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21节

  对文臣天然警惕的老毛病犯了。

  “臣不曾住过牛棚,也是有衙门官舍的…”周良寅愣住了,他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他在大宁卫,住的衙门是当年的宁王府翻修的!他也从没有说过自己住牛棚。

  他是官员,在边方垦荒的确辛苦,可谁敢让他住牛棚?他住牛棚,下面的官员住什么?猪圈吗?

  “陛下,过去的事儿也就过去了,陛下当初已经做出了惩戒,一事不可二罚,臣再斤斤计较,就是陷陛下于赏罚不明之境遇,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国大兴。”戚继光十分明确的说自己谅解了周良寅,以后也不会为难他,出发的角度是信赏罚。

  赏厚而信,罚严而必,这句话出自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积蓄国力,在进攻吴国的前夕,越王问:我们能不能伐吴?文种说:可以只要做到赏罚分明,就可以灭吴,越王仍然有些信心不足,文种让越王点了宫殿。

  越王勾践真的把宫殿点燃,并且许下了承诺,救火成功则以胜敌论赏,不救火则以逃兵投降论罪,三千越甲批湿衣救火,而后一人不退,救火之后,勾践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赏厚而信,罚严而必,赐优厚而守信,惩罚严厉而坚决,君主如果能做到,人心自然可用。

  “周御史啊,还不快谢过戚帅宽宏大量?”朱翊钧笑了笑,对着周良寅说道。

  “谢戚帅!”周良寅极为真诚的说道,既然在陛下面前说不再为难,那日后戚继光绝不会为难于他,周良寅相信戚继光的承诺。

  其实戚继光早就原谅他了,他在大宁卫、全宁卫垦荒,没有应昌总兵王如龙的支援,他一个文官,就是有一肚子的主意,也拿那些马匪和胡虏没什么办法,耕战从不分家,周良寅求助王如龙,王如龙选择了支持。

  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在义乌招揽客兵,王如龙带着自己的兄弟出山,从那时候,王如龙就跟着戚继光走南闯北,打了不知道多少硬仗,就周良寅干的那些事儿,戚继光但凡是不肯谅解,周良寅举步维艰,死在边方也有可能。

  戚继光素来不主张刀刃向内,这也是以前朝臣们觉得戚继光好欺负的原因。

  戚继光都选择了原谅,李如柏和李如桢就是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也不敢当着戚帅的面儿说,他们敢跟老爹吹胡子瞪眼,但是在戚继光面前确实非常老实,和李如松一样的老实。

  “不懂军务,日后千万不要肆意胡说,惹人笑话,蒸汽机是用煤烧水,按着言官们的说法,挖煤惊扰地气龙脉,就该烧木柴,他们倒是说得轻巧,哪来的木柴?”朱翊钧还是训诫了周良寅两句。

  要真的听这帮什么都不懂的贱儒胡咧咧,那后世的火箭就该烧煤,而且是无烟煤。

  军事的专业性很强很强,而且这玩意儿多少要点天赋,戚继光要真的听了言官的话,大明早就被土蛮汗攻破京师了。

  “臣谨遵圣诲。”周良寅再俯首领命。

  “万阁老跟你说了吧,先生举荐了你为山西巡抚,从胜州、卧马岗来的金银铜铁煤碱都要在宣府大同入口,这地方是王化绥远的冲要之地,万万不能有失,必要的时候也要帮潘总督,不至于绥远闹出乱子来。”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交代着前往山西的主要任务。

  王化绥远,大明和绥远之间的商货往来,随着驰道通车的建立,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懈怠,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大明和绥远胡人之间的微弱的信任就会打破。

  在一个大明,皆为王民的共识还没有形成之前,都需要警惕。

  “更加明确的说,小心北虏之中一小撮的死硬蠢货,以各种各样的手段,假借各种名义,耽误大明和北虏和解的千年大计,一个大明,皆为王民需要至少三十年的时间,需要君臣上下同心,万夫一力,才能天下无敌。”朱翊钧没有说空话,套话,而是直截了当。

  “臣遵旨。”周良寅领命。

  皇帝又询问了许多草原的见闻,很多朱翊钧闻所未闻的事儿,却在他的治下发生,比如草原上其实存在着广泛的农耕,要种豆子,青稞;比如草原上也不是人人都会骑马,也不都是长在马背上;比如铁锅对草原人的重要性等等。

  “臣告退。”周良寅终于完成了面圣,再次感激的对戚继光行礼后,离开了武英楼。

  朱翊钧无奈的对着戚继光说道:“戚帅知道宋仁东吗?”

  “臣听说过他,诨号土行孙。”戚继光作为奉国公当然会看邸报,对于西山煤局这个参考船蛆发明盾构掘进的宋仁东,戚继光还真知道,而且还知道他的外号,土行孙。

  土行孙是神话人物,擅长地行术,能日行千里。

  “倒是贴切。”朱翊钧点头,名字有起错的,但外号没有,这诨号确实合适,他继续说道:“这个宋仁东喜欢上那个娼家叫丽娘,在宋仁东眼里,这个丽娘是改过自新了,但在王崇古督办的骗婚案之中,这个丽娘是个骗子。”

  戚继光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说道:“这案子莫非真的和宋仁东所说的那般,是个冤案?”

  宋仁东状告王崇古的大乐子,戚继光当然也看到了,如果需要他这个奉国公表态,他就只有一个态度,陛下剑指之处,京营兵锋所向!

  陛下要收拾谁,只管下令。

  “那倒不是,死刑三复奏,这案子当初查补了三次,铁证如山。”朱翊钧摇头说道:“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今年春天开工之后,毛呢官厂、各道织造局,禁止任何娼妓出身从良入厂了。”

  “王次辅下的命令,官厂不是藏污纳垢之地,这些娼家借着官厂织娘的身份洗白自己,闹得官厂非常被动,所以王次辅直接一刀切,不准娼妓从良入厂了。”

  给这些娼妓出路,谁给他王崇古活路?这样的案子多了,官厂成了她们敲诈勒索的背景和靠山?

  宋仁东那么相信丽娘,还不是因为丽娘是毛呢官厂的织娘?

  “陛下,臣倒是觉得,这事儿,王次辅确实是有所顾忌,也不算违背了朝廷废除贱奴籍的政令。”戚继光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陛下要收拾王崇古理由有的是,随便从贱儒的奏疏里找出一本,就能罗列数十项罪名了。

  这不是王崇古和朝廷的政令、陛下的意志,废除贱奴籍改变生产关系的大方针逆行。

  朱翊钧摊了摊手说道:“王次辅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起初他觉得严惩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但矛盾出现了,在京堂骗婚案以斩首示众结案后,王次辅就发现,大明隶属于工部的官厂、织造局,不同程度的存在这种骗婚的现象,所以各个官厂的匠人们都有情绪。”

  “这种情绪很大,之前那些个从良的织娘们,不同程度被孤立、被谩骂、被指指点点、被指桑骂槐,南衙织造局,就有一个娼家出身,从良已经七年的织娘,被如此指指点点之下,投河自尽了。”

  “唉。”

  骗婚案落下帷幕都这么久了,若是没有新的情况出现,王崇古也不会下这种一刀切的政令,真的不是懒政,是他没有好办法了,只能如此。

  匠人们的情绪很大,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官厂的名声受损,等同于所有匠人的名声受损,这种事京师已经发生,朝廷仍然坐视不理,那就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匠人们的情绪具现成了歧视。

  所以必须要做出回应,只能一刀切禁止娼妓从良官厂,再不回应,这些匠人的情绪就会失控了,再发生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本身从良的织娘,也深受其害。

  这么做的结果,在娼妓和嬷嬷这个生产关系之中,娼妓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议价能力大幅度的降低,这年头,大多数的娼妓,她们打小就被卖到了善堂里,是被迫成为娼妓的,不是为了银子自愿进入烟花世界捞银子。

  “一块坏肉,沾的满锅腥。”戚继光靠在椅背上,也是略显无可奈何的说道。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起这个,说的是官厂拒收从良女,其实也是说的绥远,绥远旧虏,有一小撮的野心家,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煽动百姓跟着他们一起胡闹,最后受害的还是绥远这个整体。

  这也是朱翊钧千叮咛万嘱咐,让周良寅一定要注意的事儿。

  李佑恭是大明宦官里最活跃的一个,也是最为忙碌的一个,他又带着大明皇帝责罚申时行官降三级的圣旨来到了松江府宣旨,这里面一些个事儿,需要申时行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申时行知道。

  比如张居正怀疑申时行有问题,并且还要加重处罚他这件事,他就没必要知道;

  陛下亲自下旨抓师爷董炜归案,证明他是清白的这件事,申时行就必须知道。

  申时行叩谢皇恩,他其实也比较忐忑,虽然到了松江府略有寸功,但这次的确是个大失误,官降三级不是问题,只要还在松江府的位置上,就还能立功。

  “陛下有保全之意,朝中之事,申巡抚就不必担心了,一切都有先生和陛下在,安心做事就好。”李佑恭这话多少带有歧义,让申时行以为自己是被张居正保下来的。

  但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弟子,和张居正认识了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张居正的为人了,张居正这个座师和别的座师不同,张居正风格从来都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谁都拿不走,但你的错误,也没人能帮你承担。

  高拱就不是这样,高拱能在天下大计的时候,明目张胆的包庇晋人。

  申时行收到官降三级的圣旨后,立刻就清楚了,一切都只是圣眷而已。

  “那个上海知县阎士选冲撞于你,陛下从骆秉良骆缇帅那里都知道了,既然有了龃龉,陛下下旨,将阎士选调往了杭州做知府,这是升转,又从晋人里选了一个到上海县来。”李佑恭说起了新的人事任免。

  阎士选还真的不是明升暗降,正七品的知县,一跃成为了从四品的知府,这是官场上的鲤鱼跃龙门。

  阎士选正经升转,要从正七品的县令升到正六品的通判、正五品同知、从四品知府,至少要十年之功。

  正五品同知就是非常明确的分水岭,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没熬过正五品的同知,升转从四品的知府。

  申时行官降三级,就有人要连升三级,那么打掉了海龙帮的阎士选,就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朝堂明公还是蛮意外的,这个阎士选居然没有收受海老四的贿赂,还把县衙的衙役们都控制在了自己的手里。”李佑恭有些好奇,这个阎士选是怎么做到的。

  在缇骑介入之前,朝廷方面是不太清楚海名远就是海老四,海老四作为班头投靠徐家之后,建立起了海龙帮,这个海龙帮一直在海老四的手里,也就是说这么些年,其实县衙的衙门里,多多少少都有海老四的人。

  有的时候,不是私德崇高,有骨鲠正气,就能不受贿,身处洪流之中,多少事身不由己。

  师爷董炜每个月给阎士选发牌票,让阎士选到府衙挨骂,阎士选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考评下下,自然被罢免。

  “阎士选,不用本地吏员和衙役。”申时行简单的介绍了下阎士选的办法,他不用本地人,本地的帮会已经很没有礼貌了,甚至巡抚身边的师爷都能买通,阎士选选择了任用外地人。

  这样一来,就形成了相对平衡。

  “如此。咱家先去上海县宣旨办差。”李佑恭打算亲自去问问阎士选,这也是斗争经验,大明的朝廷命官履行地方,和当地世袭罔替的衙蠹们斗争,可是朝廷命官的必修课。

  李佑恭赶到了上海县,上海县甚至比府城所在的华亭县更加繁华数分,因为没有城墙,黄浦江上飘满了驳船,沿着黄浦江,都是连绵不绝的工坊和鳞次栉比的街道,街道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旗子,上面写着酒、寓、舍、米、油、餐等等大字,李佑恭骑着高头大马走过了这些街道。

  阎士选很高,六尺(一尺31cm)有余,但很瘦弱,看起来有点精明的读书人。

  “臣谢陛下隆恩。”阎士选叩谢圣恩,他有些意外,居然是连升三级,他还以为得罪了天上人的申时行,自己已经仕途一片渺茫了。

  在他看来,没有主动替申时行申巡抚背锅,让申时行官降三级,以吏部郎中的身份巡抚,成为大明笑话,就是得罪了申时行。

  朝廷的视角和阎士选本人的视角又有不同。

  但结果而言,他阎士选离开了松江府,到了杭州做知府,在杭州做知府,干得好,想一下布政使、甚至是巡抚,也未尝不可。

  “看起来阎知县并不是欣喜若狂。”李佑恭好奇了,这个阎士选听到自己连升三级,就只是意外,而不是惊喜。

  “上海这边还有很多事情没办完,眼下最紧要的事儿,就是铁马厂,我一旦离任,恐怕申巡抚会考虑金山卫,而不是上海县了。”阎士选犹豫再三还是实话实说,他忧心忡忡的说道:“申巡抚是君子,至少不会因私废公。”

  “上海县这边,还是最合适的。”

  地方之间也有竞争,上海县、青浦县、金山卫,都想要铁马厂,尤其是金山卫,是有力竞争者,毕竟造船厂都在那边。

  申时行是京官,是朝廷钦差,皇帝的命令大于天,他要用最快的时间完成朝廷给的任务,铁马厂的落地,在上海县出现人事变动的情况下,申时行一定会改位置。

  “伱可想好了,这次辞了圣恩,再想连升三级,那就是难如登天了。”李佑恭完全没有料到,阎士选对于连升三级,不是欣喜若狂,甚至是有点不乐意。

  “接任我的是谁?”阎士选当然有些犹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山东即墨县知县姚光启。”李佑恭告诉了新的上海县知县人选,王崇古弟弟王崇义的女婿,晋党的嫡系、海带大王姚光启。

  姚光启有功名在身,他跟着凌云翼到山东做了监当官,干了这么久的时间,也获得了升转,成为了知县。

  “他啊,那我去杭州。”阎士选一听立刻说道:“本来不几日,就到了山东棉花下松江的日子,他要押解棉花过来,既然是他,那就没问题了。”

  姚光启可是工党党魁王崇古的族党!夷三族都跑不了的那种族党,这铁马厂,肯定能落地。

  还是天上人和天上人斗合适,一个个都背景深厚,他一个王家屏都不肯收到门下的普通进士,神仙斗法,实在是让他为难。

  “陛下比较好奇,阎知县,究竟是如何治理上海县的。”李佑恭说明了来意。

  阎士选思索了半天,开口说道:“要回答这个问题,说容易三两句话的事儿,但我还是带天使看看上海县吧。”

  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回答,但说明白,真的很难。

第603章 富到流油的松江府

  阎士选其实很想留在上海县继续做知县,因为就以上海县的位置,这里注定就是开海的冲要之地,从长江上来的所有货物,都要在上海县进行转运,在这里能立功。

  但阎士选最终选择了离开,这地方,还是交给天上人去斗吧。

  孙悟空能问问他打的妖怪是谁的家奴,是因为是心猿舍利(摩尼珠)转世,来头比唐僧的金蝉子还大。

  “万历八年,我来到了上海县做知县,我清楚的记得,到曲家湾县衙上任那天是八月十四,第二天是中秋节,我记得非常清楚。”阎士选带着李佑恭走上了上海县的街头。

  上海县没有城墙,而县衙在万历元年从十六铺迁徙到了曲家湾这个地方。

  站在繁华的街头,阎士选感慨万千的看着街头的车水马龙,开口说道:“我到任的时候,上海县丁口已经超过了八十万人,我当时就一个感觉,这是个县城吗?即墨县才刚刚二十五万人,即墨县是密州开海的急先锋,上海县是松江开海的桥头堡。”

  “那时候感觉很奇怪,我这就成了八十万人的父母官了吗?但是八十万人的上海县,一年岁入不过20万两白银,对于偌大的上海县而言,就是杯水车薪。”

  “我不明白,怎么就这么点儿税收,我就让六房书吏,拿账目来看,这是我栽的第一个跟头,从那时候,我从第一天上任起,我就知道了为何朝廷命官也叫流官。”

  “六房书吏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书吏了,六房典史如此、班头、衙役、狱卒、仵作、甚至是连菜户营的菜户也是如此,生生世世,世袭罔替。”

  “书吏直接告诉我,没有账目,但是欠的钱都得还,否则就是勒索豪右,苛责小民。”

  “李大珰,面对这個局面,你说我是青天大老爷,还是他们呢?更明确地说,谁才掌控了权力呢?”

  “流官治理地方,都会遇到这种困局,甚至河南南阳府镇平县都闹出了杀官的闹剧来。”李佑恭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权力的确不在知县的手里。

  阎士选手伸向了前方说道:“我们脚下这条街叫沪渎,是上海县最老的街道,老到当地人都不知道何时有了这条街道,我考旧典得知,应该是春秋时,吴王寿梦所建的滬渎垒,滬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渔具,有点类似地笼,涨潮时候用的,后来这里就叫沪渎了。”

  “北宋时候,滬渎垒改名了上海务,就是监当榷场,北宋朝廷官营的大卖场,主要是卖酒,上海务在有了朝廷营造卖场之后,很快就繁荣起来,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从务升级到了镇。”

  “时人沿着咱们脚下这条沪渎街修建了市舶司、商税局、太平仓、酒务、盐务、巡检司、水驿、急递铺等等,可谓是一应俱全,人烟稠密,蕃商云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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