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49节

  年轻人做事,就该有锐气!

  迁徙府治所在,说明叶向高有打破陈规旧矩的勇气,也说明叶向高不是把吉林当成刷履历的跳板,而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带领吉林发展。

  而蓄发令如此严格执行,一旦被在京的士大夫们知道了,不清楚辽东局势的士大夫们,会觉得叶向高过于心狠手辣,并且以柔远人为由,弹劾叶向高。

  地方知县、吉林军兵其实最害怕的,不是叶向高是个怂货,怂货也就怂货吧,他们更怕叶向高是个守旧、迂腐、不知变通的士大夫,抱着柔远人不放,觉得蓄发令不该有,那才是大麻烦。

  如果是这样,那叶向高还不如是个什么都不管的怂包,让地方知县和将军们自行发挥。

  大明已经有极高的道德,愿意给夷人一个归化的机会,别说大明垦荒血流成河,泰西对南北美洲的殖民,哪个不是杀的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因时而动,因势而定,什么时候就说什么话,李成梁在西域,还让回人养猪,不养就是奸细,是不肯王化,有些事儿,现在不做,就是把罪孽留给后人。

  其实也不怪叶向高,叶向高久在京师,他初到吉林,没有多少经验。

  没经验其实没关系,这做着做着就有经验了,最怕的就是没了心气,遇到点儿困难挫折,就畏惧不敢再前进。

第1019章 能算明白账,但算不明白人心

  叶向高身上有一股暮气,缺少了一股年轻气盛,做事总是思虑周全,在朝廷里待久了就会这样,这也是为何李成梁总是和巡抚们闹矛盾的原因。

  形而上、不切实际、道德崇高的士大夫,总是不能理解李成梁做事的逻辑。

  李成梁又杀人了,李成梁又在里挑外撅,挑唆夷人各部内讧,搞得鸡犬不宁谁都不能安宁,李成梁又在杀良冒功了,只是不肯蓄发,就将人杀死,未免过于残忍。

  李成梁也总是不能理解这些个士大夫的想法,就跟缺根弦儿一样。

  这群天杀的夷人,杀了他李成梁帐下将领、军兵,李成梁非但不能打回去,巡抚还让李成梁再派使者去沟通?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都不肯蓄发了,那就是不肯王化,不肯归附,就是心怀异志,就是反贼!

  地方官和朝廷来的朝廷命官,在道德、政策执行、立场等等问题上,都有着极大的冲突。

  话不投机半句多,时间一长,矛盾就开始加剧,李成梁和巡抚之间的矛盾,很快就会闹到皇帝面前。

  在朝堂眼里,李成梁和巡抚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很容易被认定为李成梁在拥兵自重,在谋求自立,而李成梁为了避免被指责,不可避免的拥兵自重、养寇自重,最终形成了恶性循环。

  万历初年,李成梁拥兵自重的危机,就是这么来的。

  侯于赵的解决办法,其实很笨,他就是垦荒,增加粮食产量,让辽东农业,从入不敷出变成了略有结余,而后用结余继续垦荒。

  用不断扩大的地盘、田产、山林山货等产出,用增量来掩盖致命的央地矛盾,在发展之中解决问题。

  朝廷看到了辽东的不断发展,肯定李成梁的贡献,李成梁拥兵自重是为了开拓,也有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去说服朝中士大夫们。

  最终在发展的大局之下,朝廷和辽东地方,求同存异,朝廷给李成梁世袭侯爵,换李成梁离开辽东,避免辽东真的向藩镇滑落;李成梁坐拥开拓之功,也不用过分担心被卸磨杀驴。

  “下令各县,准备烧荒。”叶向高又给师爷下了道命令。

  “叶知府,这烧荒是不是有待商榷啊,这这…”师爷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一向儒雅随和的叶向高,居然下了如此残酷的命令。

  “太慢了,贼人打过来,就对他们清缴,一些个表面上归顺的熟番,却和这些生番里外勾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防不住,传令吧。”叶向高仔细想了想,还是坚持命令。

  他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迁徙府治所在;第二把火,烧向了严格执行十分有争议的蓄发令;第三把火,就是真的去烧火。

  “我知道烧荒是什么,不用提醒我,朝廷问责下来,我一力承担,下令。”叶向高看师爷还有话要说,解释了一句。

  秋风萧萧边草黄,每到秋天的时候,大明卫军就开始出塞烧荒,烧出一个隔离带来,让草原人不敢南下,烧的久了,草原荒漠化会加剧,这项政策执行了近两百年了。

  烧荒不仅仅是一个战术手段,不光是一把火,而是烧荒、水源投毒、伐木清林、烧山、闭市、驱虏剿夷等等一整套的政策。

  自隆庆四年议和之后,大明履行了和俺答汗的合约,取消了这种手段。

  就像是王崇古为首的晋人们的赶马捣巢、印子钱等,很少见于史册一样,只有寥寥数语可以去猜测,关于烧荒的残忍,大多数都是一笔带过。

  尤其是隆庆议和、大明再伐俺答、绥远王化之后,烧荒这种事,就逐渐被春秋笔法所抹去。

  人都这样,记性不好,过个二三十年,大家都会逐渐忘记,烧荒已经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现在,叶向高将它拿了出来,就是加速吉林等地的开拓速度,配合朝廷迁民政策,将辽东这片在天变之下会成为龙兴之地的地方,彻底占据,防止生变。

  “是。”师爷遵命。

  烧荒这政令一出,叶向高的名声怕是要和凌云翼坐一桌去了。

  叶向高之所以下这道命令,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吉林局势,再这么‘你侬我侬’下去,不知道多少孩子,要和他当初一样,出生在旱厕之中。

  既然有现成的办法,加速大明对辽东的王化,既然一定要有个人来做那个罪人,为何不能是我呢?

  叶向高翻动着各地文书,他在吉林府,对一句话理解更深,那就是不要低估肉食者一厢情愿的破坏性。

  上一任吉林知府是狼狈回到腹地,吉林知府曾下令剿灭黄鼠狼。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这句歇后语,被人广为所知,吉林知府一想,百姓好不容易养的鸡,都被黄鼠狼叼走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下令剿灭黄鼠狼。

  很快,就出现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儿,老鼠泛滥成灾。

  格物院派了三名农学博士,最终完成了解释,黄鼠狼在辽东被叫做黄大仙,保家仙,但为何如此,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农学博士把这民俗的渊源解释清楚了。

  黄鼠狼是杂食动物,它的性情十分凶残,几乎什么都吃,但它主要食物是老鼠和野兔,农学博士们解剖了数百只黄鼠狼,确定了一件事,一只黄鼠狼一年能吃掉三千只老鼠、田鼠,而这三千只老鼠一年要消耗掉近两千斤的粮食。

  但凡是黄鼠狼多的地方,老鼠就少,百姓就少丢粮食,久而久之,百姓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把黄鼠狼当成保家仙、黄大仙了。

  叶向高一上任,就取消了关于黄鼠狼的猎杀令。

  这种肉食者的一厢情愿,破坏性极大。

  上一任一共干了四年,牧民、农户、猎户,一共猎杀了数万只黄鼠狼,导致整个吉林都有鼠灾的隐患了,不得已,辽宁抓了三千只黄鼠狼,投放到了吉林地方。

  之所以不放养野猫,是猫不适合辽东,辽东的冬天真的是太冷了,野猫冬天会冻死的。

  上一任还做了一项错误的决策,解散营庄。

  吉林府垦荒,用的是营庄法,所有的田亩都是营庄集体共有,所有的垦荒照准,都是发给营庄,而非个人。

  营庄收成的三成要交给辽东卫所,剩下的七成归营庄,因为缺少账房,营庄的分配简单粗暴,大小不算,按人头,平均分配。

  侯于赵、李成梁当然知道这个制度不好,因为大小不算,那小孩子又干不了多少活,襁褓里的娃娃不能干活,女子就是干活比男丁少,奸诈的农户们,岂不是要多生孩子来分粮食?连女娃子也要养活?

  这其实就是侯于赵、李成梁的目的,就是让人多生孩子,充实辽东,辽东的汉人还是太少了,看起来四百万汉民很多,可是这辽东如此广袤的土地上,真的太少太少了。

  这个制度已经执行了长达十八年之久,因为缺少账房,这种制度,很快就有了缺陷,那就是各营庄都有那么几个聪明人。

  这些聪明人想的简单,我不干活,我还能吃一样的饭,我为什么要拼命干活?

  只要营庄里出一个懒汉,很快,营庄里就会出一堆的懒汉,而且这些懒汉还合起伙来,欺负老实庄稼汉子。

  上一任知府觉得这样不行,就直接下令,开始将垦荒照准,直接发给个人。

  十几年了,夷人已经不成气候,田土基本稳定,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这个政令,都没有任何的问题,毕竟大明腹地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一执行,就有了问题。

  夷人确实不成气候,可是这野狼、野猪、老虎、熊,还是一群一群,这些野兽袭扰村庄,之前有亦耕亦军的营庄民兵义勇负责猎杀。

  营庄解散,营庄的营田不再集体所有,各家人管各家田,义勇民兵有的变成了农户,有的直接投军,缺少了义勇民兵的猎杀,这些野兽就成了营庄的头号大敌,来去如同无人之地。

  就这样,垦荒照准,再次发给了营庄集体,而非个人,当然,营庄里的懒汉,也有了去处,有的被迫充军,有的则直接在吉林船厂打包上船,送南洋去了。

  吉林各县都有句童谣:脑袋一拍,有了;桌子一拍,定了;胸脯一拍,成了;大腿一拍,坏了;屁股一拍,走了。

  这段童谣说的就是上一任吉林知府,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了个烂摊子让叶向高处置。

  朝廷有的时候,有些政令,也是肉食者的一厢情愿,当这些略显昏聩的命令下达到吉林时,本该据理力争的吉林知府,选择了执行命令。

  比如万历十七年,朝廷下旨到辽宁、吉林两地,要求这两个地方,营造辽宁大学堂和师范学堂,这本来是丁亥学制的大好事,但这政策适合辽宁,不适合吉林。

  辽宁原来是辽阳都司,隶属于山东布政司,自洪武年间,王化二百年,东北四百万汉人,有三百万都在辽宁,辽宁营造大学堂、师范学堂、三级学堂,都有那个基础,而吉林没有那个基础。

  就是把学堂修好了,浪费钱粮不提,哪有士大夫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授课?

  这个命令最大的问题是建在吉林县,而不是长春县,吉林县满打满算就三万丁口,长春有十万丁口,吉林县没有足够的丁口,撑起这么多的学堂。

  可上一任吉林知府就这么执行了,要在吉林县建了师范学堂,而非长春。

  有点像徐州知府刘顺之,在保漕运还是保民生选择保民生,刘顺之告诉陛下,之前徐州府几乎所有问题,都是因为保漕运,就是一丝不苟、完全执行上级命令导致的乱象。

  所以,吉林地方需要叶向高和朝廷博弈,但这个过程中,也要注意,不能被地方官利用。

  如果问叶向高,是在朝中做官容易,还是在地方做官容易?就以叶向高个人而言,还是地方容易,因为他就是干的再不好,最后也就是拍拍屁股走了。

  他是进士出身,是翰林院庶吉士,他还是帝党,天子门生,他就是阎士选口中所说的天上人,只要不是把吉林拱手让给了夷人,最多也就是平调腹地,继续攒履历罢了。

  一个月后,皇帝陛下的旨意抵达了吉林府,准许吉林府迁徙府治到长春县,并且还给了二十万银,用于迁徙所费,不要过分滋扰地方。

  皇帝给这二十万银,说明朝廷也是希望辽东可以继续发展,继续垦荒,容纳更多的人口,提供更多的农业剩余。

  至此,叶向高在吉林府的地位,再无人可以撼动了。

  熊廷弼和叶向高不同,叶向高造成的困局,多数都是他自己经验不足造成的,熊廷弼面对的困局,主要是倭国糟糕到了极致的局面造成的。

  石见银山从山上到山下,分为了三部分。

  山上是银山所在的山吹城,主要就是挖掘银矿、吹灰法冶炼白银,整个区域大约有5里;

  山腰的住宅区域,以荣泉寺为首,数十条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山道两边全都是木房,此地居住大约一万两千名倭奴,专事采银;

  山脚下是石见银山代管所,也叫石见城,这个代管所,是织田信长跟毛利辉元打来打去的产物,以倭国朝廷的名义,管理石见银山,管理白银分配,同样也是兵营,是朝廷官员所在。

  当初戚继光打下石见银山,就是打下这三部分的山城。

  石见银山驻军只有一千,代管所再往西,就是一片只有七万两千亩田的仁万城,仁万城很小很小,围不过十里,丁口也不多,整个石见银山辖区只有五万丁口。

  仁万城已经靠海,海边只有只有四个泊位,小小的码头,主要就是为了起运白银回到大明。

  熊廷弼人在石见城天守阁内,他管理从出云城到长门城,沿海所有的大明实控区。

  实控区内,皆为均田法,武士、名田主都被吊死后沉了海,所有土地给了投靠来的倭人。

  熊廷弼之所以推行均田,是倭国人多地狭,不均田,就没有足够的农业剩余,来满足石见银山这么多矿工采银炼银。

  熊廷弼也曾经设想过,用泰西红毛番的办法,人?哪里有人!分明全都是奴隶,死了就死了,直接扔到一边的万人坑里就是。

  这么做的代价是,连续不断地夷人骚扰,正好可以继续趁着骚扰捕捉奴隶,不用四处找了。

  熊廷弼之所以用均田而不是奴隶制,既不是道德崇高作祟,也不是同情倭人,只是精算了下,大明驻军每一个都是宝贝疙瘩,怎么带到倭国,就要怎么带回去,这才是熊廷弼这么做的根本原因。

  在大明实控区域内,治安可比群魔乱舞的倭国好太多了,这里禁止一切私斗,但凡持械一律打杀。

  也不怪正在造反的倭人,把这里视为圣地,这里真的太安宁了。

  禁止私斗是之前熊廷弼走弯路,留下的遗产。

  熊廷弼刚到石见城,这里并没有什么秩序可言,更没有什么官僚系统,乱糟糟的,就是熊廷弼说了算,他一拍脑门,搞出了一套把人规范到进门先迈哪只脚的制度,来约束倭人。

  这套办法,熊廷弼称之为指令法。

  就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种什么,每天每个人吃多少粮食,今天在哪里垦荒,明天在哪里营造山城,作为张先生的关门弟子,皇帝陛下口中的熊大,大明军不会违背他的意志,倭人没有资格违背。

  但这套指令法,很快就玩不转,他很天才,按照他的规划和指令,大明实控区,很快就拥有了秩序,但他的算力很快就不够了。

  倒不是说他算不明白账,做不出明确的指令和规划,这个狭长的大明实控区,除了农业生产外只有采挖白银这一个制造生产,非常简单的经济模型。

  他能算明白账,但他算不明白人心。

  比如每天有200斤粮食、50斤肉,分给100个人,那每个人每天有2斤的粮、半斤肉才对。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给出了平均分的指令,但人不完全按照他的指令做事。

  大明锐卒每天要拿走八斤粮、两斤肉,这很合理,毕竟大明锐卒是统治阶级,这是必须多拿的地方,因为熊廷弼需要他们维持安定;

  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分配这些口粮的倭人,这些倭人管事要每人拿走四斤粮、一斤肉,这也很合理,管事们管着口粮的分配,不多拿多占,根本不是人;

  还有要采矿的窑工,他们也要多吃多拿,不吃肉,干不动重体力活,无论是采银还是炼银,都需要力气,他们一个人要拿走3斤粮、半斤肉,采不出足额的白银来,全都等着大明皇帝的怒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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