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5节

  “这就是共识的形成过程。”万士和解释了下自己为何让他们看这些杂报的理由。

  万士和详细的解释了下自己为何要让高启愚看这些杂报,万历维新中的大思辨,到底是怎么样一步一步的形成共识,进而由共识转化为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最终形成法律付诸于实践约束。

  公序良俗就是大明这个集体所有人的最大共识,就是最大公约数。

  万历维新出现了很多新鲜的事儿,允许有限自由言论,反而能在骂战中逐渐形成共识,这篇批评吕宋铜山的杂报,很快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讨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到底谁有理?实践有理。

  经过实践验证后证否,那就达成了共识,最终完成公序良俗的建设。

  这每一步都是不可或缺的。

  “这个时候一个问题就出现了,朝廷在这个过程中,应该履行怎样的职责呢?应该在什么时候进行干预呢?”万士和看向了两位鸿胪寺的少卿,询问他们的想法。

  “这很难去明确的界定,因为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高启愚眉头紧蹙,端着走走了两步又继续说道:“缺少一个标准,朝廷需要一个标准,来控制言论的自由程度,但是这个标准应该是什么呢?”

  在封建帝制之中,最明确的标准就是皇帝,谩骂皇帝的文章都该进行捂嘴,但除此之外呢?朝廷应该如何引导公序良俗,就是礼部必须要面临的问题。

  “在伤害到大多数人利益的时候,就要进行干预。”万士和给出了他的标准,风力舆论的阵地是一定要牢牢的把握在大明朝廷的手里,朝廷已经吃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亏了。

  而万士和找到了那个标准,维护大多数大明人的利益,就要进行干预。

  “这就给了礼法明确的定义,保护大多数人利益的公序良俗。”万士和颇有几分唏嘘的说道:“陛下在手刃诽谤戚帅、美化倭寇的陈有仁之时,就已经完全明悟了礼法的本质。”

  仁义礼智信,在万历维新中又有了新的明确的定义,这就是万历维新的成果。

  “高启愚,你愿意拜在我的门下吗?”万士和说完了礼法的定义,话锋一转,问起了高启愚对于拜在自己门下的意见。

  高启愚极为确信的说道:“我是先生的弟子,哪怕是先生不认了。”

  “又不是让你拜师。”万士和早就猜到了高启愚会这么说,他要的不是高启愚拜为座师,而是成为帝党,这样一来,人才就不会被浪费了。

  大明需要更多的人才,更多的合力来共同维护万历维新的成果。

  高启愚是个人才,他是弘毅士人,就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这么多年走马观花看过去,新科进士三百人,能算得上弘毅的不过寥寥数人。

  大明不缺当官的,但缺少做事的。

  “我不想给大宗伯找麻烦,先生知道会生气的。”高启愚思索再三,仍然选择了拒绝,他真的进了帝党,张居正怕是对付万士和了。

  万士和底气十足的说道:“元辅那里你不用担心,我来搞定他,你为你的错误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完全足够了。”

  “那就谢过大宗伯了。”高启愚大明的朝廷命官,哪个当官的不想升转?高启愚有出使泰西的大功在身,类似于汉武帝时期,张骞出塞,高启愚也想进步。

  可张居正的不好惹,举世皆知。

  “拿着这块腰牌,你这个少卿也该转为大鸿胪了,回去等信儿吧。”万士和将自己的腰牌递了出去,帝党的腰牌。

  万士和之所以有信心,完全是因为他给的腰牌是帝党,他做的事儿是陛下示意,万士和对自己有清楚的认识,他就是给陛下看门的而已,陛下才是帝党的党魁。

  高启愚和周良寅一样,也通过了长达十年的考察期,从陛下手里获得了一个机会。

第631章 朕为天下黎民留爱卿在朝

  万历十二年七月,酷热难耐,但是通和宫的御书房却非常的凉爽,因为整个御书房在营造的时候,就充分考虑到了皇帝乘凉的需求,在设计之初,就仿照自雨亭的设计,用水循环来进行降温。

  自雨亭这种凉殿的设计,来自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唐朝发展到了鼎盛,唐玄宗有一间赫赫有名的自雨殿。

  大明皇帝在处理奏疏。

  陕西三边总督沈一贯奏闻朝廷,甘肃复设了关西七卫中的两卫,沙洲卫和安定卫完成了建设,这两卫都在嘉峪关外,从提出复设,再到召集驾驭关外汉民前往,委派甘肃镇军屯卫所保卫、营造,终于建好了,两卫一共有二十七个营堡,两个围十里的城池。

  这代表着大明在进行了长达数年的准备之后,终于开始了重开西域,这两卫和嘉峪关互为掎角之势,拱卫嘉峪关的同时,大明对西域从完全防守,转为了进攻姿态。

  关西七卫,大明若隐若现的版图,再次亮了起来。

  沈一贯在奏疏里提到了一些事儿,那就是甘肃地方出现了一些商贸上的问题,大明腹地的商人前往了甘肃,虽然丝绸之路已经几近于凋零,但还是有西域商人来到了嘉峪关。

  大明也有腹地商人在嘉峪关购买各种货物,一些紧俏的货物,都会提前预定,并且支付一部分的定金。

  但是西域商人普遍喜欢违约,本来定好的交货时间迟迟不来;本来定好的货物,因为别家的价格更好而出货给了别家商行;本来说好的价格,因为商货的价格上涨,坐地起价;而且伴随着强买强卖的现象,为此发生了不止一次的武力冲突,斗殴还是小事,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这种违约之普遍,让客商苦不堪言,本就是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外地人,普遍违约,让客商更加不愿意前来,而这也是丝绸之路凋零的原因之一。

  在万历十一年,居然出现了胡商数量大于腹地客商的现象,这种倒挂,让沈一贯猝不及防。

  沈一贯给出的办法是在互市的榷场设立了监当官,来公正这些商人之间的协定,也就是说,商人本来一式两份的合同,现在变成了一式三份,如果违背了合同,查实之后,就会取消互市的资格,这种取消资格是带有穿透性质的,不说是某个商人,而是这個商人背后的部族,都在禁止互市的名单之上。

  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的禁止互市,再加上甘肃镇军卫镇守,才让违约之风得到了有效遏制。

  这显然是朝廷看得见的大手,又一次深入到了市场的深度管辖。

  “这个法子很好,下章到松江府,让申时行也学着点儿。”朱翊钧对沈一贯的能力是极为认可的,而这个办法是可以借鉴的,大明开海,有五个市舶司,因为海贸的特殊性,违约的现象并不是很严重,但还是有借鉴意义。”

  “是。”冯保拿起了钢笔快速记下了陛下的旨意,陛下处理完政务后,冯保会前往半间房,让司礼监把政令执行下去。

  宁远侯、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巡抚侯于赵送来了奏疏,庆贺从辽东到抚顺关的驰道贯通,这条驰道长达260里,经过了沈阳中卫抵达抚顺所,就这条驰道,所有成本,劳役、工料等等折银,就花费了朝廷超过280万银的修建费用。

  这条驰道的贯通,意味着抚顺所一旦有变,辽东都司、辽阳本镇兵马可以在一天内驰援到抚顺,不避寒暑风雨,这对辽东的战略安全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大明在辽东的支点就是广宁、辽阳、沈阳中卫、铁岭、抚顺,只要将这五个地方用驰道串联起来,即便是打输了,也能够及时从内地调补兵力,不让敌人战果扩大。

  李成梁今年没有进行拓土,而是选择了消化已经得到的土地,在吉林周围开拓了超过三万顷的良田,这是为了进一步的拓土。

  “今岁止六月,迁徙辽东流民共计两万两千户,五万余人,自万历四年起,共计迁往辽东流民突破了十万户,四十三万人丁。”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忠君体国的侯于赵,干得好啊。”

  这是个累年增多的过程,在万历四年刚开始屯耕的时候,第一年就只有两千户,不到五千人汉人迁徙辽东,到了万历十二年,仅仅上半年就超过了两万户,不过增速已经明显放缓,趋于稳定。

  而广阔、肥沃的黑土地,为这些迁徙而去的勤劳百姓提供了生存的保障。

  辽东存在一个让李成梁从开始就头疼不已的问题,那就是辽人里,汉人太少。

  辽人中包括了鞑靼人、女真人、外喀尔喀人和汉人,汉人在除了辽东都司辖区之外,不具备人数优势,这就是辽东开发的最难难题,而现在随着土地开拓,迁徙辽东的汉民逐渐增多,让大明在辽东的开拓的根基变得更加扎实。

  自从万历中期,高淮乱辽之后,汉人要么逃回了关内,要么投奔了鞑靼、女真、外喀尔喀成为了汉儿,辽人里汉人的数量进一步减少,到了黄台吉时候,黄台吉将辽人变成了满洲人,至此,大明在辽东的征战,都变成了客乡作战。

  朱翊钧对第五工兵团营进行了嘉奖,这次给的不多,每人五块银币,但第五工兵团营有三万人,这就是十五万银的赏赐。

  “朝鲜使臣来一次,就得给十多万银,这笔银子拿来给工兵们不香吗?大明的笔杆子整天批评朕宁与外邦,不与家奴,朝贡贸易才是真正的宁与外邦,不与家奴,也没见过他们批评朝贡贸易。”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吐槽了两句贱儒的劣根性。

  贱儒们追求柔远人,所以对朝贡贸易里的弊端,视而不见,政治活动和经贸活动搅合在一起,能做好才是天大的怪事。

  松江巡抚申时行终于跌跌撞撞的完成了一条鞭法在松江府的推行,按照廷臣部议,对申时行官升一级,当初因为他的师爷的问题,导致的官降三级,还有两级。

  一条鞭法的推行成功,并不意味着大明将在大明全国推广一条鞭法,还要在松江府继续推行下去,总结经验再做处置。

  户部结合松江府经验,给出了一条鞭法推行的标准。

  人均拥有白银超过了五两的地方,才有一条鞭法的基本基础;在完全厘清了地亩、地籍,废除了贱奴籍的地方,才能够缓步推行;只有完成还田,一条鞭法才能被所有人认可。

  仅仅第一项白银丰富度,目前达到这个丰度的地方,其实并不多,五大市舶司、南衙十四府只有七府,浙江三府,就连北衙京师都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主要是北衙作为北方重镇,对人口的虹吸格外严重,人太多了。

  当然如果把内帑堆积的银山进行平均,那也能达到标准,但户部没有把陛下的白银平均出去,陛下的银子是陛下的,给国帑应急,是圣恩。

  上海知县姚光启为自己的岳父王崇义上了一本奏疏,希望朝廷能够官葬王崇义,官葬不是给谥号,更不是恩荫官,就是一种殊荣,记录在历史里的殊荣,也算是朝廷对王崇义的肯定,这里面唯一的问题就是王崇义是个商人,没有功名,不符合礼法。

  而大宗伯万士和的意见是认可,王崇义的身份的确是商人,但是他卖到五湖四海的海带,救了不少的孩子。

  朱翊钧处理完了手中的奏疏,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摆驾全晋会馆。”

  “陛下,小黄门传告后,王次辅说要来面圣,陛下日理万机,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冯保俯首说道。

  面圣也是有流程的,要看陛下的日程安排,要提前预约,除非有急事,要不不会直接冒冒失失的跑来,那是伏阙。

  “嗯?”朱翊钧眉头一皱,立刻说道:“叫上先生,摆驾吧。”

  “臣遵旨。”

  大明皇帝要去全晋会馆,就是去请静养过后的王崇古回朝,这算是礼贤下士的一种,本来一道圣旨的事儿,但朱翊钧非要亲自前往,王崇古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来自陛下的信任。

  朱翊钧这么做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山西巡抚周良寅,要在山西办件事儿,大明皇帝亲自前往请次辅还朝,其实也是给足了王崇古面子,给足了圣眷,让王崇古配合。

  周良寅要办的事也不是很大,就是他要规范山西府衙的衙役数量,尤其是县尉、班头等要出身行伍退役军兵担任。

  通过了十年考验期的周良寅,这么干,就是自绝于百官和士大夫阶级,地方的吏员长期被地方本地乡贤所把控,尤其是县尉、班头等,而流官到了地方,一些脏事儿,也要这些个‘本地人’去办。

  这不是周良寅学侯于赵,是周良寅自己的想法,十年考察期换到的机会,周良寅很珍惜,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装的,周良寅能装一辈子,那也是真的。

  朱翊钧作为皇帝,要给周良寅找点助力,没有助力,周良寅这差事办不下去还好说,办下去,怕是连命都没了。

  反对派们连次辅都敢刺杀,连皇帝都敢刺杀。

  朱翊钧摆的是大驾,也就是九六三十八匹马拉的大车,把仪仗拉了起来,向着全晋会馆而去。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殊荣,臣诚惶诚恐。”王崇古在全晋会馆门前等着,见到皇帝下车,立刻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礼觐见。

  “冯大伴,宣旨吧。”朱翊钧挥了挥手,让冯保宣旨。

  圣旨的内容主要是将王崇古的功绩数了数,从王崇古安置宣大十九万流民开始,到王崇古兴大工壮国力为止,以安民之功,给了王崇古一个太谷伯的流爵,和张居正的宜城伯不同,王崇古这个流爵是不世袭的,给流爵也是补一道手续,至此以后,王崇古的安保,就可以由缇骑、铁林军负责了。

  “臣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再叩首谢圣恩。

  “免礼。”朱翊钧挥了挥手,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下了脚步。

  张居正让游七带着人去拆门槛,陛下第一次来全晋会馆,全晋会馆也是第一次接待皇帝,上一次朱翊钧去的是王崇古家里,全晋会馆不是王崇古的私宅。

  全晋会馆的人,压根就不知道皇帝前来,需要把门槛拆了这个礼法,毕竟皇帝拜访臣子这种事儿,也只有洪武年间有太祖高皇帝去徐达家里蹭饭。

  当然也有可能知道,全晋会馆就是刻意的,为难这个背叛了晋党的党魁王崇古。

  全晋会馆没拆门槛,张居正让游七游守礼带着全晋会馆的下人,把所有的门槛都拆了去,朱翊钧如履平地,踏入了全晋会馆。

  今天朱翊钧走进了有门槛的全晋会馆,明天王崇古就要被礼部、都察院的言官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弹劾,一如当初谭纶朝日坛咳嗽,被大明言官抓着失仪连章弹劾。

  “爹,还要拆门槛吗?”王谦呆滞的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但张居正让人拆的,那估计是有这个说法。”王崇古也一脸茫然的小声回答道。

  “与全楚会馆比起来,全晋会馆,更显得气派。”朱翊钧走在全晋会馆走来走去,走进了书房,坐定之后,由衷的说道。

  全晋会馆八十亩地,无论是从格局还是内部装潢,都比全楚会馆要强得多,毕竟晋商真的很有钱。

  “再气派,也不是自己家,臣也很少来。”王崇古说道:“相比较之下,臣现在更喜欢西山煤局。”

  “次辅既然静养休息好了,那明日就回朝做事如何?”朱翊钧开门见山说起了正事。

  “君有命,臣不敢不从。”王崇古稍微犹豫了下,抓了抓袖子里的奏疏,还是答应了下来。

  王崇古怕了,怂了,在静养这段时间,王崇古想了很多,最终他决定致仕。

  在自己的弟弟被炸死、小孙子的两只手臂大面积烧伤、自己被反复攻讦的现在,他相信,只要他坚持,陛下一定会同意。

  而且在陛下来到之前,他的想法一直很坚定,决定走了,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炸死,自己的小孙子一条胳膊烧伤,喜欢揪胡子的小孙子疼的整日整日的哭,还不停的发烧,王谦的妻子心疼的整日整日的哭。

  自己为帝国付出足够多了,如果说赎罪的话,由他一手打造的官厂、工兵团营,各种制度设计在根本问题上已经完善,已经完成赎罪的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此时此刻,王崇古忽然而然,不想走了。

  在见到陛下之前,他决心已定,他本来打算面圣,但是在见到陛下的时候,他就开始犹豫,到陛下亲自开口挽留,王崇古决定不走了。

  “次辅本来打算致仕吗?”朱翊钧看出了王崇古的犹豫,平静的问道,在通和宫听闻小黄门奏闻,朱翊钧就猜到了。

  “臣惶恐,之前的确这么想的。”王崇古实话实说,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散了,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次辅,万历维新,万象更新,这维新的滚滚大势的潮头,站在风口浪尖,风险无限,但同样的风光无限。”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颇为恳切的说道:“朕为天下黎民留爱卿在朝。”

  “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朕想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能做的不多,需要贤臣、能臣辅弼,这条路真的很难很难,但朕要走下去,也希望次辅能陪朕一起走下去。”

  当初张居正丁忧的时候,朱翊钧为天下留先生在朝,现在王崇古要走,朱翊钧也为天下留王崇古。

  官厂团造的生产,工兵团营安置流民,这两件事儿,利国利民利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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