门还要可怕,是生不如死,张居正是眦睚必报,陛下甚至有些小肚鸡肠,手刃陈友仁、手刃徐阶、犬决孔胤林。

  姚光启和徐秉正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松了口气,他们的顶头上司申时行,哪哪都好,但唯一的问题就是,申时行是个好人。

  不当官,是个好人,那自然是人人喜欢,可既然在这天下最大的名利场——大明官场里打滚,那好人是决计没好下场的。

  恶人仍需恶人磨,当好人是收拾不了恶人的。

  这四位风水大师带来的弟子、拥趸,见府门大开,刚想冲进去,一看衙役鱼贯而出,立刻知道大事不好!这些人一看,立刻作鸟兽散,四散奔逃。

  申时行开始抓人,风水大师看着衙役扑过来的时候,人都傻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都知道申时行好欺负,怎么这连谈都没谈,直接就开始动手了?

  经过了十分仔细的盘问,徐秉正想错了,没人给风水大师任何的承诺,也没人给风水大师站台,就是风水大师觉得申时行好说话,见杂报无用,就跑到了衙门堵门了,结果一向温和的申时行,突然就开始不当老好人了,搞得风水大师措手不及。

  申时行不信,反复查问了几遍,甚至让南衙缇帅骆秉良从百忙之中,抽空详细调查了一番,才发现,确实背后无人,申时行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行为,是不是过于温和,以致于连风水大师都拿豆包不当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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