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23节

  虚幻和现实,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现实里,谭纶的长子谭河图在身边伺候着,偶尔会对谭纶说两句,却没得到回应,慢慢的谭河图不再说话,谭河图是真实伤心的,山一样的父亲,倒在了病榻之上,甚至连回话都是断断续续。

  谭纶看向了卧房门前的布帘,布帘之外,似乎来了许多的客人,他们在外面不停的说着话,谭纶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布帘就是生与死的界限,布帘将活人和垂死之人隔开。

  来看望谭纶的客人们,并不愿意在房间里多逗留,来的客人总是问谭河图:尔父好点了吗?谭河图只能点头说:会好的,会好的。有些嘴拙之人,说不出讨巧的话,就左顾而言他,询问谭家子孙的学业,询问谭河图是否世袭了锦衣卫指挥。

  所有人都在极力避免正面提及死亡二字,这不奇怪,大明人素来喜欢大团圆,不喜欢生死离别。

  所有人都是说两句,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谭河图就到外面,和他人继续讨论着家长里短,谭纶偶尔清醒,也只是看着那些客人们送来的礼物,他都快死了,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外面的热闹已然和谭纶无关。

  现在的谭纶,只是一个垂死之人罢了。

  他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躺在病榻之上,将死未死,思绪不是很清楚,说话有些含糊,谭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人,索性就不理会。

  除了大儿子一直在跟前,没有人久在病榻之前。

  谭纶倒不怪次子,次子在外面张罗,他要死了,但谭家还在,还要人情往来。

  谭纶还有一定的生活自理的能力,倔强的他,还能正常起卧吃饭,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了。

  “父亲,元辅来了。”谭河图照例在谭纶的耳边禀报了一声,谭河图本来以为父亲不会应声,因为别的客人,谭纶都是懒得理会,倔老头和顽小孩很像很像,很倔很倔。

  但谭纶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眉头紧皱,虚弱的问道:“谁来了?”

  “江陵公张居正来了。”谭河图大声的问道。

  谭纶这次完全听清楚了,开口说道:“快请。”

  谭纶是糊涂了,又不是真的快死了,大医官说他最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心情好一些,可能有个一年半载的苟延残喘。

  他想过直接投了井,他不想这么浑浑噩噩的活下去,想了,但没做,因为做不到。

  老病的他,已经不是那个能揍李如松的谭纶了。

  “大司马。”张居正和谭纶互相见礼,谭纶本想站起来,他感觉自己站起来了,但其实没有,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况,让谭纶气的咬牙,却没什么办法。

  “元辅,你能跟陛下说说,直接给我个痛快吗?这么赖活着,真…咳咳,真憋屈。”谭纶坐在躺椅上,对着张居正说道。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下就是清醒的时刻。

  谭纶以为张居正来的恰是时候,但其实谭纶不知道的是,张居正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谭纶清醒。

  对于张居正而言,谭纶是同志、同行、且同乐的战友,作为被杨博保举起复的谭纶,在王崇古想要把京营打造成晋党的京营时,谭纶作为兵部尚书阻拦了王崇古的提调名单。

  对于晋党的绞杀,谭纶、王国光都是同盟,他们也晋党的叛徒,他们求的也只是大明国泰民安。

  “元辅啊,这死前,那是半点不由人。”谭纶靠在椅背上,他模糊的记忆里,只有陛下来问过兵部尚书人选的事儿,其他人都已经把他看成了死人。

  谭纶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死亡,就是绝对的孤独。

  那帘子,便是生与死的界限。

  “咱们大明军出去打仗了?”谭纶忽然想起了大明军似乎出征了,而且他那些长久的幻梦之中,也是因此而起。

  “戚帅在前线又打了胜仗,大青山营寨建好后,李如松、麻贵、王如龙、陈大成等参将,四处出击,将集宁海子给占了,察罕淖尔被打的晕头转向,两个万人队被戚帅捏扁搓圆,朝廷最近在议论在集宁建个集宁城,因为那片草场,能养十数万的羊。”张居正的语速不快,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下,让老病的谭纶,完全理解他的话。

  谭纶病重后,噩耗传到了戚继光的耳朵里,戚继光写信请张居正代他来看看,戚继光和谭纶是抵背杀敌的战友,谭纶已然行将朽木,但戚继光领兵在外,无法跟谭纶道别了。

  张居正给谭纶带来了好消息,戚继光手握一万铁骑,再加上手中的步营车营,打的俺答汗应接不暇,东线的大同防线无法攻破,西线被戚继光摁着头打,俺答汗只能龟缩。

  “好好好,好好好。”谭纶连说了六个好,看着张居正问道:“陛下长大了吗?”

  张居正的手攥着两腮,用力的揉搓着,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个样子的谭纶,让他揪心,谭纶又忘了,忘了,陛下长大了。

  “嗯长大了,陛下啊,聪明圣智,法古宪天,礼乐文章焕然一新,朝中有昭代之制,文事武备殆旷世所莫及。”张居正握住了谭纶的手,告诉了谭纶,陛下长大了,成才了,朝廷也很好,虽然有分歧,但还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大家都求同存异。

  “那高老倌终究是错了!”谭纶听闻似乎笑了笑,对付高拱,谭纶也有份儿,当初在隆庆皇帝龙驭上宾之后,是进一步限制皇权,还是赌陛下成才这个选择上,谭纶选择了张居正。

  现在看来,赌对了。

  “嗯,高老倌后悔了不肯说,嘴硬的很。”张居正拍了拍谭纶的手,便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谭纶已经累了,闭上眼睡着了。

  “大医官,大司马的病怎么样了?”张居正等谭纶睡熟了之后,看向了大医官问道。

  “不好,大司马心存死志,情况每况日下。”李时珍和陈实功互相看了一眼,如实说道,他们遇到了麻烦,谭纶不想这么苟延残喘,有求死之心,身体的各个器官在更加快速的衰竭。

  人在睡觉之前朦朦胧胧时,大脑怕人死了,就下意识的指挥身体动一下,手脚会抽搐一下来响应,大脑知道人还活着,才会休息,但现在谭纶有求死之心,大脑在不停的骗身体,死了,已经死了。

  这已经不是李时珍和陈实功的医术范围内能解决的问题了。

  “唉,这样也好,也好。”张居正将谭纶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坐在床边,陪了谭纶半个时辰,才站起身离开。

  谭纶陷入了梦境之中,他似乎恢复了年轻,带着大明军在肆意的冲杀,倭寇、北虏、山贼、水匪、亡命之徒,敌人层出不穷无穷无尽,但谭纶却从没有倒下,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谭纶认为死亡是绝对的孤独,他已经区分不了现实和梦境,他在梦境里,带着那些极为熟悉的面孔,杀死了每一个遇到的敌人。

  大司马太子太保谭纶,是个激进派,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他仍然激进,心存死志,激进的要自己终结自己的生命。

  王崇古点着一盏石灰喷灯,盘算着面前的账目,这是毛呢官厂的账,主要是羊毛的库存,只够六个月使用了,受原料供应的影响,毛呢的价格也在飞涨,精纺毛呢的价格从七钱银一尺,再次飙升到了三银一尺,有再创财富神话的趋势。

  但王崇古收到的情报是,三娘子带着羊毛从东胜卫,过长城已经入关,打仗似乎并没有过分影响到归化城提供羊毛的数量和质量,当然来自三娘子的羊毛供应的确减少了,而开平卫、应昌、全宁、大宁等地的羊毛产量在上升,补足了缺口。

  “王谦,你是不是买了一批精纺毛呢?”王崇古合上了账目,看向了王谦问道。

  王谦玩着两个铁球,听闻询问抬头说道:“是啊,我打算准备明天全都卖出去呢。”

  “过几日再卖吧。”王崇古看着王谦说道。

  王谦面露兴奋的说道:“过几天价肯定暴跌啊,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吗?三娘子难道不打算供应羊毛,要跟俺答汗一条黑走到底?”

  发大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王谦已经想到了九种办法发财。

  “三娘子已经在东胜卫入关了,十来天的时间,就能抵达京师。”王崇古将账目交给了王谦确切的说道。

  王谦看完呆滞的问道:“羊毛供应稳定,精纺毛呢的价格必然暴跌,爹你还让我过几天卖?这不是赔钱吗?我不干!”

  “就是为了让你赔钱。”王崇古点头说道,他让王谦过些时间出货,就是为了赔钱,一个不学无术、败家的阔少,根本没有任何的威胁。

  王家真的很有钱,不需要王谦赚钱,他败家的速度还没王家资产扩张的快,王谦的孩子还小,还没有败家的能力。

  “真是无趣。”王谦明白了王崇古的意思,直接瘫在了椅子上,没有一点大家公子的风度。

  “鸿胪寺卿陈学会不方便接洽三娘子,这个差事交给你,羊毛生意很多人盯着,不要出什么问题。”王崇古给了王谦接待三娘子的活儿。

  王谦揉了揉眉心,有点不明白的问道:“正打仗呢,为了赚点钱,忠顺夫人也不至于如此冒险才对,俺答汗趁她不在,怕是要直接接掌归化城了,真的是聪明了一世,糊涂了一时。”

  王崇古开口解释道:“俺答汗不止一次图谋接掌归化城都没能成功,三娘子不是为了赚钱,她就是跑到大明来避难来了,她现在在草原极为尴尬,帮俺答汗,大明这边交代不过去,帮大明,草原那边交代不过去,左右为难,躲到大明,等男人们打出个结果来,再出面不迟。”

  “三娘子不在,俺答汗也掌控不了归化城。”

  王崇古十分明白三娘子的打算,表面上她照例作为使者入京来,也算是大明和北虏在战争的过程中,仍然存在沟通的渠道,但实际上,三娘子就是避难,她成为草原叛徒,那对大明朝廷而言,她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因为大明需要她帮助大明王化草原,削弱抵抗力量,她跟俺答汗一条道走到黑,更是无立锥之地。

  和解派在战争期间,就是夹缝中的老鼠,唯有在战争结束后,才站出来摇旗呐喊。

  三娘子是为了那些冬天可能会冻毙、春天因为缺衣短食会饿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穷民苦力和解,不是为了她自己。

  “所以三娘子入京,是笃定了大明会赢吗?”王谦思索了片刻,设身处地的站在三娘子的立场上去想,其实三娘子完全可以窝在归化城里装死,等战争结束。

  带着羊毛入贡,是彻底把所有的一切压在了大明完胜的基础上。

  王谦已经完全掌握了矛盾说,已经学会了换位思考,是个成熟的大明官僚了。

  “三娘子又不瞎。”

  “那倒也是。”

  几日后,第一批羊毛到了,王谦立刻明白了老爹的提醒,有人在玩火,是物理意义上的玩火,这批羊毛在路上接连烧了三次。

  精纺毛呢的生意轰然倒塌的时候,有不少人精纺毛呢砸在了手里,这次对北虏的战争在开始前,这些货砸在了手里的人,开始鼓噪财富神话,试图引韭菜入局,来弥补当初的损失。

  羊毛供应短缺,精纺毛呢的价格自然要飙升,当年讲的故事,精纺毛呢这种大帛币的稀缺性等等又可以拿出来讲,在货即将可以脱手甚至还有的赚的时候,三娘子突然带着羊毛过了贡市,送往了京师,这就是砸盘。

  大帛币的神话是在供应短缺的基础上造出来的,结果羊毛来了,韭菜就是再蠢,也不会此刻入局。

  放火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这些羊毛在路上连烧三次,显然三娘子也早有准备,损失了近百袋羊毛后,第一批顺利抵达,三娘子之所以还没到,是她在押解第二批羊毛,防止出现纰漏。

  万历九年五月初二,三娘子终于抵达了京师,第二批羊毛的量有十四万三千袋,损失却比第一批少,只有二十四袋,一麻袋羊毛一百二十斤,是经过了发酵金汤清洗过的羊毛,极为优质。

  “累死我了。”三娘子入住了会同馆驿后,毫无形象的靠在了椅背上,这一路真的辛苦。

  “王御史啊,羊毛可都过了称,足额足量,这都送进了你们官厂库房,出了事,你可不能再赖我们头上,就是烧干净了,该付钱也得付钱。”三娘子看着王谦,惦记着自己的小钱钱。

  “嗯。”王谦对官厂的管理很有信心,这是王崇古的老巢,即便是现在王崇古每年只领一万银的分红,但这是官厂团造的旗帜,只要官厂不出事,他王崇古就有圣眷。

  “忠顺夫人,我有些疑惑,从战报上来看,俺答汗感觉有点弱。”王谦有些疑惑,晋党和俺答汗算是合作中有竞争,俺答汗虽然老了,但他有儿子有孙子,还有万户,但从战报上看,俺答汗比想象的更弱。

  “尤其是机动力,大明的骑营、步营、车营都用咬住俺答汗,这有点古怪。”王谦补充了自己的问题。

  三娘子斜着眼看了一眼王谦说道:“我这次入京带了什么?”

  “羊毛。”王谦一愣,明白了过来。

  三娘子叹了口气说道:“你当伱家皇帝折腾这个羊毛生意白折腾的吗?毛呢官厂都八年了,本来草原人都不愿意养马的,马肉不好吃,马奶不好喝,马匹就是除了战争,没有任何用处的牲畜,为了多养羊,没人养马了。”

  “大明官厂真的是好胃口,那么多羊毛都硬生生的吃下了。”

  “战马?俺答汗手里,能上战场的也不过四万匹,还不如你家皇帝多呢。”

  三娘子对大明的战马数量是有一定了解的,大明和蒙兀儿国的商贸往来,每半年来回一次,战马超过了五万多匹,这也是前线指挥的戚继光、李如松等人判断俺答汗不想跑的原因之一,跑得掉吗?

  三娘子连连摆手说道:“俺答汗掌握的地盘看起来挺大的,但是能调动的人丁有多少?还不如大明一个大县,大明皇帝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手段,政治上扶持了我这种和解派进行内部分化,经济上利用羊毛生意让草原自掘坟墓,军事上,每年秋季墩台远侯出塞烧荒,都快烧到俺答汗的大帐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北虏真的没多强,不是大明自断手脚,哪有猖獗的机会。”

  三娘子可不是胡说八道,大明的一个大县,比如山东即墨县,万历八年就有15万口,近四万的壮丁,俺答汗帐下看似幅员辽阔,但政治制度是松散的附庸制,大明打过来,这帮奴酋不跟着一起落井下石,俺答汗就烧高香了,所以俺答汗实际能调动的兵力,不超过五万,其中骑兵不过三万。

  “王御史,最近京师除了打仗,最大的大事是什么?”三娘子好奇的问道,她好奇她不在这段时间,大明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的事儿。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

  王谦思索了片刻说道:“最大的热闹就是我爹上了一封《请均田役疏》,就是把人头算在田亩上赋税,我爹被骂惨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读书人,骂的都脏。”

  “卧槽!”三娘子呆滞的看着王谦问道:“你爹什么时候成了忠君体国的大忠臣了?他不一直是窃国为私的佞臣吗?不是只有张居正才敢对田亩人丁下手吗?他难不成想名垂千古不成?”

  王崇古搞的事儿,多数都和田亩没关系,大明敢对田亩动手的只有张居正,从明初到现在,两百年,就这么一个。

  这哪里是均田役疏,分明是在造反!

第441章 利者,人之所欲也

  三娘子是逃入大明避难的,她这种和解派在战争开始之后,在草原是大明走狗,在大明是以恭顺欺诓圣听,两面不讨好,三娘子干脆直接选择了完全投效大明。

  但是一入大明,王崇古这个素来的奸臣,居然拿出了一本《请均田役疏》来,王崇古,他真的是太勇了!

  “能给我看看这本奏疏吗?”三娘子好奇这本引起了朝堂轩然大波的奏疏,究竟写的什么。

  “杂报邸报满天飞,全都是这本奏疏的内容,我让人给你拿几份。”王谦倒没有隐瞒的意思,瞒也瞒不住,王崇古这本奏疏的热度甚至压过了大明征伐俺答汗,因为笔正们对王崇古这本奏疏,逐字逐句的口诛笔伐。

  俺答汗?一个老匹夫罢了,王崇古才是大明江山社稷那个最大的国贼!

  三娘子一边看着邸报杂报,一边看着王谦,眼神带着不敢置信,作为和解派的代表人物,三娘子和晋党的联系极为紧密,自从马芳在嘉靖三十五年拦住了俺答汗再次入寇京畿之后,大明和俺答汗之间的战争,就逐渐演变成了宣大方向养寇自重。

  三娘子、俺答汗、俺答汗帐下万户,都是晋党养的寇,为了威逼朝廷的寇,但凡是朝廷要对付晋党,晋党就放松边防,让朝廷松一下笼头,一直到张四维被族诛之时,朝廷依旧不能铲除盘大根深的晋党,留下了王崇古这个人。

  现在,王崇古成了忠臣?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之前王崇古做的所有事,其实可以用捞钱去概括,安置流氓疏的官厂团造,可是王崇古的政治资本,毛呢官厂的分红去年才降到了固定的一万银,而开海投资的分红成了大头。

  之前王崇古是个奸臣,也不算朝臣们骂错了,因为践行许诺的过程中,王崇古真的赚疯了,说他是聚敛奸臣,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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