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31节

  总体而言,理工学院的祭酒,非万士和莫属,如果万士和能保持绝对理性,他早就清晰的洞察到了这一点,就不会那么惶恐不安了。

  除了皇家理工学院开门招生,并且开始上课之外,大明另外一件头等大事,就是万历十一年的科举了,又到了会试殿试的季节,从去年秋冬开始,入京赶考的举人们就已经云集京师。

  礼部对会试的内容进行了公布,对于会试的考试范围,举人们叫苦不迭,矛盾说还是浅尝辄止,可是对算学的要求越来越高,算学已经考到了微分和积分,以及微分和积分的互相计算之上,主要是不规则田亩计算之上。

  京师学子哀嚎一片。

  朱翊钧朱批了会试的考题,三经厂开始加班加点的印刷,密封后会送到贡院准备三年一度的科举取士,与此同时,礼部完成了新一卷《海外番国志》的修纂,这一次修的是秘鲁。

  大明新政进入了第十一个年头,变法十一年,该有的好处一样没少,该出的问题,同样一样没少,激烈的变革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动荡,农业国而且处于小农经济下的大明,其实承担风险的能力像破产边缘的农户一样十分的孱弱。

  这种孱弱是非常直观的,就像一根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绷断了。

  比如就有一根再显眼不过的弦儿,那就是白银流入。

  大明需要充足的白银促进发展,而大明的发展速度是极其迅猛的,这就造成了一个困局,白银流入越多,大明就越缺少白银,所有生产出来的货物,都需要白银作为沟渠。

  大明贫银,白银完全仰赖于海外,一旦费利佩二世死了,或者说西班牙国策有变,停止对大明输入白银,大明将会失去白银流入的一大支柱,仅仅靠倭国的白银,是完全不够大明使用的。

  户部对西南方向,攻伐麓川是持支持的态度,而且是极为支持,因为只有将东吁平定,才能保证滇铜的稳定,户部同意对绥远的开拓,甚至投入重金打造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为此不惜负债,也是为了白银安全,廷臣们对倭国的态度完全一致,也是基于对白银的迫切需求。

  秘鲁卷里,详细的描写了西班牙控制的秘鲁超大银山,富饶山城波托西银山,波托西的意思就是富饶,富饶山城是整个新世界最大的城市,因为波托西银山是世界最大的银矿,一整座山都是白银,其白银品位高达40%,一百斤矿料,就有四十斤的白银,而福建地面有坑冶43条,每年白银产量不过10余万两。

  大明的目光看向了被西班牙控制的这座银山,礼部在海外番国志随卷奏疏中,甚至直接了当的表示:完全掌控富饶银山,才能保证大明的白银安全,完全掌控富饶银山,是大明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前提。

  只有倭国的白银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是加上卧马岗矿山、南洋白银流入,也是无法满足的。

  而能获取这座银山的唯一办法就是武力征伐。

  同样,大明必须要考虑,是否要改变现状,即借助商品优势获得大量白银的基本方向。

第533章 山东耆老无不怀念凌部堂

  大明现在在泰西人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静静坐在河边的智者,等待着敌人的尸体,从水面缓缓的飘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明的商船是仗剑行商,不是四处烧杀抢掠,多数都是自保,如果朝廷向新世界开拓,大明智者的形象就会被打破,变为一个可怕的战争机器,让人警惕。

  这显然不利于商贸,所以礼部对于这种转变是有顾虑的。

  大明皇帝曾经对泰西特使说:抢不如种,这四个字就是大明目前的基本方向。

  生产大于劫掠,是大明的经验也是大明的优势,放弃这种经验和优势,对于国朝而言,首先要抛弃就是高道德的短期劣势和长期优势。

  借助商品优势制造贸易顺差,完成白银流入,这么做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大明产业规模会扩大。

  产业规模的扩大可以增加大明的就业,能够有效缓解大明流民过多的困局;产业规模可以保证商品优势,让大明的物质充裕起来保证民生;产业规模可以促进技术发展。

  这些好处在开海风向转变之后,必然荡然无存。

  同样,白银流入受制于人,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也从没有什么两难自解的办法,总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得到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的迫在眉睫,因为大明白银的流入,能够基本保障使用,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奏疏画了个对号,下章内阁了。

  先做好准备,一旦出现了白银流入困难的情况,就要想办法动手了,哪怕是不要泰西的市场,也要将银山掌控在大明的手中,这就是朱翊钧在这一刻的选择。

  理由也很简单,大明是当下世界最大的供货商,同样也是世界最大的消费市场。

  维护好大明市场的稳定和健康,远比维护友邦友谊和远在天边的市场重要的多,如果真的走到了二选一的地步,朱翊钧选择大明。

  大明商舶正在进行新航路的开拓,吸收白银的速度将会大大的增加,短期内这根弦儿,不会崩断。

  万历十一年的新政,仍然是以普查丁口和废贱奴籍为主,二月初二龙抬头,朱翊钧起了个大早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参加每日的廷议。

  “潞王还没来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御门听政,朱翊镠又迟到了,过了年之后,朱翊镠一次也没来文华殿,朱翊镠在用行动告诉皇帝,随着皇长子逐渐长大,潞王不想也不能再听政了,虽然朱翊钧一再要求,但朱翊镠还是没到。

  储君听政这件事是祖宗成法,自洪武十年朱标听政,到仁宗皇帝朱高炽常年监国,储君听政是为了培养国君,大明这么大个天下,没有丝毫经验的太子突然坐上皇位会出乱子的。别说国朝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项目,外行人指手画脚,对项目而言就是天崩的局面。

  冯保低声说道:“没,从通和宫离开时,潞王府的长史奏闻说,潞王殿下还没起呢。”

  “嗯,以后不用叫他了。”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潞王放了长假,朱翊镠在有意的淡化自己,没有皇子的时候,他是储君,陛下膝下有子,他大婚之后,一直在慢慢将自己淡出朝堂。

  道爷南巡时,四岁太子监国,陛下有意南巡,到时候,让朱常治监国,大臣辅佐,他朱翊镠可以跟着陛下南下,看一看江南水乡的温婉。

  朱翊钧选择了尊重朱翊镠的意见,让他跟万国美人好好玩耍吧。

  张居正、王崇古等人带着廷臣们走进了文华殿内,在见礼之后,开始了每日的廷议。

  “会试将近,各地举人们对算学考的内容叫苦不迭。”礼部尚书万士和奏闻了一个情况,会试考的算学,有点太难了,各地的发展不同,文化兴盛程度不同,教育资源不公平,而举人千里迢迢入京,望着算学只能徒叹奈何。

  算学这种东西,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因为佛祖也不会。

  海瑞愣了下说道:“万历八年恩科的时候,我记得,京堂国子监考的还不如南衙国子监,京堂儒生有名师教授,但是他们不学啊。”

  海瑞谈到了上一次恩科的现象,京堂学子平均水平还不如南衙,甚至不如浙江,可有不少的举人抱着儒家礼法的大旗,高喊着算学是妖妄之术,拒绝学习算学,他们不学,朝廷也不理会他们,考不上进士,是自己的事儿。

  大明的贱儒广泛存在,可不是胡说。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考卷已经定了,要难都难,算学,三才万物总经纶,朕看了国子监伦堂彝伦堂的试卷,并不是很难。”

  “不必再议了。”

  朱翊钧已经圈定了算学试题,没有再更改的可能了,万历八年的算学还是招差法,现在已经到了微分、积分、微分、积分互相计算。

  难是难了点,但是学还是能学的会的。

  “最近京师出了很多的掮客,打着各部堂上官、大学士、辅臣的名义四处活动,诓骗入京学子,顺天府丞沈一贯发现后,告知刑部,询问办法。”王崇古说起了京师最近的乱象。

  海瑞理所当然的说道:“抓呗,这还要询问刑部,刑部还要拿到文华殿上来廷议吗?”

  “关键是,这里面恐怕会真的有各位明公的家人。”王崇古知道海瑞为人,对这些腌臜事不太懂,他干脆明说了此事,有人是打着堂上官在活动在行骗,而有的人,则真的是堂上官的远方子侄、家人等等。

  “这样。”海瑞一愣,王崇古的话唤醒了他痛苦的回忆,海瑞当时三次科举不中,实在是让他扼腕痛惜,现在他是特赐恩科进士,也算是全了少时的不甘,他疑惑的问道:“这是最近才有的吗?以前我没有听闻过此事。”

  海瑞以为这个现象是最近才发生的,因为他考科举的时候,没有这种掮客找上门来。

  王崇古思索了下说道:“掮客主要是图财。”

  几乎是直接明说,海瑞穷的叮当响,哪个掮客会找到他门上?掮客们当然奔着大鱼去的。

  “这样。”海瑞当然听懂了,他从来不认为穷是什么耻辱的事儿。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抓吧,一体抓了,送绥远戍边,招摇撞骗,胡作非为。”

  “顺天府查到大将军府上的黄公子也在其中,说是京营锐卒看护算学考题,可以拿出一份来拓印。”王崇古一脸绷不住的说出了为何沈一贯会为难,在沈一贯看来事涉大将军府要慎重,但王崇古很清楚,大将军府哪里有什么黄公子,那是皇帝在冒名顶替!

  此言一出,廷臣们都看向了皇帝,连戚继光都是一脸的迷茫,陛下玩的这么大吗?甚至开始科举舞弊了吗?他这个大将军也没必要自污到科举舞弊的地步吧。

  大将军府的黄公子是皇帝这件事,算是在廷臣之间的公开秘密。

  “可不敢乱说!朕没有!”朱翊钧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他整天冒名顶替打着黄公子的名号四处行走,现在好了,冒充到他头上来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

  朱翊钧看向了赵梦祐说道:“赵缇帅,现在立刻马上把这个人给逮了!仔细询问清楚,到底是何人在作乱!反了他了!”

  赵梦祐俯首说道:“臣遵旨!”

  受过专业训练的廷臣们,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绷住不笑出来,陛下那个出离愤怒的样子,实乃是有趣至极。

  假托明公名义四处行走的掮客,九成九都是骗子,剩下那1%,还是明公们的远房亲戚,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面,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能诛九族的时候,都不在名册上那种。

  真正的掮客,知道科举的厉害,方方面面所有人都盯着,恨不得用显微镜去找问题,哪里有什么操作空间,各府的掮客们,也会四处行走,但大部分的人接触不到,甚至能爬到知府、布政使这一级的时候,才有可能接触到。

  比如张居正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守礼,游守礼就是游七的大名。

  “抓抓抓,全抓了,送绥远!”朱翊钧拍了板,定了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入京参考大不易,即便是举人有朝廷给的官给配驿,但一路入京,还是需要许多的资财去支撑,这进了京再遭遇骗子,很影响会试时的心态的。

  “去岁八月起,晋人清查本家应免丁粮,并将亲族异姓影射者,通行首革,共革过冒免人丁四万三千七百八十人,粮六万三千八百八十石有奇。”王崇古说起了自己对晋党的重拳出击。

  为了配合大明的普查丁口政策,王崇古在晋党内部展开了内部清查,大明有功名在身,亲族异姓托庇免四差银、免赋税这种事,是惯例,而现在王崇古将晋党上下仔细查了个遍,把这些冒免人丁全都给划去了。

  增加税赋的同时,也是做出了坚决对隐丁说不的态度来。

  “王次辅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张居正看着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他居然偷偷进步!

  王崇古现在真的不拿晋党当回事儿了,根本就是摁着晋党的利益,刷自己的名望,他现在的根基是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还有陛下的圣眷,底气硬的很。

  而晋党呢?只能听命,甚至要仔细配合,王崇古可以没有晋党,但是晋党不能没有王崇古。

  就那些指望着王崇古从指头缝儿里漏一点消息发大财的晋商们,就离不开。

  “元辅这话说的,不能做吗?”王崇古终于在忠君体国这件事领先了一次张居正,别提心里有多痛快了,若不是在文华殿上,他都要笑出来了。

  全楚、全晋会馆互相掺沙子,彼此都有对方的人,两个会馆做了什么,按理说是瞒不住的,但王崇古让王谦去做的,王谦是御史,还是王崇古的次子,办事的权限还是有的,而且做事机密,自然悄悄进行。

  张居正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就是咱们想一块去了,我也刚刚完成了清查隐丁,冒名影射者,大约只有两万五千三百四十人,钱粮三万余石。”

  “嗯?元辅什么时候做的?”王崇古大惊失色,他是故意让王谦瞒着,偷偷的做,张居正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也在偷偷进步!

  张居正笑着说道:“王次辅这话说的,不能做吗?”

  “做的,当然做的。”王崇古叹了口气,这趁着科举,给陛下献礼,获得圣眷的打算落空了,但王崇古立刻振奋了起来,张居正不会跟他分圣眷,该是他王崇古的圣眷,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张居正缺这点圣眷吗?只要张居正不是明火执仗,跟着戚继光一起造反,要夺了皇帝的鸟位,张居正的圣眷是不会损失的,不会损失也意味着不会增长。

  张居正和戚继光不会那么做,历史一次次的证明了,得位不正这四个字,就是王朝绕不开的魔咒,但凡是得位不正,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张居正、戚继光不想以后被人指着骂:类司马懿也。

  在所有人看来,张居正清查隐丁,冒名影射者是应该的,而王崇古干这些,是忠君体国的表现。

  汪道昆有些尴尬,谭纶走后,他成了浙党党魁,这楚党和晋党厮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汪道昆压根就没准备,他一脸迷茫,这个时候,就显得他汪道昆很呆。

  科举临近,意味着又一批的进士诞生,进士在税赋、劳役、司法上享有特权,那么围绕着进士,就会有亲族异姓影射者的出现,所以王崇古和张居正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个时间对内开刀,就是告诫新晋进士,大明已经变了。

  “好好好,很好,传令各总督巡抚,严督所辖优免定例冒名之事。”朱翊钧听闻终于露出了个笑脸,他看着王崇古笑着说道:“次辅也不要吹求过甚,招致人心怨怼。”

  “臣谨遵教诲。”王崇古俯首说道。

  从数字上来看,楚党的冒名优免的人比晋党要少得多,可是楚党的规模比之晋党还要庞大,张居正得势,楚党自然会扩大,晋党的问题显然更严重,王崇古对内开刀也是怕引火烧身。

  得亏是提前做了,否则张居正完成了清查冒名优免,他王崇古没做,就陷入了绝对被动之中。

  这也是王崇古知道自己斗不过张居正的原因,很多事别说做错了,没做到前面就是被动。

  这就是张居正在朝的政斗格局,收买李乐已经是王崇古最后的挣扎了。

  汪道昆左看看右看看,寻思着浙党还是解散算了,楚党党魁和晋党党魁都没对浙党动手,浙党就已经落于人后,虽然大家都不提,但汪道昆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装糊涂,恨不得立刻隐身。

  “山东河南总督凌云翼奏闻。”张居正说起了河南的事儿,河南地面藩王迁入京师了,那么河南地面的清丈和隐丁问题,凌云翼打算重拳出击。

  “工兵团营共计四营,分设坑冶采煤炼铁,现在已经安置流民四万八千有奇,凌部堂奏闻,要对河南地面彻底清丈和普查丁口。严督各县官查明见存人户填注黄册。”

  只要听说过凌云翼名字的人,都知道他要怎么动手,忍了这么久,都是为了大局考虑,等到藩王离开后,凌云翼准备大展身手。

  “凌云翼劾河南布政使周有光、参议章复举,姑息包庇奸猾兼并,苦累小民,理当褫夺官身功名,革罢为民。”张居正看着廷臣们开口说道。

  布政使、参议二人被革,意味着河南官场还要继续地震。

  凌云翼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陛下启用他去河南,就是让他打硬仗,啃硬骨头的,朝廷已经对河南缓慢的清丈彻底失去了耐心。

  天下清丈是国策,河南地面纹丝不动,稍有进展,糊弄朝廷,糊弄皇帝,糊弄天下,别的地方看到了,清丈的成果可能会出现倒退的迹象,所以,河南地面必须清丈,酒囊饭袋,尸位素餐者,是保护他们,不让他们犯下更大的错误。

  凌云翼弹劾的内容充足且详实,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朱翊钧综合了廷臣们的意见,结合凌云翼的奏疏,最终开口说道:“周有光和章复举的确有包庇,但凌部堂到河南后,便不敢再犯,押解入京徐行提问吧。”

  河南清丈老大难,周有光等人,贪是贪了点,但放在快活碑林里,就很不起眼了,还不至于流放或者斩首的地步。

  “河南地面人地矛盾最为尖锐,传旨凌部堂不宜吹求过急,朕等得起,他可以慢慢来。”朱翊钧给了凌云翼支持,放宽了时间限制,这样一来,凌云翼也可以从容些,河南清丈一直闹腾了百余年,一直到雍正年间,田文镜下狠手,才彻底厘清。

  凌云翼也不用着急,毕竟他的客兵只有一千五百人,这是最能打的精锐,可相比较千万丁口的河南,真的闹出大乱子来,他手里的武力不足以震慑。

  “山东地面的耆老们上了一本很奇怪的贺表。”万士和面色古怪的说道:“大抵就是山东地面的耆老,请凌部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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