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33节

  朱翊钧看着张鼎思严肃的说道:“作为朝官,你思考问题,需要首先问一句,钱粮从何而来,你整本奏疏数千言,讨论了所有的事儿,唯独没有讨论凌部堂不臣的钱粮,从何而来。”

  “国子监的儒生总是为《水浒传》扼腕痛惜,总觉宋江投降了,是对梁山泊的背叛,但儒生们思考问题,就从来不会问钱粮从何而来,梁山水泊十万人,吃饭的嘴由少到多,梁上水泊也不种地,钱粮从何而来?自然是借,至于是用嘴借还是用刀子借,可想而知。”

  水浒传从开始就说,梁上水泊一百零八将是魔星。

  站在这些任侠的立场上去看,宋江投降的确是背叛了好汉们,但从百姓的角度去看,这十万人不种地,哪来的粮食?

  “同样的问题,适用于李成梁和凌云翼,他们的钱粮从何而来?从朝廷。”朱翊钧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这个世界是物质的,庞大的水师,在当下世界只有大明和西班牙养得起,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人也是如此,客兵要吃饭要银两,凌云翼手下的客兵军饷军备和军需,皆由朝廷供应。

  李成梁的客兵,家丁,自万历二年足饷之后,也是如此。

  “可是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法,不是在生产吗?一旦凌云翼掌控了财路,那就是藩镇节度使一手掌控,朝廷应该警惕才是!”张鼎思仍然争辩的说道,有强兵在,还缺钱粮吗?凌云翼嗜杀成性,只要他下狠心钱粮,不是问题!

  “闭嘴吧你!”王崇古恨不得撕烂张鼎思的嘴,什么话也往外蹦!他厉声说道:“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生产也是公家的,不是凌云翼私门,他就是取用,也是要走账的,不是他想拿就能拿的,要是地方想拿就能拿,那还了得!”

  “你根本不懂官厂团造,官厂是直接隶属于工部的,你当地方去官厂拆借,官厂就任由地方予取予夺不成!”

  王崇古气的头晕,这个张鼎思不了解官厂运行的基本逻辑,还以为官厂隶属于地方衙门,但其实整个官厂的任官都是由工部提领,包括上交的利润也是走户部的帐,而后户部给地方三成的留存。

  凌云翼完全没有成为藩镇的条件,人事、财权都不归他管,真的要当藩镇,布政使就该是死于非命,而不是送入京堂徐行提问。

  朱翊钧则是看着张鼎思,继续说道:“再说回凌部堂,他若是真的要做,应该是在两广,而不是在山东河南。”

  凌云翼也不是没有机会成为藩镇,养寇为重,用倭患匪患不断的问朝廷索要足够的权力,进而完成割据,晋党当年都打过样了,凌云翼又不是不看邸报,他能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吗?

  他没有,两广平定倭患匪患,凌云翼是极为认真的,将其荡平。

  凌云翼脑子有大病,不选极南的两广,而是选择河南山东,京营从京师到山东河南科那不要太近了。

  万历二十一年,李如松入朝抗倭,就有人以戚继光旧事,提醒李如松,倭不能不平,但也不能全平。

  只要倭寇还在朝鲜肆虐,那李如松这个平倭大将军就稳如泰山,但李如松最终还是没有听信这等谗言,选择了击退倭寇。

  陈璘也曾听到过类似的杂音,但最终,大家在平倭上,还是以彻底消灭为准,而不是养寇自重。

  “这封奏疏拿回去吧。”朱翊钧将已经批复的奏疏递给了冯保,给了张鼎思,让他拿回去。

  上一次张居正以皇帝足够英明要求裁撤内阁,复祖宗成法,洪武年间的一元专权,朱翊钧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否决了张居正的提议,但也同意了,若是有事,宣见外官,毫无疑问这是妥协的结果。

  永乐元年,刚刚登基的朱棣,也试图一元专权,处理庶务,后来朱棣实在是受不了,组建了文渊阁。

  其实朱元璋也累,他罢免了宰相之后,干了几年,曾经设立了春夏秋冬四官辅政,但很快朱元璋将其裁撤,继续一元专权,事必躬亲,朱标虽然听政,但从不理政。

  朱棣发现自己大儿子也就是太子朱高炽在庶务上的天赋,直接当成了甩手大掌柜,永乐年间,朱高炽是实质上的常务副皇帝,朱棣更像是征北大将军,不是在征伐就是去征伐的路上。

  张鼎思接过了奏疏,再行礼之后离开了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张鼎思的背影,对着王崇古说道:“王次辅啊,这显然不是冲着凌云翼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凌云翼来,这似是而非的事,无法让凌云翼倒台。

  张鼎思又不是傻子,他洋洋洒洒数千字,就是对钱粮从何而来避而不谈,就是为了引发皇帝对工兵团营、官厂团造的思考甚至是误解,只要想到这一层,张鼎思这本奏疏就没有白上。

  从奏对的情况来看,张鼎思就是奔着王崇古来的,这就是晋党对王崇古的警告,王崇古的对内高压,引发了晋党的普遍不满。

  “臣也是刚看出来。”王崇古俯首说道,他是个僭越聚敛佞臣,没有皇帝的圣眷,他什么都别想做,之前对内清理冒名优免这件事,引发了晋党的不满,这也是晋党对王崇古的警告,你次辅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不要拿晋党开刀。

  朱翊钧问道:“次辅以为怎么处置?”

  毕竟是晋党的人,如何处置朱翊钧想听听王崇古的意见。

  “送绥远吧,干得好自然有了实践的经验,干得不好,就不用回腹地回京堂了。”王崇古拿出了解决办法,张鼎思就是那个鸡,晋党让这只鸡打鸣警告王崇古,王崇古杀鸡儆猴。

  “那就依次辅所言。”朱翊钧同意了王崇古的处置办法。

  其实张鼎思大概也想到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但是他没有拒绝的权力,王崇古也是在官厂团造逐渐坐大后,才慢慢摆脱了晋党的禁锢,张鼎思哪有那个能耐?

  王崇古比张居正还要心狠手辣,亲外甥,都能作为投献的礼物。

  张鼎思在听到自己调令之后,去全晋会馆门前求见,但王崇古没见他,张鼎思只好前往绥远任五原府知府,他只能希望自己凭借政绩再回到朝堂上来。

  对言官的责罚,没有引起太多言官们的反抗,三年一度的会试开始了,谁有空去管晋党的内部倾轧?

  万历十一年二月初七,大明皇帝下旨任命了本次会试的主考官,来自浙江的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探花,而另外一位主考官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国子监祭酒许国。

  这两个主考官为总裁,将会带领十八位同考官一道,组织考试、约束考风考纪、并在事后,进行阅卷,并且对每一张黩落的答卷进行书面点评,呈送御前,在皇帝确定没有问题后,张榜公告。

  大明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贡院,朱翊钧也不例外,这次的考试,有缇骑看护,也有东厂的番子,从河南迁藩回京的李佑恭去了贡院监督。

  李佑恭,劳碌命,宫外的事儿,几乎都有他的身影,他对外出还是很热衷的,这一次在河南办完差事回京后,李佑恭也希望陛下没事就出去转转,老是待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

  周王父子的对话,让李佑恭感触良深。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万历十一年二月,本该是冯保的倒霉日,就是这月初三那天,东厂太监张鲸和锦衣卫都督同知刘守有,把冯保、冯保的侄子冯佑,以及冯保的两个义子张大受、徐爵抄家,整个抄家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冯保及其同党一共抄出了一百二十万银,大概正好一年金花银的钱。

  也是这个月,辽东彻底走向了藩镇化,当时最典型的两件事,就是李成梁再灭古勒寨,但这一次,李成梁放虎归山,把之前古勒寨的家丁,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等五兄弟放归,任由努尔哈赤五兄弟在塞外吞并女真诸部,放任他们坐大。

  而且李成梁纵容家丁杀良冒功,戚继光从蓟镇调往广州,京师缺少了强将之后,李成梁就失去了枷锁。

  二月七日,刑部郎中王道纯等人就注意到了李成梁开始杀良冒功,并且联合数十人上奏,言辽东败坏局面,请命将戚继光以原官镇守辽东,将已经是宁远伯的李成梁调回京师荣养,差一点,万历皇帝就被说服了,但万历皇帝还要清算张居正,最终没有同意这个建议。

  而王道纯等数十名官员,被打为了张党,都被遣出京师,王道纯成为了开封知府,明升暗降。

  万历十一年种下的种子,在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以一种惨烈的样子,开花结果。

  这也是萨尔浒之战后,万历皇帝才给戚继光谥号的原因。

第535章 贱儒就是矫情

  大臣们天天喊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明千秋万代,圣德日新,圣政日理,亿万年太平之业。

  哪有什么朝代可以万年太平之业?就跟人能长生一样不切实际。

  其实朱翊钧对张居正写好的还田疏非常在意,那本还田疏,就是朱翊钧心心念念的治国良方,但推行不下去。

  历朝历代,在晚年的时候,是无法对生产资料进行分配的,比如贾似道的公田法,就是其中的典型,张居正构想的还田疏,其实和公田法的思路是相同的,都是用货币购买田地,然后公田招租。

  制度制定时,设想的越美好,越难以置信。

  首先大明朝廷的白银发下去的过程就开始贪墨了,谁都从里面捞一手,赚的盆满钵满,银子甚至都有可能流不到地方,就已经补了各级衙门的窟窿。

  银子到不了地方,又要执行还田令,就要用各种空头支票去赎买田亩,比如贾似道用的就是会子,也就是纸钞,说白了就是强行没收。

  在这个没收的过程中,具体执行政令的县衙、衙役等等,富户们会进行输贿来躲避白没,而穷民苦力维持生计就很难了,更别提输贿了,所以没收的田亩一定来自于穷民苦力,而不是遮奢户。

  江西隐匿的六万顷田,四川清丈迟迟无法推进,都是这样的原因,清丈只能厘清穷民苦力的田产,遮奢户们用各种手段去隐匿。

  即便是这些田没收上来,就真的能如愿,成为生产资料再分配的一环吗?

  从林辅成到保定去,看到的局面,是朝廷的官田被以几乎没有成本的价格租赁,而后形成新的利益输送关系,官田根本没有起到安置流民的作用,反而成为了民乱的催化剂。

  所以,还田疏至今还在束之高阁,廷臣们都很默契的提都没提,只有王崇古偷偷摸摸的用船引弄了三万顷田,再加上江西隐匿田产,被查抄的六万顷,万历维新十一年,大明一共收拢了不到十万顷的官田,和国初高达七成以上的官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从北魏开始,一直到到隋唐的田制,有永业田和口分田,口分田就是人死籍消,重新分配,但口分田分下去就再也没有收回来过,而大明也有类似于的制度,叫官田和民田,军屯卫所制度的败坏和官田被侵占是高度趋同的。

  至于两宋,两宋没有田制。

  制度设计都有重新分配生产资料的空间,但历朝历代都没能贯彻和执行。

  执行不了。

  万历十一年的春风,随着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吹遍了京堂,而扰人的煤烟仍然在京师的上空盘旋,还带着塞外来的沙尘,遮天蔽日,会试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紧张的阅卷开始了。

  朱翊钧收到了王崇古的奏疏,讨论的是官厂团造,说的是林辅成的诅咒,官厂团造会如同军屯卫所一样必然失败。

  这个诅咒如同梦魇一样折磨着王崇古,王崇古不得不得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

  张居正站在分配的角度,曾经提到过如果向下分配不足三成,官厂团造会失去活力,低于一成,官厂团造就会分崩离析,就像军屯卫所一样。

  而王崇古讨论的内容也是必然失败。

  这诞生了一个吊诡的逻辑,那就是当一个事务,可以被讨论会以何种形式失败的时候,反而可以避免这些失败,进而让失败的那一天来得晚一些,例如越是可以讨论大明因为什么而亡国,大明反而会因为规避风险,延年益寿。

  万历维新,大明国力蒸蒸日上,结果侯于赵、林辅成等流,整日唱衰,惹人厌恶的同时,又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大明亡国是可以讨论的问题,朱翊钧允许说老朱家的江山不是千秋万代,甚至可以讨论为何会灭亡。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在王崇古看来,官厂最大的危险来自于上层,如果官厂的上层建筑,即技术出身的管理层低于五成就会危险,低于三成就会分崩离析,而且王崇古认为,这种危险和官场是共通的,即没有实践经验、只知道空谈的贱儒比例超过五成,就会对朝廷的决策形成负面影响,如果超过七成,大明立刻咽气。

  继而王崇古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一个集体,其管理层超过五成,不是来自基层,就可以准备重组了,超过七成就可以宣布没救了,等死吧。

  之所以有这样的论点,王崇古认为技术的载体是人,而不是其他。

  这个集体可以是任何形式,小到手工作坊,大到商帮、商行,再到朝廷国朝,都是共通的。

  王崇古家里世代行商,他自己总结了集体的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百废待兴,在组建之初,技术出身的人声量最大,管理层大多数都有技术背景,反而是没什么管理天分,财务体系几乎没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最容易灭亡,民间许多的民坊,都是倒在了第一个阶段,没有培养出足够的数量工匠,导致生产力不足,关门歇业,草草收场。

  第二个阶段,欣欣向荣,则是规模不断扩大后,管理制度、法例、部门开始完善,财务体系开始完善,人事开始呈现部分的冗员,这个时候,也是最健康的状态,因为管理制度得到贯彻,所有人的利益在秩序下得到了保障,而财务体系保证分配,一切都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一如现在的永定、永升、西山煤局、松江造船厂、南洋种植园,都是这样的一个状态,技术出身的骨干,占比仍超过五成,整个官厂健康有序的发展。

  第三个阶段,死而不僵,庞大的规模让灭亡的传导速度即便是再快,也需要时间,不会顷刻之间垮塌,而这个时间会很长,这一步最显著的特点是,就是以利润为主导,这个集体的上层建筑构成里,技术出身的管理不足三成,主要集中在了市场为主。

  一如此时的大明,万历维新,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但在王崇古看来,还是亡天下的阶段,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着。

  打天下、坐天下和亡天下的三个阶段,泥腿子出身比例,成为了衡量是否会灭亡的一个标准,负责决策的人不懂技术,就像是军队行军打仗的最高决策元帅,不通军务一样的古怪。

  朱翊钧批复了这本奏疏,下章礼部。

  王崇古上这本奏疏,其实时间节点非常的敏感,因为正是会试阅卷的时候。

  是否以此为依据干涉会试的结果,以出身区分进士眷录,立刻在京堂酝酿起了渲染大波,对此的讨论此起彼伏。

  朱翊钧再次顶着蓬莱黄氏的名义出门去了,是否要以此为标准进行眷录,成为了京堂十分热门的话题,而贡院锁着大门阅卷,对外面的滔天巨浪并不知晓。

  贡院阅卷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别人可以进入,即便是有急病,也会被抬出贡院,再不能参加阅卷,这个时间只有皇帝的使者可以进入,但大明国朝两百年,鲜有皇帝蛮横干涉科举的事情发生,所以会试并没有被影响。

  这次的风力舆论极为古怪,大明笔正们清一色的支持以出身区分进士眷录。

  朱翊钧再次变成了黄公子,来到太白楼里看热闹。

  朝廷其实已经做出了决策,不对科举进行蛮横干涉,就是不采用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来干涉科举眷录结果。

  而是采用自下而上的方式,在教育上进行更多的投入,让更多的人读书,让官场的生态趋于健康。

  民间对于朝廷的决策并不清楚。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一个看得过去的办法都没有。”朱翊钧到太白楼看热闹,听各色人等讨论,听了半天,都没听出让他眼前一亮的办法来,这些人的水平的确不如廷臣,廷臣们至少拿出了一个不是最好,投入巨大但能用的办法来。

  诚然,穷民苦力出身的学子在这个竞争中,一定会处于劣势之中,但一旦处于劣势之中的学子,在竞争中胜出,能力一定是极其出众的,品行就不太好说了,考成法之下的官场的晋升机制,从来不会筛选人渣。

  “陛下这话说的,他们要是有办法,就不在这里坐而论道,早就坐到文华殿上了。”王谦笑着回答道,文华殿上不都是好人。

  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万士和等流,都算不上好人。

  张居正心眼比针还小,眦睚必报;王崇古僭越佞臣,现在还在为朝廷聚敛财货,是佞臣和奸臣,是万历朝的严嵩;王国光出身晋党,靠着晋党一步步爬到了文华殿,反手一击背刺,反杀晋人毫不手软;万士和摧眉折腰事权贵,骨头比柳条还软;

  总体而言,万历十一年的内阁,这四位辅臣,无论哪一个,都是让人眼前一黑的存在,但这四位辅臣个人品行不去讨论,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横。

  大明京师第一阔少和第二阔少,对这种文人扯头发的热闹场面,非常感兴趣。

  “看来今天没有热闹可以看了。”乐子人皇公子颇为失望的说道,这帮人的聚谈没有张力,都很有礼貌的在谈纶,而且也都是浅尝辄止,根本不敢深入谈及朝政,一点都没有嘉靖年间的贱儒们勇敢,嘉靖年间贱儒还敢到皇极门伏阙。

  扯头发也不用力扯,十分无趣。

  朱翊钧刚准备离开,就听到了一声大喊。

  “你们这些个贱儒!现在连吃苦耐劳的美名也要霸占不成!”林辅成的大喊声从一个角落传来,其声音之大,让整个太白楼都安静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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