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0节

  王国光和张学颜二人联袂而来,显然是有要事要说,二人见礼之后,也没有东拉西扯,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这是张居正当年陈五事疏开的口子,廷臣们的奏疏,可以绕开内阁直接面呈,见辅臣、廷臣、外臣,就注定了奏疏的面呈成为了可能。

  张居正只希望陛下成为明君,让大明不再向深渊滑落而已。

  朱翊钧打开奏疏一看,立刻就知道王国光和张学颜为何要绕开内阁了。

  四川和两广打起来了。

  四川巡抚王廷瞻是湖广人,张居正的弟子,楚党里嫡系的嫡系,而两广巡抚是王家屏,葛守礼的门生,晋党的嫡系,四川和两广掐架,这奏疏自然而然要绕开内阁,否则张居正和王崇古要先打起来。

  不是说四川和两广造反了,兵戎相见,操刀子就是打,而是王廷瞻在四川禁止了四川蚕种出省,蜀锦川缎,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是要加税到50%的高端奢侈品。

  越奢侈的东西,加税越多,加税越多,越能证明自己的富裕,朱翊钧之前对百望山的大宅进行了征税,‘百鸟朝凤大厝’甚至高达100%的奢侈税!

  如此高昂的税赋,非但没有阻拦势要豪右们的热情,反而让百望山大宅销售更加火爆,政令一出,不到一天就卖空了。

  来自皇帝的认证,真正的顶级奢侈豪宅!

  朱翊钧对这一结果,只能骂这帮人有钱烧的,可,该收的税还是要收的。

  蜀锦川缎是奢侈品,而蜀中蚕种就是其中的关键,没有人规定蜀锦川缎必须要在四川织造而成。

  王廷瞻禁止蚕种外流,是为了保护地方经济,为了执行这一禁令,王廷瞻甚至是调动了巡检司的弓兵严格盘查,而蜀中蚕种主要流去的地方之一,就是两广地区。

  王家屏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买卖做的好好的,你王廷瞻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在王家屏的默许下,以高额回扣为主、两广客兵押解的方式,两广地方势要豪右开始从蜀中偷运蚕种。

  这掐着掐着就掐出了真火来,王廷瞻抓了两广偷运蚕种的客兵一百六十人,王家屏索要不成,就告到了朝廷来,骂王廷瞻以某须有的罪名抓捕大明官兵,客兵也是官兵,吃皇粮的,王廷瞻抓客兵,这不是胡闹?

  王廷瞻也告了王家屏,理由也很充分,王家屏越界了,广州的客兵跑到了四川,知道的是大明的官军,不知道还以为是你王家屏的家丁呢。

  “这是掐出火气来了。”朱翊钧看着奏疏也是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蚕种,能闹到这个地步。

  王国光无奈的说道:“这还不是钱闹的?王廷瞻没错,王家屏也没错。”

  “哦?王廷瞻和王家屏都没错,那谁错了?”朱翊钧一愣,他以为自己要做裁判,没想到拿出奏疏的王国光居然要和稀泥。

  这要和稀泥,流程不对。

  若是真的要和稀泥,就该张居正和王崇古坐在一起,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以浮票的形式送入宫中,但奏疏上没有浮票,证明张居正和王崇古不想和稀泥,都坚持是对方错了,才闹到了皇帝面前,让皇帝处置。

  “朝廷的错。”王国光和张学颜互相看了一眼,由王国光揭晓了答案。

  “他们地方掐架,怎么就是朝廷错了呢?”朱翊钧两手一摊,有些疑惑的问道,户部是怎么从地方打架得到朝廷有错的结果的,朝廷有错,那不就是朱翊钧这个皇帝有错吗?

  “话分两头说,陛下,先说四川。”张学颜斟酌再三说道:“陛下,蜀锦川缎在四川不纳税,而这些税都在松江府交了。大明律明定,行商不收税,坐商三十抽一。”

  行脚商是不收税的,只有卖货的坐商才会收税,所以蜀锦川缎在蜀中生产,但蜀中并没有消费这些的奢靡之物的能力,都运到了南衙富硕之地,现在是松江府,霞飞一条街,全都是奢靡之物,松江府征到的税,不可能分给四川一厘银。

  除了南衙之外,蜀锦川缎第二个最大的流出方向,正是两广,更确切地说是广州。

  “王廷瞻没有索要这些税,而是禁止蜀中蚕种流出,是为了保护四川蚕农,要各地都有了蜀锦川缎,四川蚕农,恐怕就无以为生了,王廷瞻已经很客气了,只是为了四川的蚕农的生机,所以王廷瞻没错。”张学颜解释清楚了为何王廷瞻制定这种地方保护的政令没错。

  全国一盘棋,这话没错,但为任一方,王廷瞻还是要为地方百姓谋福。

  “再说两广。”王国光开口说道:“王家屏也没错,四川蚕种,这生意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了,已经形成了极其稳固的产业,在广州多地都等着蚕种,就像巧妇等米下锅一样的急切,若是有办法,王家屏也不会让客兵押运了。”

  自北宋起,南海县设立桑园围,西樵、九江、沙头等地,都是养蚕的大户,这些地方生产的蚕丝,都会运到佛山,加工成绫罗绸缎,而广州佛山也是大明最大的的丝织产业中心之一,仅次于南衙。

  而蚕种都是在一张大纸之上,一卷就可以运送,广州地方不留蚕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和橘子一样,还有淮南淮北的问题,四川的蚕种在广州地方留种,往往后代蚕丝的质量远不如四川蚕种,所以广州都用四川蚕种。

  王廷瞻这么一禁绝,广州地方养蚕的地方,全都要‘断粮’。

  所以王家屏也没错。

  地方都没错,那错的就是朝廷了。

  “那岂不是绥远、山西也有这样的问题?煤炭也在南下。”朱翊钧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四川和广州之间的个别问题,而是大明整体性的问题。

  王廷瞻的地域保护,日后也是绥远、山西、辽东的地域保护。

  “是的。”王国光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从货物或者说商品的角度而言,的确是北方在吸南方的血,但从原料来说,是南方在吸北方的血,或者说是东南沿海富裕地方对西北贫穷之地的吸血。”

  “绥远、山西的煤,山东的棉花、四川的蚕种、木材,这些都是原料。”

  北方穷,南方富,北方吸血南方,这也是主流的观点,但其实从税务的角度一分析,就发现,这是一个原料和商品交换的过程,并不存在谁吸谁的血的问题。

  “陛下,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口迁徙,就以蚕种为例,贩卖了蚕种赚了钱的蜀中商人,就会在南衙、浙江、广州等地安家落户,比如很多晋商,都在扬州聚集,并且在扬州安家落户。”张学颜提醒陛下,这不简单是税务问题。

  “贫者越贫,富者越富。”朱翊钧立刻就听明白了张学颜的意思,这也是兼并的一种,富裕地方对贫穷之地的兼并。

  人口在流失、白银在流逝,这些商人赚了钱不会带回去,而是会留在南方,煤银对流之所以关键,就是将白银通过大宗商品的交易留在了北方,促进了地方发展,而不是南方赚钱南方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从税务上,是要给四川等地进行分税的。”王国光提出了解决办法,由朝廷负责调节,将从富裕地方收到的税赋,支付到贫穷之地,这看起来是劫富济贫。

  “这里面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贫穷之地,离不开富裕地方的商品,但是富裕地方能够摆脱贫穷之地的原料。”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以松江府、浙江宁波、广东广州为例,这些完全可以依赖海外原料的流入。”

  原料和商品交换,本是维系东南沿海富裕地方和西北穷困之地的纽带,但现在这个平衡,被开海的政令打破了。

  沿海富裕地方会发现,海外有更加丰富的原料、更加廉价的劳动力,越是发展航海技术,东南沿海地区的离心力就会越强。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击着,面露思索,极端自由派这股反对势力的诞生,其本质是离心力,而其生长的土壤就是开海,这是朱翊钧亲手打造催生出来的,开海越是如日中天,内地和沿海地区原料和商品的交换就越薄弱,离心力就会更强,反对势力就越发的强横。

  最简单的办法,闭关锁国,鞑清已经演示过了闭关锁国这种懒政,既不能有效解决的问题,又会造成的恶劣后果。

  让大家一起富裕很难,但让大家一起贫穷确实比较的简单。

  “所以关键问题还是生产,如果这些原料可以在原产地生产,那问题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但所有的资产,都不是凭空而来的,需要积累,需要投资,需要营造。”朱翊钧停止了手指的敲动,从四川和两广的掐架,从王廷瞻的地方保护政令中,朱翊钧看到了问题的关键,生产。

  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让大明再次伟大,道阻且长,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就会出现两个问题。

第627章 将军,你也不想把税提高到八公一民吧

  大明享受了开海的好处,而开海的种种弊端,就开始逐渐的浮现出了水面。

  因为可以摆脱原料供应,离心力在增强,拜金教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出现,思想文化受到了冲击,皇帝威不可测的皇权正在被不断的挑战,这一切都是开海的代价。

  哪怕是再大的代价,朱翊钧都不会放弃开海的战略。

  “泰西继哥伦布后,又有无数的哥伦布,继达伽马之后,有无数之达伽马,继麦哲伦之后,又有无数麦哲伦,郑和之后,再无郑和。”朱翊钧看着国朝的两位户部重臣由衷的说道:“大明已经失去了一次海洋,不能再失去一次海洋了。”

  朱翊钧亲眼见过两个英格兰的使者约翰·哈里森,弗朗西斯·德雷克。

  这两个人都是海盗,同样也都是冒险家,约翰完成了对北美洲的第一次航行,德雷克完成了英格兰的第一次环球航行,德雷克就是知道了麦哲伦环球航行成功,葡萄牙西班牙相继成为世界性帝国后,才选择了出发。

  英格兰女王始终不肯放弃私掠许可证,就是为了和西班牙争夺全球大航海的主导权。

  在两百多年前,大明最先开始了对海洋的探索,而现在落于人后。

  “有离心力,就要想方设法的制造向心力,而不是脚疼砍脚,手疼砍手,若是头疼,难道要砍头不成?即便是沿海地区富裕之地,可以放弃原料的供应,那么我们也应该想方设法的让西北内陆贫穷之地富裕起来,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朱翊钧看着王国光再次确定了开海这条路要一以贯之。

  稍微遇到阻力就退缩,慢慢的所有的事儿,都是半途而废,这就是不毅,同样也是馁弱。

  “陛下圣明。”王国光俯首说道。

  “陛下,海外原料供应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不稳定,波动实在是太过于巨大了。”张学颜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陛下的担忧是对的,但张学颜有不同的意见。

  “陛下,沿海富裕地方,脱离内地的原料供应,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而已,不基于现实的幻想,生产图说告诉我们,生产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如果来料的品质,数量,起伏太大的话,如何保证生产的稳定性?”

  生产图说,是大明的大思辨的成果之一,生产不等于经商,经商是唯利是图的,是利润为主导的,而生产则是以生产更多货物为主导的,以稳定为主。

  两广巡抚王家屏跟四川巡抚王廷瞻拼命,连客兵都派了过去,就为了偷蚕种,这事儿甚至吵架吵到了皇帝眼跟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为了川蜀的蚕种,因为蚕种影响到了生丝的质量,影响到了最终商品的质量。

  同样,广州府可是大明开海的急先锋之一,仅次于松江府。

  王家屏为什么不诉诸于海外,不依赖海外的原料进口,非要跟张居正的嫡系门生真刀真枪的拼命呢?

  因为海外真的没有。

  有些原料可以脱离大明得到海外的供应,有些想都别想。

  “朕赞成你的说法,你说得对。”朱翊钧对张学颜的想法非常认可,依托于廉价的海运,大量的原料依赖于海外进口,就可以摆脱内地的穷兄弟了,就跟贱儒那套人人修德、天下大同,是相同性质的幻想。

  丝绸厚利,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是别人不喜欢丝绸的厚利吗?是做不到。

  一直到了后世,中国的生丝产量依旧占据了世界的90%以上,因为养蚕这是个技术活儿。

  蚕宝宝是非常娇气的,在受到惊吓的时候,是会停止吐丝的,而且蚕宝宝需要温度、湿度,稍微有一点问题,就真的让你颗粒无收,县太爷在县里那就是土皇帝,在蚕宝宝吐丝的季节,都不敢敲锣打鼓。

  “原料还是自给自足来的稳定。”王国光眼前一亮,对着张学颜说道:“大明和蒙兀儿国沟通往来,获得了无数的棉花,但来自蒙兀儿国的棉花,也仅仅占了5%左右,而更多的是依靠山东的棉花,山东棉花占松江棉来料的45%,这就是铁证。”

  来自占城的米,来自蒙兀儿国的棉花,这都是大宗商品,但对于大明这個庞然大物而言,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甚至无法影响松江府的棉花价格,因为占据主导地位的依旧大明内地的棉花,山东、河南等地的棉花。

  这也是蒙兀儿国的阿克巴大帝不敢跟大明蹬鼻子上脸的原因,大明可以不用蒙兀儿国的棉花,但蒙兀儿国要当二道贩子,就必须要大明的棉布。

  阿克巴想过自己织造,后来发现过于困难,勤劳的劳动力,无论在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都是一种稀缺的资源,只是大明拥有的太多,只道是寻常而已。

  往往都是如此,鼓吹的风力舆论,哪怕是逻辑上再完整,但往往全都抛开事实不谈,你一结合实际,就发现,不过是个谬论而已。

  甩开内地穷兄弟,完全依赖海外原料进口,这样,沿海地区就可以人人当大富豪了,这就是典型的精算之风,但失去了纵深的沿海地区,真的可以维持自己的富裕吗?

  倭国在嘉靖年间肆虐了二十多年,证明没有纵深,富裕就是块天大的肥肉,待宰羔羊而已。

  稚子抱金过闹市,岂有不被人知。

  看看大明现在对倭国做的这些事儿吧,不就是欺负倭国没有纵深吗?

  哪怕不从财富安全的角度去考虑,海外来料的不稳定性,就是生产的天敌。

  王国光和张学颜和皇帝沟通了很久,让穷地方富起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大生产,物质丰富才能获得更多的白银,这些白银再投资,才能富起来。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修路。

  驰道所及之处,才是官厂和工兵团营遍地开花的地方。

  “修路好啊,国帑没钱是吧,朕有啊!这样,朕借给泰西安东尼奥是年息3.3%,借给咱大明朝廷,就不要利息了,定期归还就是了,朕现在可以给国帑两千万,修路!”朱翊钧大手一挥,就要从内帑支取两千万给朝廷修路!

  “白花花的银子堆在内帑里,实在是太浪费了!”

  朱翊钧是个吝啬鬼,他看不得白银这么堆着发霉。

  “臣等告退!”王国光一听皇帝说要往外借钱,立刻脚底抹油,直接带着张学颜溜了!作为保守主义的忠实拥趸,王国光坚决反对卯吃寅粮,欠谁的钱都可以不还,军饷都可以欠,百官俸禄可以只给三个月,但欠了陛下的钱,真的要还的。

  真的弄到欠陛下的钱还不起,陛下给出的办法是解散朝廷,重新组建,真的有那一天,他王国光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被人嘲讽几千年,无能,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嘲讽。

  “诶,怎么走了呢,朕都不要利息的!你见过这么良心的债主吗!”朱翊钧伸出一只手,但他只抓到了夏天略显燥热的风。

  张学颜走的比王国光还快,人王国光是阁老,顶了天就是去西土城养老,他张学颜可是户部的第一责任人。

  “又没借出去。”朱翊钧无奈的放下了手,安东尼奥借走那两百万两,就跟没借一样,大明内帑的白银,在兵仗局轧印银币的规模达到650万之前,不能投资。

  冯保和张宏就只是笑,白银太多,是一种幸福的困扰。

  隆庆五年六月,喜欢神隐的先帝召开了一次廷议,希望从国帑支取三十万两白银,因为隆庆五年的金花银,国帑还欠了内帑五十万两白银没给,先帝在问国帑要账,但最后国帑东拼西凑,只给了十二万六千两白银。

  因为国帑也没有。

  有钱花不出去和没钱四处讨饭相比,还是花不出去好一些,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来。

  大明皇帝在为白银过多苦恼,而此时在倭国京都本能寺的织田信长,在为没有白银发愁。

  大明索要了1500万的战争赔款,而第一年要支付三百万银,也就是万历十三年六月之前付清这三百万银,否则大明水师又要在大阪湾登陆了。

  “将军,门外有一个大唐商人求见。”黑田孝高面色凝重的说道:“他不是来自长崎总督府。”

  不是来自长崎总督府,就代表着和大明朝廷不是一路人,这是要跟织田信长谈生意来了。

  “这些黑心的商人,他们要什么?我们日本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吗?”织田信长无奈的说道:“不过是为了要我的子民去元绪群岛受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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