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范远山的才学是没问题的,满腹经纶、胸有浩然正气,还前途一片光明,林姑娘和范远山见面后,更加倾心于范远山,他这样的,对读过书的女子,吸引力真的很大。
范远山二十七岁,就已经是京堂七品官了。
可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范远山已经明确告知林姑娘,缘尽于此。
“范远山为何没有选更合适他的林姑娘,而是糟糠之妻呢?”朱翊钧啧啧称奇,他可是下旨,范远山可以吃下这个饵,但范远山直接彻底避开了。
冯保还真认真思考了一番才说道:“陛下,这不就是糟糠之妻吗?一起吃糠喝稀,吃了那么多苦头,林姑娘就是再好,那也不属于他范远山的。”
“相濡以沫自难弃,风雨同舟可白头。”
冯保之所以能够理解范远山的选择,是他看得很清楚,陛下和皇后的感情,陛下还小的时候,有点拧巴的时候,就会去偏殿听王皇后弹琴。
“冯大伴还是很有才学的。”朱翊钧肯定了冯保的文学修养,毕竟当年也是用论语拍晕朝中士大夫的人,冯保喜欢在士大夫最擅长的领域打败他们,这样这些士大夫,就变得更加丑陋了。
缇骑调查,还查出了一张名单,这张名单很有意思,叫:贤婿表,都是新贵们试图接近的官员名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大学堂出身,旧遴选机制的士大夫,轮不到他们接触。
问题是,这张贤婿表上,有好多都是成婚的。
朱翊钧看着这份名单,看了许久,最终他决定,不做干预,这也是一种过滤器,过滤出真正的人才。
围猎,也是一种筛选机制。
而且现在新兴资产阶级面对旧文化贵族们,还是处于劣势之中,尤其是在权力争夺中,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
矛与盾的强度,一定要相匹配,否则就不是矛盾相继,而是单方面碾压了。
兵部曾省吾呈送了一份奏报,这是皇帝亲自询问的辽东边情,更加明确的说,是建州女真的情况。
陛下询问辽东,还专门询问了建州女真,兵部不是很理解陛下的目的,一个小小建州女真,有什么好关注的?皇帝似乎对建州女真的发展有点过于关切了。
但陛下问,兵部自然详细奏闻,除兵部外,辽东总兵王如龙也回复了圣命。
建州女真,自万历九年起开始编民齐户,现在建州地方,已经成了大明的屯耕之地,陛下所问建州女真早已经是过去的事儿,现在都是大明人了。
要做大明人就要蓄发,不能再弄那个有点丑陋的金钱鼠尾辫,主要是真的太丑了,绝大部分的建州女真,都把后脑勺的辫子给剪了,让头发长了起来。
万历十二年就已经完成了对建州的郡县化,现在建州设有州衙,驻有辽军三千人,建州领三县,划分七乡二十九个里,皆为营庄法营庄。
算算时间,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万历二十年,努尔哈赤已经带着十三副铠甲,开始统一女真了。
朱翊钧以不恭顺为由,把努尔哈赤送进了解刳院做了标本,现在建州,已经悉数变成了实土郡县。
不过皇帝询问也非常合理,天变还在持续,时日再久一些,大明若是没有万历维新的话,辽东就会成为龙兴之地,这可是五军都督府的武将们共同认可过的推断。
山海关就是支点,关内关外,因为天变,实力差距会快速缩小。
户部呈送了一本奏疏,河南、山东等地推行营庄法不如江西那么成功。
而失败的原因,也不是河南山东百姓奸猾,懒汉太多,破坏营庄的集体生产,而是这些地方,素来重农轻商,缺少足够的账房先生。
这营庄没有账房,算不明白这工分、分配农业产出、农业剩余等等,营庄法搞得一团糟。
“户部今年准备划拨一百五十万银,从陕西、山西、四川、河南、山东等地,遴选举动灵敏、善珠算、精书法之徒入新营造好的各地大学堂、师范学堂,培养账房,以促营庄法推行。”
“冯大伴,从内帑拨五十万银,今年国帑又减了一百五十万银的田赋,朕这五十万银,算是心意了,再拨二十万银,把北直隶也算进来。”朱翊钧多给了七十万银,把北直隶加到了这一政策里。
河北作为京师的护城河,北直隶诸府,吃的亏比享的福要多得多,有好事,自然要带上北直隶。
朱翊钧给这七十万银,的确是因为削减田赋的心意,但也是一把刀,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可是借着万寿圣节贺表的机会,公开在邸报上做过灾年减租的承诺。
皇帝坚持带头让利,让朝廷向下让利,势豪们不遵守承诺,把百姓逼反了,逼出民乱来,那皇帝诛九族就很合理了。
敢公开耍皇帝陛下,把说过的话当屁放,真当皇帝是泥捏的?去年才刚刚兵发容城!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内帑的确缺钱,但教育的钱,还是有的。
培养的这些账房先生,他们本身就来自于田间地头,读完书回到乡野之间,除了算账之外,还要承担三项职责,宣讲朝廷政令圣旨、文化扫盲、医疗员。
宣讲朝廷政令,防止乡野缙绅们,欺负百姓不知朝廷政令;
文化扫盲,教育乡野百姓读书识字,从中遴选聪颖多智学子,主要是遴选人才、天才,天才是培养不出来的,只能筛选出来;
医疗员,负责乡野之间的卫生预防,比如妇人规中的接生婆要洗干净手再接生、产后要卧床七到十四日等等,别看这些不起眼的小规矩,都是救命的规矩。
其实就是培养基层村官乡官,他们回到家乡,因为有朝廷认可的身份,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会找他们,算是将皇权间接伸到乡野之间,而不是局限于府州县城。
“吕宋每次来奏疏,都是要人,朕哪有那么多地痞流氓给国姓爷,而且今年直接翻倍的要,朕是庙里的佛像不成?在朕这里许愿呢!”朱翊钧处理了一本新奏疏。
殷正茂缺人,不缺士族,自由流动到吕宋、流放的士大夫,足够撑起吕宋士族的摊子,满足各个汉乡镇的教育需求。
殷正茂缺甩鞭子的地痞流氓,朱翊钧起初还不明白,殷正茂为何数次索要这类人,这都些制造社会不安的人,朱翊钧询问之后,才清楚原因。
殷正茂不是给自己要的,而是给整个南洋要的。
南洋这些年种植园开拓速度极快,这南洋还没开拓完,又有金池总督府抢人,导致甩鞭子的地痞流氓,就一直处于短缺的状态。
而且甩鞭子的人,消耗很大。
因为甩鞭子的奴隶管事,是庄园主和奴隶之间矛盾的缓冲带。
庄园主很少会亲自找奴隶的麻烦,都是找管事施压,而奴隶一般也见不到庄园主,毕竟庄园主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汉乡镇里,而不是种植园里。
所以奴隶暴乱,最先杀的就是这些奴隶管事。
等到暴乱持续一段时间,庄园主再站出来做那个好人,许诺多给两口吃的,自然就不闹腾了。
这就导致了殷正茂年年都问皇帝要这些地痞流氓,简而言之,这都是耗材。
“就是地痞流氓,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朕还能给他变出来不成?去年要了两千,今年居然要四千,这又不是地里的庄稼,一年就能长成的!”朱翊钧倒不是舍不得。
而是殷正茂他年年要,朝廷今年就准备了两千,吕宋要四千,有点多了。
“这不是种植园变多了吗?陛下,这南洋可是重要的粮仓,实在不行,从福建、广东凑点吧。”冯保也觉得殷正茂这么翻倍的要,打乱了朝廷的布置,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从福建广东各地的牢房里找了。
“也只能这样了。”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
南洋的种植园的确在快速增多,任何经济现象,在快速膨胀的阶段,都是乱象丛生,种植园也不例外,大明对南洋没有直接管理的能力,只能靠总督府代管,导致这种乱象更多。
治安的混乱,促使了几乎所有的庄园主和他们的家眷,都住在汉乡镇里,这些庄园主拿走了种植园大部分的利润,在汉乡镇消费,促进了汉乡镇的进一步繁华。
有些汉乡镇已经不能叫镇了,比如铜祥镇就有超过十万丁口,已经有资格建立铜祥县了。
住在汉乡镇里的才是人。
松江巡抚李乐、松江知府王谦奏闻了松江府黄埔行宫的营造,行宫已经完全建好,剩下的主要是绿化、花卉、庄园景观营造。
王谦则额外多上了一本奏疏,关于松江府棉纺产业的发展。
松江府棉纺产业为了降低成本,开始大量使用蒸汽机,但因为松江机械厂搬到了徐州,松江府现在呈现出了一马难求的景象。
一台铁马往往会溢价两成出售,供不应求的铁马,已经成为了棉纺产业新的宠儿。
铁马的大量应用,也带来了新的矛盾,那就是大量织工被清退,而最先被清退的就是织娘,除了产业工匠被清退之外,家庭式作坊正在破产。
铁马的应用,加速了棉纺产业的生产集中、资产集中,再加上本就严重的市场集中,都在加速中小棉纺工坊破产。
上不起铁马,你的产品成本就是高,甚至是质量也会差,最终导致被残酷的市场所淘汰。
家庭式作坊的破产之后,就是人数在三十到五十的中小棉纺破产,退出竞争。
这让王谦忧心忡忡,一旦完成了生产集中、资产集中和市场集中,那棉纺行业就会出现一个垄断性的巨头,王谦希望工部牵头,国帑投资,营造松江棉纺厂,来应对这一情况。
王谦设想过拆分这个庞然大物,但他觉得这样的拆分,只是徒有其表。
可以用很多很多的办法规避这种拆分,王谦出身势要豪右之家,他就想到了三种办法,可以完美避开拆分,身处幕后,继续垄断棉纺。
对付垄断资本的办法,是让其无法产生垄断,而棉纺官厂,就成了一个必然的选择。
这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官厂真的比民坊的效率低吗?
根据工党党魁王崇古的论断,官厂有两个必须要面对的困局,臃肿和僵化,几乎所有的问题都由这两个问题衍生而出,王崇古后半生,也都在避免官厂的臃肿和僵化。
这两个困局都指向了一件事,效率低下。
按照王崇古的论断,松江棉纺厂必然在竞争中落败,因为工坊需要高效,才会兴盛。
但王谦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父亲文成公,是错的,王谦是个逆子,父亲已然离世,他依旧是忤逆。
事实上,就王谦观察到的民坊而言,民坊在草创和持续扩张时期,的确比官厂高效,但在其产业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民坊的臃肿和僵化,比官厂只多不少。
都是人构成的组织,组织越大就越容易臃肿和僵化,这不是归属于朝廷或者归属于民间,就有本质区别。
而民坊却无法像官厂那样强力纠错。
文成公人情过重的问题,就在文成公死后,被快速纠错,之前人情过重引发的连锁问题,也到了不同程度的修正。
王谦的观点颇为新颖,总结而言:朝廷是会砍头的,民坊不会砍头的。
民坊同样会滋生蛀虫,却无法有效的清理这些蛀虫。
所以王谦不认为棉纺官厂会从市场的竞争中落败,大家都是庞然大物,都具备臃肿、僵化、低效、贪腐的问题,官厂不见得一定会输。
当然某些心怀叵测之辈,为了谋取国有资产,故意让官厂陷入经营困难,进而李代桃僵,那就是另外该诛九族的事儿了。
敢偷陛下的资产!
身股制的官厂,更能激发工匠的生产积极性,对生产工具进行更好的改良。
“官厂民坊,这不是咱大明左手打右手吗?”朱翊钧对这篇奏疏略显犹豫,朝廷聚敛过甚,一斤煤就要卖二百文了。
第1018章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行所为皆为正义
陛下认为成立松江棉纺官厂是大明的左手打右手,但冯保仔细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京师煤价。”
陛下当然是对的,但陛下也有思虑不那么周全的时候,这个时候作为内相,就要为陛下补充一些案例,来说明问题,这是内相的职责所在。
京堂煤价,就是那个案例。
陛下睿哲天成,冯保只要提出关键,陛下就会立刻全然明白,为何王谦会想到用官厂,去对抗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
在西山煤局筹建之前,每遇雨雪连绵,西山煤不能至,城中煤价腾涨不止,生民皆苦,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时,煤的价格涨了近百倍,这就是完全交给民坊的结果。
西山煤局成立后,煤炭价格稳定在了一斤六文的价格,时至今日,风雨不能动。
大明京师共有132行当,烧煤行是其中之一,烧煤行、煤市口之前都在武勋和西城富户手中,为此王崇古在世的时候,还顶着御史聚敛过重的弹劾,把正西坊、崇北坊的煤市口,强行收为了官有。
生产集中、资产集中和市场集中,是垄断资本的三大特征,彼时西山煤局有生产集中和资产集中,但煤市口在势要豪右手中,价格明明没有因为雨雪发生变动,但这些势要豪右就是要借口涨价。
最终导致了大明只能对煤、焦、钢、铁进行了专营。
一到雨雪连绵就如此涨价,大明管的那么宽的士大夫们,就不管管?还真不管。
第一他们不知道,士大夫五体不勤,柴米油盐这些事儿,根本不用他们去关注;
其次,这些本来就是他们的生意。
正西坊煤市口大掌柜,名叫刘祥愚,他曾经洋洋得意的写道:
我日以贸煤为业,其与士大夫之家,或白送,或受半值,皆言我好客有义;雨雪连绵,则一本而获数倍之利,终日辛劳,不过糊口尔尔,其余皆予贵人,以求免抽分之苦。
这个刘祥愚,是士大夫口中的好客有义之人,他在雨雪天气多赚的钱,其实大部分给了士大夫们这些贵人,以求托庇,防止他们为难。
“那就筹建吧。”朱翊钧听冯保那么一说,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京营锐卒进过京师,那一次,锐卒们推着带旗子的小车,车上装满了煤球,把煤球送到各坊平价售卖。
王谦想到的解法,源于西山煤局的成功,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时至今日,西山煤局早就是煤钢联营,而且是大明第一钢铁厂,但人们依旧把它叫做西山煤局,就是煤炭供应稳定。
王谦设立松江棉纺官厂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而是要让这个庞然大物在作恶的时候,朝廷有手段、有能力去干涉棉纺价格,让这个庞然大物有所忌惮。
要不然朝廷手里一张牌都没有,这庞然大物必然失控,而且后果难料。
王谦在奏疏里,还谈到了另外一个松江府最新的骗局,朱翊钧仔细理解了王谦的意思,才明白了,王谦说的是信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