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4节

第630章 因为,陛下他善!

  大明是李氏朝鲜的父母之邦,而且是亲生的,这个说法自李氏朝鲜建立那天起,就已经出现,在李成桂在请求大明册封其为朝鲜国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确立。

  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已经隐忍了超过二十年的李成桂,终于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之事,取而代之,将高丽最后一个国王废除,成为了新的实际性的国王,但李成桂仍然需要宗主国承认,所以遣使者,请求大明赐予国号。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敲定了朝鲜的国号,并且正式册封了李成桂为朝鲜国王。

  李成桂已经武力夺取了政权,并且成为实际上的国王,但是高丽旧臣,依旧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反对力量,为了镇压这些反对力量,李成桂多次兴大狱,制造冤案清洗政敌,但是越是镇压,反对的力量越是凝聚。

  即便是已经在寿昌宫登上王位李成桂,向大明上书的时候,也只能以‘权知高丽国事’的名义奏闻宗主国,并且寻求大明朝廷对他的支持。

  而父母之邦这四个字,起源于景泰年间,发动了靖难的四叔李瑈,在确定了事大交邻的国号之后,就将父母之邦,大造之恩,定为了祖训。

  而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二十六年,长达六年的劳师远征,则是大明对李氏朝鲜的再造之恩。

  丰臣秀吉在万历二十年悍然发动了全面侵朝战争,发动了十五万大军攻打朝鲜,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丰臣秀吉就攻下了汉城,而朝鲜国王李昖北逃义州,向大明求援。

  而这长达六年时间的战争中,大明总计出动兵力超过了十二万人,这支军队的所有粮饷,都是大明国朝负责,从辽东运到朝鲜的,打到后来,大明国内怨声载道,所以才发生了鸿胪寺官员,不顾天朝上国的体面,问朝鲜国王索要粮饷,因为长途转运,实在是消耗太大了。

  但朝鲜国王就是说没有,并且有了那句‘倚父母之邦、上国广袤不应索求’,最好面子的礼部官员都破防了,说你们亡了活该。

  动天下之兵,费天下之财,把朝鲜从倭寇的手中救了下来。

  大明对李氏朝鲜有大造之恩,还有再造之恩,那李氏朝鲜感谢大明吗?

  李氏朝鲜并不感谢大明。

  因为李氏朝鲜出尔反尔。

  在万历二十年五月一日,朝鲜国王李昖,派遣使者柳梦鼎出使大明求援的时候,李昖对柳梦鼎说:至京师,尔可先言欲内附意。想要换取大明朝廷的援军,李昖给出的条件是内附。

  六月十三日,逃到了义州的朝鲜国王李昖再次对着大海发誓,我国地方,则无可避之处,今日渡江内附,仰君父报灭国之恨。

  六月二十一日,大明兵部尚书石星,派遣了黄应旸前往平壤商谈此事。

  七月十六日,廷议之后,万历皇帝下旨:朝鲜请益援兵,须确议具奏,王来,择善地居之。

  万历皇帝的这份圣旨里准许了向朝鲜派兵,并且说要把朝鲜国王好生安置。

  这是圣旨,明确确认了如果大明驰援之后,朝鲜国王内附,朝鲜地界成为大明的实土郡县,因为当时朝中以浙江巡抚常居敬、福建巡抚赵参鲁、两广总督刘继文为代表的地方大员,主张灭倭,攻打倭国的本土,以绝后患。

  兵部尚书石星也是灭倭的支持者,有了朝鲜就可以进攻倭国本土,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要知道大军调动的粮草是一件非常非常关键的事儿,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海上会形成一条常山之蛇一样的补给线,一旦大风、大浪,补给线断裂,那就会造成天大的麻烦。

  所以从朝鲜出发,就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了。

  但大明驱逐了倭寇之后,朝鲜君臣后悔了,朝鲜国王李昖事后耍了大明朝廷,直接将王位内禅给了王世子光海君,出尔反尔,当初作为国王许诺内附,但现在内附不成了,因为我不是国王了。

  兵部尚书连遣数使,最终不能成行,而大明连续征战六年,最终打的国帑内帑空空如也,却是面子里子都丢了,面子是被朝鲜国王给耍了,里子就是没能对朝鲜的吞并。

  这件事最严重的结果就是万历皇帝本人的执政能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朝鲜之所以敢这么出尔反尔,嘴上喊着父母之邦,行为却是耍了大明朝廷就是吃准了大明无力再战。

  当时有归国南兵索饷不成,被镇压的事儿传到了朝鲜,李昖父子就是吃定了大明损耗极大,已经没有粮饷去惩戒他们了,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妄为,而大明也只能闷头吃了这個哑巴亏。

  当时大明穷到了要派矿监四处聚敛,以损害税基为代价敛财,而万历皇帝干了这么大一出赔本的买卖,自然之后所有的决策,都不被认可了。

  鸿胪寺少卿高启愚收到了大明皇帝的圣旨,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陛下早就看朝鲜朝贡贸易这个赔本买卖不顺眼了,陛下的吝啬天下周知,这么一大笔亏空,每年都要支出好几次,皇帝不心疼才怪。

  陛下是该省省该花花,这一点高启愚一清二楚。

  “少卿,朝鲜的使臣李后白、尹根寿寻来了,他们说收到了消息,说大明朝廷要断了他们一年数次的朝贡!我们也刚刚收到圣旨,他们后脚就知道了消息!”徐九皋面色极为难看的说道。

  大明鸿胪寺还没有告知朝鲜使者情况,朝鲜使者反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实在是出乎了徐九皋的意料,很显然,朝鲜的使臣已经收到了消息,比鸿胪寺更早一步。

  而且无宣前来,就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意外,陛下下的明旨,又不是密诏,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么就不能让人知道了?”高启愚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下的是明旨,目的就是为了广而告之,让所有人都知道,消息八成是故意露出去的。

  “可是咱们还没商量好对策,朝鲜使臣问起来,如何回答?”徐九皋有些担心的说道,皇帝突然降低了朝鲜的外交等级,这一点礼部并不意外,但是不好回答,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皇帝抠门吧。

  朝鲜一年最少三次朝贡,每一次朝廷都要付出十万到十五万不等的赏赐,这是一笔极为沉重的负担,即便是在财用大亏的嘉靖末年和隆庆年间,也从无断绝,大明就是好面儿,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儿,干了不是一次两次。

  而现在皇帝终于拉下脸了,因为不用打肿脸也是胖子,自然不必再死撑着了。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如此,越缺什么就越喜欢强调什么,朝廷越是财用大亏的时候,越喜欢摆排场,来虚张声势。

  面对朝鲜使者的询问,礼部鸿胪寺的回答,既不能让陛下圣明有损,也不能让国朝失了体面,更不能胡言乱语,让友邦惊诧,让番夷嗤笑。

  这个回答就非常考验个人水平了,而且最关键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毕竟朝鲜的使者来的太快了。

  “要不先让朝鲜使臣回去吧,咱们去问问大宗伯如何作答?”徐九皋急中生智,觉得去问问大宗伯比较好。

  高启愚笑了笑说道:“这么点小事也去麻烦大宗伯,让陛下知道了,还以为礼部就大宗伯一个人呢,不用,让两个使者过来吧,我自有办法。”

  李后白、尹根寿急急忙忙的走进了鸿胪寺内,神色慌张的互相见礼之后,李后白为首,上前一步,焦急的问道:“忽闻严旨传礼部,言我朝鲜每年不得多次朝贡,只能一年一次,敢请问少卿,是我们哪里得罪上国了吗?”

  “没有。”高启愚笑着说道。

  “那为何忽然又如此严旨?听闻消息,惊惧难安,天朝上国对我朝鲜有大造之恩,我朝首阳君设大造坛年年奉祭,常怀感念之心,上国为我父母之邦,还请少卿明示,若有不知者之罪,有则改之。”尹根寿急的额头都冒汗了。

  朝鲜在永乐年间请成祖皇帝旨意,在朝鲜汉城修建了成均馆,请大明名儒执教,已有百余年,而李后白、尹根寿都是成均馆出身的进士,这要是回到了朝鲜,怕是要被骂到狗血淋头。

  每年朝贡获得赏赐的利益,早就划分好了,突然没有了,他们俩使臣回去,还不被活剥了?!

  高启愚理所当然的说道:“陛下严旨下章礼部,这么做的原因,都是因为,陛下,他善!”

  徐九皋如遭雷击的一样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高启愚,这人是怎么做到的?睁眼眼睛说瞎话说到这种地步,还一副理当如此的神情,仿佛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停了朝鲜的多次朝贡,都是因为陛下心善?!

  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但多少也要点脸吧!

  李后白、尹根寿惊骇无比的互相看了一眼,是他们学业不精,还是听不懂汉话?鸿胪寺少卿的话,拆开来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还请少卿解惑。”李后白赶忙说道。

  “我来问你,我大明军兵,是我大明的,还是你们朝鲜的?”

  “自然是大明的。”

  “我再来问你,我大明粮饷,是我大明的还是朝鲜的?”

  “自然也是大明的。”

  李后白硬着头皮回答了这两个连三岁稚童都能回答的问题,大明的军兵粮饷,不是大明的还能是谁的?

  “朝鲜,不知练兵,常以中国之兵为兵;朝鲜不知积饷,常以中国之饷为饷。以前这样当然可以,但现在不行了。”高启愚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吗?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可亡国也,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吗?这是何等的道理?”尹根寿还是没听明白其中的逻辑。

  “因为,大明老了,尔等口口声声说,大明是尔父母之邦,可是真心实意?”高启愚反问道。

  李后白眉头紧蹙的说道:“自然诚心实意。”

  大明要是以断朝贡来要求朝鲜做些不愿意的事儿,那李后白是决计不肯答应的!哪怕是力所能及也不行。

  “父母老了,就指望不上了。”高启愚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大明真的老了,官场上个个都是座师,下面全都是弟子,这就像是山寨里的山头一样,这些个山头利益不一致,想法就各有不同,各有各的主张。”

  “若是朝鲜有事,大明知道需要时间,大明官场如此的僵化,做出决策,也需要时间,一来二去,就很耽误事儿,僵化造成了决策的滞后性,想来二位也不是见了一次两次了。”

  “陛下,他善啊!现在断了这朝鲜每年多次的朝贡,就是为了让朝鲜练兵、积粮,若有变故,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悔恨迟,朝廷也好有反应的时间。”

  “这!”李后白听明白了!而且逻辑非常的完整,大明这么做好像真的是为了朝鲜好。

  作为父母之邦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导致了朝鲜过度的依赖大明,现在大明老了,开始僵化,各种政令的推行和处置速度,都和国初不能相提并论了。

  若是真的有事,那朝鲜怎么办?

  高启愚忧心忡忡的说道:“倭国现在已经进入了战国大名乱战的最后时间,无论是谁赢,无论谁做了关白,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攻打朝鲜,来消耗因为乱战产生的大量武士,这么多武士,倭国根本安定不下来,用外部战争来纾解内部矛盾是一种极为常见的手段。”

  李后白愣愣的问道:“大明就不能提前做出应对之法吗?”

  高启愚和徐九皋互相看了一眼,这就是朝鲜,贪得无厌的朝鲜,大明不能管的太多,管得多就拿出祖宗成法的不征之国、父母之邦来说事,但又要的太多,连事关朝鲜生死存亡的大事,都要大明提前做出应对之法。

  高启愚摇头说道:“大明现在有四个海外总督府,长崎、琉球、吕宋、旧港,大明水师满打满算就十万人,你说,该怎么提前应对?”

  “扩军啊!水师十万不够,就扩张到二十万就是,这对天朝上国而言,还不是极为轻松之事?”尹根寿立刻抛出了一顶天朝上国的帽子,让大明水师扩军,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大明最好面儿了。

  “十万水师一年之费225万银,这还只是维护,不算组建,招揽军兵、营造船只、军器,每一样都要钱,钱从哪里来?陛下尚节俭,宫中从无奢靡享乐之事,即便如此,也是勉力维持,天朝上国父母之邦也自有国情。”高启愚的面色冷了下来。

  这就是在摆事实,大明水师军费每年都要支出高达225万银,朝廷军事支出每年都超过了1200万银,朝鲜使者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大明就要每年多花225万银,凭什么呢?又不是实土郡县,不值得投入那么多。

  空口白牙一句父母之邦,大明就要付出这么多吗?甚至要给上自己几刀?

  “要的再多,就是不孝了。”高启愚立刻反扣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出去,扣帽子,谁不会一样。

  高启愚这话十分的冰冷,他在训诫,陛下他心善,就是一个都能面子上过得去的答案,心里有数就好,非要继续如此胡搅蛮缠下去,真当鸿胪寺是藩国使者能撒野的地方吗?

  陛下的圣旨就是结果,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这就是结果。

  李后白和尹根寿终于回过神来了,想要说点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好告退。

  陛下心善这个答案,大家的面子都能过得去。

  “看起来,大明是真的没钱了啊,连朝贡这点赏赐,都要省下来。”尹根寿在走出了鸿胪寺后,思来想去,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大明内帑空了。

  李后白颇为认可的说道:“说的也是,要不然好面子的大明,怎么可能为了点银子,就不要面子了呢?陛下,他真的穷了。”

  皇帝陛下的内帑堆着一个银山,花都花不出去,但这是一个秘密,只有廷臣知道陛下很有钱,但陛下到底有多少钱,廷臣们也不太清楚,王国光还是听陛下主动提及,才知道陛下内帑可以一次支取两千万银。

  但是李后白和尹根寿显然不清楚这一事实,他们以为皇帝是没钱了,所以才砍了这个开支。

  朱翊钧要是知道这俩使臣这么讲,非用银子砸死他们,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非议君上的惩罚。

  李后白等朝鲜使臣离开之后,高启愚和徐九皋去找到了大宗伯万士和,汇报了今天的情况。

  “你做得很好。”万士和听完了详情之后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万士和从接到圣旨之后,就开始琢磨,一直琢磨了许久,他想的是,一切都是为了朝鲜好,和高启愚的陛下他善,是异曲同工之妙。

  万士和看了高启愚一眼,略带些可惜,张居正始终不肯原谅这个过去的门下,高启愚的能力不弱,没人拉一把,这辈子也就止步鸿胪寺了。

  “黎牙实送走了吗?”万士和说起了泰西特使黎牙实,泰西来的使者已经集体觐见过了,黎牙实也到了离开的时候,这个在大明生活了十二年的红毛番,终究是对生养自己的土地,爱的深沉。

  “已经上路了。”高启愚略显感慨的说道:“只能祝他好运了。”

  万士和倒是非常平和的说道:“他会被烧死的,他是亵神者、叛教者、魔鬼、异端、不在神的福音名册上的人,但他也是个殉道者,他做出了选择,我们就要尊重他的选择。”

  “我这里有份杂报,伱们看一下。”

  高启愚看完了杂报,眉头紧锁的说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这家杂报在哪里?我让人把他们的大笔正叫到礼部来。”

  喝茶如果不听,就要掏出重拳来了。

  杂报的内容,比忽必烈还多一烈,就是忽必烈烈(胡逼咧咧)。

  批评大明朝廷在吕宋总督府的十一个铜山,这十一个铜山贡献了超过一千五百万斤的黄铜,而且数量还在飞速增长,这就造成了滇铜的规模被吕宋铜山抑制,生产规模不能扩大,云南人就无法成为匠人。

  吕宋每生产一万斤铜,云南就少了一个铜匠!

  大明朝廷在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大明缺铜缺的厉害,连炮都是用钢打的,人红毛番的炮都是铜铸的!什么生产一万斤铜就少一个铜匠!无论生产多少铜出来,都满足不了大明的需求啊。”高启愚对这篇杂报的评价很低,对大明一点都不了解,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明就是个饕餮,铜料,有多少就要多少,大明用得完,在铜料这个供需关系里,大明对铜的需求是没有什么上限的,就像是对白银的需求一样。

  “我让你们看这份杂报,不是为了让你们约谈他们。”万士和哭笑不得的看着高启愚,还真是什么样的老师,什么样的徒弟,张居正是个威权人物,容不得别人置喙,高启愚简直是一模一样,第一时间想到的家就是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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