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49节

  “五城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都尉,也应该罚俸一年,以观后效。”

  张居正等赵梦祐走后,开始了追责,第一追责就追责到了王希元的头上。

  王希元上一次跑到皇帝面前哭爹喊娘,说这个京师府丞不好干,这就来了,出点事儿,就是当头一棒。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认可了张居正的追责,九门流动量很大,商货来往极为频繁,的确很难,而且就是不再京师城中刺杀,出了城,也是能做的,但的确该追责,没做好,就要有人承担责任。

  王崇古缺席了廷议,他在静养,大医官也在他的府上,不会出什么意外。

  廷议还没结束,缇骑快马来报,抄家已经找到了书证、物证、人证,铁证如山,负责沟通李三虎的许家大公子,许昭德,门房、小妾等一众,也被缇骑羁押归案。

  “从武库调拨一万斤火药,送到许家,朕要把他们许家炸上天!”朱翊钧听完了奏闻,立刻站起身来,对着戚继光下令,万斤火药送许家上天。

  “陛下。”张居正赶忙站了起来,俯首说道。

  “先生要拦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

  “不是,臣要去看热闹。”张居正摇头说道,张居正也是大明的阁臣,他也有兄弟、有儿子、有孙子,他才不会阻拦,而是去看热闹。

  “同去,同去。”

  朱翊钧带着缇骑风风火火的赶往了西土城,一千缇骑,从王恭厂点够了一万斤火药,将火药调运到了西土城许家家宅,而后开始了快速的布置。

  胜州的漏天煤矿,大明曾经使用过火药开采,对于如何把许家炸上天这件事,技术上不是难题。

  朱翊钧来到了西土城许家家宅门前,也没有进门,四个小黄门把龙椅搬了过来,大明皇帝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门前,活脱脱像是个寻仇的土匪。

  “许昭德,你们平日不都骂朕暴戾吗?!朕今日就暴戾给你看看,敢杀朕的人!”朱翊钧看着被缇骑摁在地上的许昭德厉声的说道。

  “王崇古杀了我爹,我凭什么不能杀他!”许昭德挣扎了两下,愤怒的大声吼道。

  “为父报仇?你真的给你爹报仇吗?你买空绥远驰道的票证是何居心?泄私愤谋厚利,就是泄愤谋利,扯什么为父报仇?杀了你爹的是国法!不是刑部尚书王崇古!”朱翊钧嗤笑一声,这人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嘴硬。

  大明缇骑都把他去年中秋节在哪个小妾房里过夜,都查的一清二楚,许昭德绝不是单纯为父报仇。

  “扔进去!”朱翊钧也懒得理他,让缇骑堵了嘴,五花大绑扔回许家大宅,跟着他们许家一起上天。

  “点火!”朱翊钧大手一挥,就要动手。

  “且慢。”一个十分急促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看向了来人,才看到了是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王崇古,让陛下住手。

  “陛下,不能炸,按照大明律,死刑应该三复奏,查补清楚,才能判斩。”王崇古俯首说道:“臣是刑部尚书,如此草率,惹人非议,实乃是草菅人命。”

  “许昭德自己都承认了!”朱翊钧指着扔回去的许昭德说道:“这也是草菅人命?明公都在,缇骑也在,大家都可以作证。”

  “陛下,处置他,自有国法。”王崇古指向了赵梦祐手中的驾帖说道:“陛下,为了臣不值当。”

  皇帝要把许家炸上天,就是私刑,没走流程的杀人都是私刑,当初成祖文皇帝就没走流程,杀了解缙,后来杀了解缙的缇帅纪纲,也被论斩。

  “不就是驾帖吗?朕现在写一份,现在就三复奏,张宏,笔墨伺候。”朱翊钧觉得王崇古有点固执,既然王崇古要三复奏,那就给他。

  “陛下。”王崇古甩了甩袖子,作势欲跪,他还要劝谏,陛下这是在胡闹,王崇古在谈国法森严,而陛下在践踏大明的律法,作为规则的制定者,陛下理应维护规则。

  “行了行了,别跪了。”朱翊钧无奈的挥了挥手说道:“朕就该快一点,在次辅赶来之前就点火的,朕知道王次辅要说什么,正义不仅要实现,而且要以人们都看见的、都认可的方式去实现,那才是正义。”

  朱翊钧当然知道王崇古在说什么,王崇古执掌刑部多年,也老是唠叨这些,皇帝自然懂。

  “把人都拉出来,抄干净了,把许家宅邸,给朕炸上天!”朱翊钧接受了王崇古的谏言,但只接受了一半,火药已经出了库,就没有拉回去的道理,不能把人炸上天,也要把许家炸上天,说到做到。

  许昭德就在门里,他听得一清二楚,瘫在地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朱翊钧看着许昭德平静的说道:“许昭德,伱知道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死亡的一瞬间,而是等死的过程。”

  “朕以亲身经历的经验告诉你,等死才是最可怕的。”

  朱翊钧在炎症风暴里等死过,他那会儿只希望死亡来的更早一些。

第626章 万历维新反对派的大联盟

  朱翊钧在最后关头,没有把许昭德送上天,并不完全是因为王崇古的劝谏,而是因为自己有些急火攻心,急于对等报复,而忽略了一件事。

  这李三虎爆炸刺杀当朝次辅这件事的背后,比表面上更加复杂。

  许昭德认罪的速度太快了,整个案情的侦破实在是太过于流畅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那么的水到渠成。

  朱翊钧这个十岁天子登基至今,如履薄冰,他办所有的事儿,就没有一件事,是如此顺利的,这过于丝滑了,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样。

  或许可以说,许昭德的认罪伏法,是因为缇骑来的太快,铁证如山,容不得许昭德抵赖;

  或许可以说,缇骑侦查案件的手段过于暴力,才让案情如此快速的水落石出;

  或许可以说,许家失去了煤市口这个下金蛋的鸡,愤怒之下才兵行险着,圈养死士李三虎铤而走险;

  也可以说,许昭德是为了买空绥远票证,为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来弥补煤市口的损失;也可以说,许昭德抱有侥幸心理,李三虎是用火药袭击,李三虎决计不可能生还,死无对证;

  这一切都说得通。

  但朱翊钧看到王崇古本人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让这一切或许,都成为了掩盖真相的借口。

  在发生爆炸袭杀之前,有针对王崇古一波弹劾,是晋党的内讧,攻讦王崇古的聚敛掊克之臣。

  这是一整套组合拳,从掀起风力舆论开始,先将王崇古定死在奸佞一列,而后围绕着煤市口展开布局,许昭德的铤而走险就顺理成章,皇帝为了泄愤,一定会选择不顾一切的杀人。

  许昭德一死,一了百了。

  整套组合拳里,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個问题就是李三虎杀错了人。

  朱翊钧是从阶级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是没有缇骑的王家,也不是那么好刺杀的。

  比如这次的李三虎爆炸袭击,就没有搞清楚到底哪个是王崇古,只认准了王崇古的车,就扑了上去,结果杀了王崇义。

  第二个意外,就是王崇古出面阻拦劝谏,即便是发生了李三虎失手的意外,但事情仍旧按着谋划在进行推动,皇帝、大臣们为了维护肉食者之间的集体利益,选择了任由皇帝胡闹,要把许家、许昭德一起送上天。

  即便是海瑞,也没有出面阻拦,因为海瑞也是明公,海瑞也有家眷,海瑞得罪的人比张居正还多,如果不严惩威慑,他海瑞就是下一个受害人。

  但王崇古出面阻拦了,理由是正义,他不希望以一种私刑的方式报仇,而是要许昭德伏法,由国法处置,王崇古是刑部尚书,职责所在。

  现场已经布置妥帖,许昭德和他的家眷被押往了北镇抚司大牢,而朱翊钧迟迟没有下令,看着许家的家宅,若有思索。

  “次辅,你提醒的对,许昭德身后还有人。”朱翊钧将自己思考的问题告诉了王崇古。

  王崇古一愣,随即面色一变,他老了不是糊涂了,陛下这些一说,王崇古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这帮人还是在图谋官厂!天杀的!以为杀了臣,这官厂就是他们的了吗!做梦!”王崇古面色变了数变,变得更加愤怒了起来,动了他的家人,还要动他的心血,他立刻明白了一切的起始动机,官厂。

  不是每一个官厂都是盈利极为丰厚,比如修建驰道的工兵团营和修建驰道,就是一个纯亏的买卖,是为了煤炭顺利抵达宣府,实现煤银对流,比如在江淮的煤场,就陷入了运营的困境之中,因为工价、市场等多方面因素影响,利润极其微薄,甚至有些入不敷出。

  王崇古已经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目标人物了,因为两个毛呢厂、西山煤局都是朝廷官厂盈利的大头,和造船厂平起平坐,略逊种植园一筹,这也是朝廷官厂能顶得住阻力,日益兴盛的基础。

  不自谦的说,毛呢厂西山煤局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王崇古经营有方。

  王崇古死了,毛呢官厂、西山煤局就一定会陷入经营困难吗?不一定,但王崇古只要还活着,毛呢官厂和西山煤局就一定不会陷入经营困难,没有王崇古对这些谋求官厂之人,极为重要。

  还是看上了皇帝弄出来的这一堆破铜烂铁,骂的越凶、手段越激烈,越说明眼馋官厂的厚利。

  “点火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赵梦祐点火,将许家的家宅送上天,幕后之人日后再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想把许家送上天。

  轰隆隆的爆炸声连绵不绝的响起,红红火火的许家,在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轰然倒塌,缇骑的手艺十分的精湛,甚至没有影响到周围任何的建筑,这是一个废墟,是一道伤疤,更是一个警告。

  朱翊钧摆驾回宫,他跟赵梦祐仔细交待了一番,划出了几个重点调查的方向,让赵梦祐去调查走访,务必把皇帝心中的疑惑搞清楚。

  赵梦祐办案是一把好手,但是要搞清楚这些事,也需要时间,一直到朱翊钧在文华殿集中接见了外国使者后,赵梦祐才在六月中旬,将皇帝想知道的一切调查清楚。

  “许有仁在万历七年起,就开始向海外转移资产,万历六年新政官考遴选和迁徙富户,许家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向海外转移,在利得税的政令下达之前,将家产悉数变卖,迁往了吕宋。”

  “和吕宋总督府沟通后,发现许有仁并没有在吕宋置业,而是前往了元绪群岛。”

  “许有仁背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陛下真的是洞若观火。”赵梦祐真心实意,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寻仇案,而是一件政治案件。

  “政治活动素来复杂,很多时候,都只是默契,连做这件事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同党,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朱翊钧不由得想起了林辅成这个本土自由派从草原带回来的那本书,写满了皇帝和三娘子绯闻的一本书。

  政治活动极为复杂,甚至有些时候,身处其中的人,都不知道真相,而且政治活动也似乎从来不需要真相。

  “许有仁在万历八年,迁徙入京,但许家就迁徙了一个空壳子入京来,许有仁是许家的家主跑不了,但许昭德,不是许有仁的亲儿子,而是义子,和许家一样迁了个空壳子的还有二十六家。”

  “这是许有仁背后的第一股势力,叛逃海外的势要豪右。”赵梦祐首先告诉了陛下,这个宁肯叛逃大明,也不肯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的势要豪右不只是许家一家一姓,而是二十六家之多。

  大明有着强烈的安土重迁的概念,但是在这些人看来,大明皇帝迁徙富户充实京畿的行为,就是奔着灭门去的,在地方盘大根深无法处置,就弄到京堂来。

  根据赵梦祐的调查,这二十六家,是世代海商,他们在海外拥有根基,迁徙到海外,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在隆庆二年还没有开海的时候,这二十六家就已经是走私商人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要开海的厚利,就要承担开海的代价,这些人是以极端自由为核心,凝聚到一起的一股力量。”

  在大量白银流入,拜金教的兴盛之后,自然而然的就会诞生出这样的思潮,进而获得拥趸,他们从来不会认为,他们是因为生活在大明这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下,才积累了如此的财富,只会觉得全凭自己的努力所得。

  “陛下圣明。”赵梦祐由衷的说道,陛下的判断是极为准确的,这二十六家,全都是极端自由派的拥趸,以极端自由为主张,身体力行的迁徙出了大明,所以行为肆无忌惮。

  “第二股势力就是一群想走又不肯走的蛀虫,他们设立诗社、杂报,走又不肯走,留下又心不甘情不愿,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政令,这些人就是以沈自邠、雒于仁等一众十四人,制造妖书案,鼓噪风力舆论。”赵梦祐说起了陛下重病时候,雒于仁为首制造妖书案的大权。

  为什么想走不肯走?因为没有根基,不是谁都是世代海商,走私商人,他们无法脱离大明,对海外一无所知,但又反对皇帝管的太宽,反对迁徙富户充实京畿,但只要在大明,就在皇权之下,只能这么一边忍受,一边寻找机会。

  皇帝病重,机会就来了,赌的就是皇帝一病不起。

  “都是意图颠覆大明的逆贼。”朱翊钧给这帮人进行了定性,他们心里压根就没有大明,也没有四方庶民,眼里只有自己一亩三分地的那点收成,朱翊钧摇头说道:“如果极端自由派是吃人的老虎的话,那这些想走不肯走的蛀虫,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是极端自由派这杆大旗的侧翼。”

  “还有一些人,以反对还田为主的一批乡贤缙绅为主,这些乡贤缙绅,看似没有做什么,但臣在调查的过程中,还是发现了他们的活动,这次买空绥远驰道的大量所谓的散户,就是他们,他们是新政的受害者,废除贱奴籍让他们如鲠在喉。”赵梦祐补充了调查的最后一块短板。

  旗帜鲜明的反对大明的新政,要有金主,也要有冲锋陷阵的士大夫,更要有配合行动的大量拥趸。

  “万历维新反对派的大联盟。”朱翊钧反而笑了出来,搞清楚敌人是谁之后,那问题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个大联盟是没有实体的,若说有,就是元勋群岛那二十六家,其他都是藏在水面下的鱼,看不见也摸不着,但真实存在。

  乱臣贼子已经自己跳出来了!极端自由派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伥鬼是一个,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的乡贤缙绅是一个。

  朱翊钧将这三股势力写在了纸上,看了许久才说道:“那个许昭德,送解刳院跟张四维做邻居吧。”

  “一群跳梁小丑。”

  在赵梦祐的调查中,林辅成、李贽这些自由派,反而被开除了自由籍,被认为是威权崇拜者。

  因为林辅成和李贽已经完全悖逆了自由的基本主张。

  林辅成、李贽等人曾经成功的掀起了风力舆论,最终促成了废除贱奴籍政令的推行,将人从强人身依附、奴隶的生产关系中解脱出来,难道就不是自由了吗?

  在极端自由派眼里,这不是自由,没有了成为奴隶的自由。

  朱翊钧发现,当一个概念,脱离了百姓、大多数人的时候,就会变的古怪起来。

  缇骑们抓了一个叫赵子宁的人,这个赵子宁被捕,完全是意外,赵子宁是个意见篓子,被抓的时候,正在骂皇帝,而且骂的很凶,批评皇帝仍然是一种禁忌的话题,但赵子宁敢在杂报上公开批评。

  骂的内容无外乎老三样,过于暴戾、管的太宽、独断专行,缇骑们以为这人是许昭德的同党,因为此人和许昭德是同乡、同窗,还骂皇帝,制造风力舆论,这不就是同党是什么?

  被抓了之后,经过了仔细调查之后,才发现,赵子宁和许昭德、许家没有直接的、间接的经济来往,一点瓜葛都没有。

  “放了吧,骂朕的人多了,朕都斤斤计较,朕这日子也不用过了。”朱翊钧懒得处置赵子宁,是因为这个人的发言,也算是基本遵循事实,不算是诬告,的确暴戾、的确管的很宽、的确独断专横。

  “臣遵旨。”赵梦祐知道皇帝的目的,不进行扩大化。

  斗争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路人,谁是朋友,显然赵子宁还不属于敌人那一列。

  和极端自由派的斗争,是长期的,因为这是皇帝一手养大的。

  “陛下,大司徒少司徒在御书房外面候着,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见陛下忙完完了手头的事儿,赶忙说道。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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