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24节

  这闹到这个地步,有人就跑到了县衙报案,这班头一听说死了人,就带着衙役倾巢而出,把所有人都被抓到了县衙过堂,仵作们很快就开始了尸检。

  若是用的本地仵作,那陈员外和范员外都能收买,可是这外地仵作,就不是那么容易收买了,这仵作是贵州人,连官话都不会说,这仵作把尸体一检查,邱云娘冻死的,抬柴夫被人打死的,凶器是木棍。

  阎士选知道邱云娘冻死后,便愤怒了,他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九成是被丈夫赶出了家门冻死的,阎士选愤怒的理由也很明确,当初就该多问几句,这简单把人送了回去,根本就是把人送进了地府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处于这种心态,阎士选发了狠,势必要把这事儿弄清楚,审案的法子也是老办法,饿。

  所有人轮番审问,对口供,不让睡觉,一共就饿了五天,案子的真相,就水落石出了,阎士选准备好了酷刑都没用上,这帮人就全都招了。

  这打死人的范员外的儿子被阎士选判了斩立决,但其他人只能放掉。

  范员外的儿子被判了斩立决,范员外就疯了一样,为了这块地和陈家打的越来越厉害,几次都流了血。

  阎士选让范员外和陈员外到衙门,让他们各退一步,这地归了衙门,这置地的银子,一家一半,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范员外和陈员外都不认可这个调解结果,我家的地,我家的银子,凭什么给他家分一半?

  半个月后,因为争地,双方又在地头上打的你死我活,这次是陈家去种稻,范家去阻拦,范家死了个儿子,范家动起手来,根本不留余地,这就在冲突中,又打死了陈家人。

  这次死了人,双方非但没停下来,反而当场打的更加凶狠!而班头接到了报案,带着衙役,把一众案犯,都抓拿归案。

  在这个为了争水都能打到死人的年代里,为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地,打死人并不让人意外。

  案子最后是范家和陈家两败俱伤,包括范员外、陈员外在内,全都在斩首的名单之上。

  曲家老爷子曲鹤行是真的怕了,最后朝廷一厘银子都没花,就把地拿到了手里,站在曲鹤行的视角去看,就是因为范家和陈家不肯投献,不肯把地卖给衙门,才酿成了灭门之祸,也是那一次曲鹤行把衙门的地契,无偿献给了衙门。

  “一枚铜钱,邱云娘、抬柴夫、陈家四人、范家五人,争地死了四个人,十五口人命。”朱翊钧叹了口气,若是这个邱云娘当初没有训诫邻居小孩,这些事是不是不会发生?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觉得邱云娘还是会死,就那个好赌的丈夫,邱云娘还是无法摆脱其悲惨的命运。

  陈家和范家的人,没有邱云娘之死,也会为了那块地,打到你死我活。

  “这个邱大呢?现在如何了?”朱翊钧翻开着卷宗,没有见到邱大这厮的下场,多少有点不顺意,这种人多活一天都是浪费粮食。

  邱大是杀人凶手,但大明律也的确有规定,这妻子在外面偷人,丈夫休妻驱赶,也是合法的。

  “邱大欠了赌债不还,被海龙帮催债的人给打死了,也是因为出了命案,申巡抚才注意到了海龙帮。”李佑恭还真去了解了下后续。

  邱大死了,被催债的人给打了好多顿,还不上钱,卖到码头做苦力,干活干不利索,又被打了好多顿,海龙帮那群坐寇,下手哪有什么轻重?这就把邱大给打死了。

  邱小郎也被海龙帮的人给卖了,不过卖到了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没有儿子。

  “活该。”朱翊钧当然不会认为海龙帮是什么侠义心肠,邱大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李佑恭眉头紧蹙的说道:“曲鹤行回到家就把唯一的孙子给关了起来,把门窗全都砌砖堵死,就留了个洞,递进去点吃喝,不让曲道成出门了。”

  “不过臣倒是以为,曲家也快完了,曲道成明知道胡作非为会惹爷爷生气,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银子都是曲道成他爹给的,这不仅仅是溺爱,而且是曲道成的父亲,逼曲鹤行就范,认了在外面生的三个私生子。”

  “曲家在曲鹤行手里逐渐壮大到今天这个规模,但儿子和孙子都不怎么样。”

  “也不是臣胡言乱语,曲鹤行的儿子和四个孙子,都喜阿片,姚光启姚知县已经在查问了。”

  “喜阿片?那就让姚光启查查吧。”朱翊钧点头认可,李佑恭敢当着皇帝的面说,那就至少有了八成的把握是真的,不是空穴来风,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花魁榜?传旨松江稽税院,谁家鼓噪这种风力舆论,稽税院就好好查查他们家,交足税了没有!”

  “对了,还有那条霞飞街,让松江府稽税院好好查查,交足税了没。”

  做生意可以,比他朱翊钧还奢靡也不是问题,但做生意不交税,不行!

  朱翊钧已经在琢磨怎么发财了,抄家?抄家多糙,而且是一竿子买卖,收税才是王道。

  “下章户部,对这种奢靡之物进行明确的规定,加征额外特别税,30%起步,上不封顶,他们不是有钱造吗?继续造,可劲儿的造!”朱翊钧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要对奢侈品进行额外加税。

  户部很快就拟定好了章程进行加税,三成税一共就两样,翡翠和玉石,而其他的税起步就是加到了50%,而蜀锦川缎则加到了100%,而加税很快就通过了廷议。

  奢侈品完全脱离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只有交换价值,而且还有极高的情绪价值,也就是炫耀,具体征收的方法,在走出那条街的时候,稽税院可以开具税票,这代表着这玩意儿是出自霞飞街,是正品。

  奢侈品加税,有利于奢侈品这个行业健康有序的发展。

  可以有效的抑制超前消费,穷命苦力也不用想着靠这东西冲门面了,连税都交不起,这样一来,也能有效的将竞奢之风抑制在一个小圈子里。

  消费远超自己财力的奢侈品,这种超前消费,也是竞奢之风的一部分,而且影响极为恶劣。

第605章 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万历十二年三月,大明朝廷通过了加征奢侈税,比如之前一两印泥作价20两白银,之前的坐商是三十抽一,也就是需要缴纳六钱七分银的税钱,而现在加税到了30%,就要纳税六两的税钱。

  这种税是一种特别税,商品的目录非常明确。

  而且收税并不是去坐商手里收税,而是在街道的两侧,设立稽税房,专门厘清税款。

  用尽心机和手段,其实也可以逃避,但你手里的东西,是真是假,那就没人去证明了。

  奢侈品的本质就是浪费,浪费的目的就是炫耀,不交税,没有税票,你手里的奢侈之物就不知道真假,所有人就会默认为假,那么奢侈品最大的交换价值和情绪价值就荡然无存了。

  明明是用的一样的蜀锦川锻在成衣店做成的衣物,款式都是一模一样,花费了重金,结果因为缺少了认证,换来的只有嘲笑,而不是羡慕的目光和夸赞。

  拜金钱教,认为金钱是无所不能的,这本质上是对劳动产生价值的否定,否定劳动价值论,就是否定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明整个社会,由上到下的整体失活。

  大明已经进入了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的地步,靠着个人的努力,辛勤的劳动甚至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的地步,如果拜金钱教进一步蔓延,那么大明整体失活,朝廷系统性失灵,就已经不远了。

  个人努力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朱翊钧说不好,但他已经在尽量做了,让個人的努力有所回报,劳有所得。

  朱翊钧对于加税十分谨慎,十二年的时间,他就加税了两次,一次是出海的直接利得税,这个税在民间被称之为叛逃税,背叛大明、逃离大明,交了钱就可以自由离开的税,带有十分明确的贬义,第二个就是眼下推行的奢侈税了。

  其实除了这两个加税,还有一个也是加税,那就是在松江府试行的一条鞭法。

  这也是阎士选下定决心离开上海县的原因,阎士选不是申时行、姚光启这样的天上人,面对一定会矛盾冲突更加激烈的局面,阎士选只能逃避。

  朱翊钧从来不认为阎士选的逃避是可耻的行为,一如当初王之诰选择了离开文华殿,不敢继续走下去。

  逃避并不可耻,因为官场就是如此的残酷,你朝中无人,仕途就是如同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而显然一条鞭法的试行,就是三伏天过火焰山一样的危局。

  一条鞭法要解决的是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就是将种类繁多的徭役和杂税合并起来,一条编,折算为银两纳税;要解决的是大明财税制度的不完整,这是自大明建立,洪武年间遗留的顽疾;要解决的是从实物税转向货币税;

  而且一条鞭法要解决的是百姓负担过重的问题,松江孙氏孙克弘说的很明白,一条鞭法就是加税,但一条鞭法执行的越到位,越彻底,百姓的负担就会越轻。

  越加税,百姓的负担越轻,就像是越加税越能抑制兼并一样,是个悖论,但在大明特殊的国情之下,是合理的。

  自洪武年间定田赋三十税一之后,大明田赋看起来很低很低,但其实自洪武年间就存在一个运费的问题,那时候是民解官收,就是百姓自己运到县城或者府衙,这几十里路,上百里路的粮食转运,需要多少粮食浪费?从地方到朝廷又有多少?

  后来改成了官解官收,但是官府也要征发劳役,运费的问题,仍然是一笔巨大的支出,需要加派。

  但是换成白银就简单多了。

  大明每年从南衙取400万石的漕粮,南衙地方很多官员,都是带着白银到松江府,直接购买舶来粮,粮食连船都不下,直接入京,这样一来,地方衙门也卸下了沉重的运费负担,当然这个钱,四差银、丁徭银,还是要收的,只不过都落到了地方衙门的口袋里。

  由大明朝廷的基本运行逻辑可以看出,朝廷、官府,就只是统治阶级手中的统治工具,而大明的统治阶级非常明确,世袭官和官选官,和诞生官选官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

  而国朝这个工具,既可以捞取利益,也可以确保自己的社会地位。

  一条鞭法,就是要动势要豪右、地方衙门的蛋糕,是统治阶级的内讧,这种程度的矛盾和冲突,阎士选选择离开,是审时度势,也是无奈,他阎士选要是王崇古的族党,而不是普通的晋党,他也敢在上海县战斗到最后一刻!

  “阎士选的逃避并不可耻,因为他是在知道了姚光启来到了上海县后,才选择了离开,这也是一种负责。”朱翊钧亲自给阎士选写了一封信,勉励他到了杭州府后要好好干,随着书信一起送到的,还有刚刚印出来的《官场纪实:从入门到权倾一方》。

  这是肯定,也是勉励,相比较松江府这个第一战场,浙江这个第二战场同样重要,浙抚朱纨、李天宠、胡宗宪先后在浙抚的位置上,因为平倭而死,无论是严党还是清流,在嘉靖年间,只要平倭,都要死。

  所以,阎士选到杭州做知府,也不能放松警惕。

  阎士选不是不负责任,姚光启早就做出了选择,海带大王这个诨号,就注定了姚光启只能在坚持为百姓谋利这套路上走下去,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姚光启脸上有道疤,那是他为保护百姓利益的功勋章。

  “陛下,归化城来的奏疏和游学札记。”冯保呈送了另外几本奏疏。

  朱翊钧收到了林辅成、李贽的第二份草原游学札记,这份札记,依旧胆大包天,不过胆大包天不是指责国朝失去了灵魂,而是行为过于大胆了。

  讨论的内容,仍然是宗教对人的异化。

  林辅成一行人顺利抵达了归化城,绥远布政使以极高的规格接待了他们,三娘子也委婉的表示,希望林辅成和李贽能说点好话,三娘子作为大明册封的一品忠顺夫人,对于黄公子的身份还是十分了解的。

  三娘子清楚的知道,林辅成他们这趟游学的收获,都会直达天听,自然不敢怠慢。

  但是林辅成依旧批评了归化城,批评了归化城的宗教,多少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归化城附近有个喇嘛庙,香火极为鼎盛,每到三月初三,都要召开法会,林辅成和李贽这才了解到,三月初三的法会是普遍存在的,就是春暖花开,河流解冻的时候召开。

  草原上的春天比内地要晚很多,三月初三,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草原的法会很有问题!因为影响到了草原的春耕,人都跑去参加法会了,结果就是春耕被耽误。

  在大明,春蚕要吐丝的时候,哪怕是县太爷下乡,都不能鸣锣开道,因为春蚕受到惊吓,不会吐丝,甚至惊厥而亡;在大明,老牛下了小牛犊,所有人都要轻手轻脚,衙门要遣衙役上门道喜,并且记录在案;

  大明律明确规定,在一月到三月,任何衙门无故不得征发劳役,除非有圣旨,但皇帝一般为了避免被骂,这种圣旨轻易是不会下的。

  在收割麦子的五月,县学里的童生,都会放假,就是收麦。

  是保生产还是保礼法?大明选择是非常明确的,两百余年也没变过,那就是保生产。

  但是草原不这样,归化城的喇嘛庙吹吹打打,法会要进行半个月之久,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要前往。

  林辅成直接化身为了大喷子,跑到了人家喇嘛庙里闹事,在法会上,大放厥词,怒喷这些大喇嘛不干人事,大喇嘛被骂了半天,最终还是不敢还嘴,选择了解散法会,让壮丁回家春忙。

  大喇嘛本来想骂回去的,甚至发动僧兵把这个林辅成的嘴给缝上,读书人骂街,那可比泼妇骂街要狠得多,因为很多时候,大喇嘛们根本听不懂骂的什么,就知道很脏。

  但是大喇嘛们看着陈末这些缇骑们默默架起了虎蹲炮,立刻清醒了起来,选择了认怂。

  佛法挡不住弓箭,也挡不住火器,陈末领到的皇命就是保护这帮游学士子的安全,这个游学团无论犯什么错,也只有陛下可以审判。

  草原的春耕,除了种牧草以外,就是剪羊毛,这都是必须要在这个时节做完的事儿,否则羊毛会在春风之下自然脱落,吹得哪里都是,只有小孩和妇女,是干不完这些活儿的。

  而牧草因为栽种过晚,正好无法供应小羊羔出生前和出生后母羊那堪称恐怖的食量。

  林辅成觉得草原人疯了,一年之际在于春,这么重要的时间,搞什么法会!佛祖能给吃给穿给用吗!简直是胡闹!

  林辅成完全就是情绪输出,怎么骂的难听怎么来,而李贽则探讨了其中的原因。

  李贽是以唐代诗人李约的《观祈雨》一诗为开头。

  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久旱无雨,桑树长不出叶子,土地皲裂,风一吹尘土飞扬,土地好像要生烟燃烧一样;人们敲锣打鼓的来到了龙王庙前祈雨。

  而朱门之内的富贵人家,仍在观赏歌舞,听闻有人到龙王庙祈雨,担心春天的阴雨绵绵,使管弦乐器受潮,无法发出美妙的声音。

  所处的立场不同,看待问题则不同,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干旱之下,百姓们只希望普降甘霖,而富贵人家,则完全不必担忧干旱造成的影响,他们更加关切管弦乐器会不会受潮。

  草原上普遍上存在的三月初三的法会,也是如此。

  支持喇嘛们举办这样法会的贵族们,其实不必担心羊毛的损耗,不必担心羊羔营养不良,也不必担心羊羔因为母羊奶量不足而饿死,因为到他们手里的财货不会减少,大不了再苦一苦穷民苦力,骂名喇嘛来担。

  林辅成大闹水陆法会之后,三娘子专门上了道奏疏陈情。

  三娘子的奏疏解释了为何要在春忙的时候,召开法会。其实就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身处其中,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有人点出来问题后,才懊恼无比,如此简单的道理,之前却没人注意到或者没人提及。

  皇帝的新衣里,只有那个童言无忌的孩子指出了皇帝没穿衣服,草原上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没人看出问题,而是不愿意多管闲事,穷民苦力们有再大的怨言,也传不到三娘子的耳朵里。

  三娘子也是草原上的统治阶级,上情下达这个亘古以来的难题,在草原也普遍存在,三娘子做出了保证,大喇嘛的法会不会再春忙召开,但凡违逆,就责令大喇嘛还俗,把喇嘛庙烧个干干净净。

  三娘子在奏疏里,再次委婉的表示,希望皇帝陛下能管管晋商,他们在草原放印子钱,已经赚了很多钱了,给边民一条活路。

  朱翊钧专门就晋商发印子钱之事回复了三娘子,王崇古已经对晋商发出了警告,并且规定了印子钱年利息,不得超过一分,就是年息不得超过10%,并且对暴力催债进行了明令禁止。

  边民要活,晋商放印子钱也要活,在这个天灾人祸的年头里,一场白毛风,三成以上的牲畜冻死,晋商们利息再低,就该赔钱了,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钱的买卖没人做。

  以前边民属于俺答汗的时候,大明皇帝的态度是,放可劲儿的放!怎么吸血怎么来,当绥远属于大明的时候,朱翊钧的态度立刻就变了,做出了明确的限制。

  “忠顺夫人还是有恭顺之心的,发现了问题,立刻做出了处置,她这位置也是两头受气,一方面是本地的风俗,一方面是大明朝廷的政令,虽然林辅成李贽讨论的内容,宗教对人的异化,在大明不具备普适性,但是对于草原、西域、川藏地区还是很合适的。”朱翊钧将奏疏整理好递给了冯保,下章内阁,顺便给黎牙实送去了一份。

  泰西的确也需要宗教对人的异化这方面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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