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46节

  这林姑娘今年才十八岁,是万历维新中长大的女子,性格很是开朗,行事颇为大方。

  书信的内容也很干净,就是上次偶然见面后,她问了一些不懂的问题,当时范远山做了一些简短的回答,她回家后,仔细理解范远山所说,写了心得。

  比如矛盾相继之理,矛盾是此起彼伏,但总是向上,比如矛盾无处不在,又要防止矛盾过度激化。

  林姑娘在书信最后,也说了自己的苦恼,她已经十八岁了,是个老姑娘了,家里催逼成婚,但一成婚,她就没办法再继续做家学堂的女先生了。

  林姑娘在西直门一个家学堂做女先生,这个家学堂,范远山很了解,是迁来京师富户在西直门外大厝园林区,营造的一家私塾,叫西山首善书院,学子一千四百人之多,男女学子都收。

  这书院讲诸子百家,讲算学,讲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远近闻名,甚至连山西的豪奢户,都不远千里把孩子送到这里就学。

  林姑娘的才学,自然可以到这家塾授课,但一成婚,再抛头露面,就不是很好,而且需要夫家应允,林姑娘自然是颇为忧愁。

  “偶然吗?”范远山的手在桌上轻轻的敲动着,他不善钻营,不喜应酬,但有些推不开,他只能去参加,应酬期间以不适为由,到了院内休息,正好碰到了林姑娘。

  正好?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绝不是偶然,他清楚的知道,这就是围猎。

  范远山没有回信,他拧灭了石灰喷灯,站在门前,突然有点羡慕年轻的司务,他可以住在衙门的官舍里,夜已经深了,只要到这个点儿,他回不回去,都是一顿唠叨。

  他不回去,妻子会念叨,会哭,哭他是个负心汉,哭他忘恩负义,哭他在外面鬼混;

  他这个时间回去,妻子也会唠叨,朝廷一年给那么点俸禄,值得你如此劳心劳力,连家都不顾了吗?

  范远山回家了,正如他想的那样,妻子的唠叨一直到他盥洗完都没结束,范远山一句话没有回答,唠叨声变的更加密集了起来。

  他的眼前总是闪过林姑娘那温婉的笑容,还有那双像是闪着光的桃花眼。

  次日清晨,范远山起了个大早,临走的时候,他对着妻子询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结交了新的姐妹?”

  “你整天忙的不着家…”妻子说着说着就停了,她意识到了问题。

  妻子只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又不是蠢,家里的氛围越来越不对劲儿,丈夫总是沉默寡言,甚至强忍着一些怒气。

  她丈夫是什么人,她能不清楚吗?

  以前夫妻是家人,现在甚至有些形同陌路了。

  范远山一提起,妻子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她前段时间,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姐妹,这姐妹听闻了她的经历,总是为她打抱不平,三言两语,范远山能有今天,都是岳丈照拂。

  但范远山少年聪慧多智,岳丈不资助也会有人资助,而且范远山考中举人就回报了这份恩情,夫妻之间从来不是谁欠谁的。

  那些个名贵的家具真的有必要买吗?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一个妇道人家真的要管吗?孩子绫罗绸缎、那些零碎,真的重要吗?

  “我还得点卯就先走了,你仔细想想。”范远山看妻子的神情,不再多说,满是轻松的去了衙门。

  问题的关键,是找到关键问题,范远山已经找到了。

  针对他的围猎早就开始了,不是从他升官,才开始的,而是他在稽税院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对他的家人,对他的软肋,开始潜移默化的规训了。

  人耳根子都软,但凡是站在你的立场说几句好话,就能博得好感,而后一点点灌输,不用数日,就能把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这张大网,不仅撒向了他,还有他的家人,简直是无孔不入,而且极难防范。

  反腐司有早会,就是司议诸案,所有御史都要参加,陆阁老要去参加廷议,早会是徐成楚主持。

  今天一反常态,平素十分高效的徐成楚,没有直接开始,而是静静的等着,徐成楚不说话,十七名御史都安安静静,足足等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提刑千户带着两名缇骑走了进来,将一名御史架走了。

  被带走的御史,面色刷一下就变白了,连走路都走不稳当,被缇骑拖出了西花厅。

  所有御史都面面相觑,面色凝重。

  “诸位,我等为反腐御史,纲宪事类定,贪腐罪加三等,反腐司兹事体大,百官恨之入骨,多少双眼睛看着,稍有风吹草动,弹劾连章而至,诸位,当引以为戒。”徐成楚在人被带走后,才开口说道。

  这个活儿,不是那么好干的,有专门针对百官的北镇抚司,一旦有人弹劾,缇骑查实,就是罪加三等。

  “好了,开始吧。”徐成楚开始了今日的议事。

  议事结束后,范远山找到了徐成楚,将林姑娘的书信交给了徐成楚,而后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徐成楚。

  “我能不能回稽税院?稽税院清净。”范远山讲完了自己的事儿,又思虑了一番,才说道:“徐御史是全楚会馆门生,腰牌是陛下亲自给的,人尽皆知,他们不敢这么对付徐御史,却敢这么对付我。”

  徐成楚也遭到过围猎,但要温和的多,绝没有如此来势汹汹!

  一张大网,把范远山直接完全兜住,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稍有不慎,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你讲的对,我背靠全楚会馆,是陛下眼里的骨鲠正臣,是继海瑞继续反腐利刃,他们不敢这么对付我。”徐成楚看着那封书信,看着那些娟秀小字,十分肯定的说道:“范御史骨鲠,这都扛住了,老实说,若是我,恐怕就中招了。”

  徐成楚是楚人,他从一开始就是张居正门下,没人敢这么做,张居正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这么做,张居正的报复十分狠厉。

  “陆阁老上过奏疏,陛下不准,国事不是儿戏,这样,陛下正好召见了我询问清党之事,我面圣之时,面呈陛下。”徐成楚知道这次的转岗,范远山陷入了一个泥潭之中,他朝中没有靠山,这围猎的网,会越来越紧。

  “谢徐御史。”范远山松了口气,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压力真的很大。

  朱翊钧这才从徐成楚口中,得知了范远山被如此围猎。

  “居然下了如此的本钱,那林姑娘素有贤名,连朕都有所耳闻。”朱翊钧颇为惊讶,这头拱火,那头挖墙脚,如此手段,范远山居然没有中计。

  “陛下范远山很有才能,刚到反腐司,所有账目都井井有条,正因为有本事,才值得下这么大的本钱。”徐成楚十分肯定的说道。

  范远山但凡是无能一点,这帮人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去围猎他,因为不值。

  “你将这块腰牌给他,日后若是再遭此等劫难,就让他到通和宫来找朕,朕给他撑腰。”朱翊钧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腰牌,这是帝党腰牌。

  徐成楚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不是针对反腐司,而是针对范远山本人的,或者说,是为了抢先一步,在范远山身上下注。”

  “这林姑娘,是范远山升官后的重注。”

第1017章 相濡以沫自难弃,风雨同舟可白头

  徐成楚已经不是当初刚中进士,当初海瑞把王崇古的书给徐成楚看,徐成楚都不愿意看,认为清流不该听信浊流、奸臣的谗言,他现在是反腐司的干臣,陆光祖不在,他就是反腐司堂上官。

  他经过了复杂斗争,督办数起反腐大案,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是臣子,陛下是君王,身份不同,决定了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皇帝自然会以为这是要破坏反腐司的逆举,但徐成楚认为这更多的是为了下注。

  范远山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儿了,他的岳丈对他下注,供他读书,只是那时候,他没得选,现在他有的选了。

  徐成楚仔细思索了下,把自己的理由告诉了陛下,他这么判断的原因,理由有三。

  第一,如果只是围猎的话,没必要下林姑娘这样的重注,林姑娘这样的人,培养十分不容易,下到范远山这样的七品御史身上是不值当。

  围猎的本质是兑子,用手中的筹码兑掉或者腐蚀掉某个位置的人,方便行事。

  林姑娘真的要是个筹码一样兑子,最起码也是个五品以上。

  第二,对范远山的接触中,这位林姑娘背后的人,总是在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范远山,直接就把美人计端上来了,没有威逼利诱的环节。

  反腐司刚刚被带走了一个反腐御史,就是被围猎了,不过没有到美人计,仅仅是利诱,一点点的腐蚀,再加上一些困局,就彻底成功了。

  第三,范远山值得,他的才能,早就被陛下、陆光祖等大臣所注意到,这种注视,得益于考成法的推行,范远山的考成遥遥领先,是当之无愧的卷王,完全值得这样的重注。

  有个成语叫囊锥露颖,一把锋利的锥子放在行囊里,一定穿破行囊露出锋芒。

  范远山是京师大学堂优秀的学子,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在稽税院从不徇私枉法,符合公则生明廉则生威的论断,这样的人,在过去的官场上,或许会过刚易折,但在万历维新的大局面下,一定会快速升迁。

  “陛下,自从吏举法以来,咱大明官场以出身分成了两派,一派可以看作是旧儒生,这些人出身举人、进士,是过去选仕的人才,一派是出身吏举法,大学堂培养的新国生,而范远山是大学堂出身的人中龙凤。”徐成楚思考了下又补充了一个理由。

  范远山还有一个陛下或许都没有注意到的身份,他是吏举法,或者说新选仕办法的人杰,是新国生的代表人物,下重注,赌的就是范远山飞黄腾达、鹏程万里,而且赌赢的可能很大很大。

  朱翊钧点头说道:“徐御史所言有理。”

  “这其实也是围猎。”徐成楚不认为下注和围猎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他是骨鲠正臣,在他看来这都是为了以权谋私的行径,只不过略显温和,他摇头说道:“而且这些人,从来没问过范远山愿意与否。”

  诚然,范远山的妻子是个没见识的女子,林姑娘才名远播,无论怎么看,对现在的范远山而言,林姑娘才是那个良人。

  范远山不愿做陈世美也没关系,只要他和林姑娘的进展良好,有的是人,可以帮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岳丈重病,妻子返乡出了意外如此种种。

  这样,范远山就可以问心无愧、明媒正娶,把林姑娘变成继室了,完全不用担心什么当世陈世美的批评。

  这就是权力,只要想,甚至不需要去表露,只要你有需要,就有人帮着去做,而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有选择性的使用手中权力,甚至是在合理的、可以讨价还价的范围内,高抬贵手。

  所有人都拱破头也想钻进来,就是这个原因。

  可整个过程,没人问问范远山愿意与否,范远山想不想那样活着,若是一般人,或许无法察觉,或许干脆顺水推舟,但显然,范远山是不乐意的,他要是乐意,就不会告诉徐成楚了。

  围猎是敲掉或者腐化后利用某些权力,这提前下重注也是在围猎,只不过隐藏的更深、更舍得下本罢了,本质上都是让官员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私门之利。

  给了范远山一块帝党腰牌,这件事就解决了,范远山没有靠山,才让他如履薄冰,有了腰牌,再对他围猎,那就是跟皇帝发生直接冲突了。

  徐成楚稍微想了下这个过程,他发现,主要还是范远山自己争气,从一开始范远山就有足够的警惕之心,从来没有把林姑娘当成一个邂逅,其次范远山找到了问题关键,也就是妻子变化来源于新的姐妹。

  但凡是范远山笨一点,已经中招。

  朱翊钧和徐成楚详细聊了反腐司的几个案子,徐成楚才选择了告退。

  等到徐成楚走后,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让缇骑查一查,看看这个林姑娘背后,是不是武定侯府,朕当面告诉武定侯,让他不要为难范远山。”

  武定侯郭大诚如果把皇帝的话当耳旁风,那武定侯府就要承受忤逆的代价。

  徐成楚走出了通和宫御书房,他站在通和宫门前,又看了一眼这大明权力至高殿堂,坐上了车驾,车驾缓缓开动,走过了宫城的金瓦红墙,走过了树荫遮住的硬化路面,走过了集市,走过了左长安门,在反腐司衙门口下车。

  这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的车辆,都会下意识的避让,即便是车上没有任何的标识,但车夫之间也都彼此相识,反腐司势头正盛,无人敢挡。

  徐成楚让司务把范远山叫来,将朱红色的帝党腰牌递给了范远山,才说道:“这是陛下给的,你日后遇到了麻烦,直接去通和宫就是,班直戍卫会让你进的。”

  范远山将腰牌郑重的收好,这就是他最大的倚仗了。

  “陛下说了,林姑娘这个饵儿,吃不吃全看你心意,但不能耽误了反腐大事。”徐成楚看着范远山解释道:“陛下不可能事必躬亲,什么都管,还是这陈记糖坊招惹到了武定侯府,陛下才亲自询问。”

  “这就是过筛子,过了就过了,过不去也就过不去了。”

  “下官明白。”范远山仔细斟酌了徐成楚的话,话很直白,也很容易懂,这次陛下管,还是因为陈记糖坊案身后有武定侯的影子,还有他督办的四十四个逃税案,都是法不容情。

  其实范远山也怀疑是武定侯府,这手笔实在是有些大了,他才不敢自己擅自反击,这毕竟是世袭官,得陛下来处置。

  范远山回到家中,见到了有些忐忑不安的妻子,露出了笑容,笑着说道:“你不必如此患得患失,都过去了。”

  “我去给你盛饭。”妻子见范远山没有责怪她蠢笨,才欢天喜地的去盛饭了。

  矛盾说是一个方法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论。

  范远山其实也是有点后怕,如果他只是个传统儒学士,坚信夫纲,和妻子之间的矛盾就会随着琐事逐渐升级,最后在万般烦闷的情况下,就直接中计了。

  昨日,妻子的唠叨,让他眼前不断浮现林姑娘温婉的笑容和会说话的眼睛。

  范远山透过妻子明显剧烈改变的现象,看到了有人在妻子耳边胡言乱语这一关键,透过林姑娘的伪装,看到了后面的危险,看到了自己被围猎的本质。

  矛盾说,不得不读。

  缇骑的调查很快,第二天下午,缇帅赵梦佑就把完整的过程,告知了皇帝陛下,和武定侯府一点关系没有。

  文化贵族,通过书院、私塾、座师等等方式,控制了旧官僚的遴选,或者说文化贵族就是旧官僚、旧儒生本身,进而掌控了大多数的权力。

  沿海地区因为开海,形成了新兴资产阶级,这些新兴资产阶级很难从旧文化贵人手中争取权力,进而将目光看向了以大学堂出身为主的新官僚、新国生。

  林姑娘出身广州新会林氏,林氏本身也是地方豪强,在万历六年迁徙富户入京。

  万历开海后,新会林氏的财富快速扩张,就成了新贵的一员,但苦于接触不到权力的核心,生意的规模越大,盯着的人就越多,等同于待宰的羔羊。

  “没想到范远山这么受欢迎。”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卷宗。

  林姑娘也是经过了数次争夺,才得到了独家接触范远山,而给林姑娘的时间,只有六个月,如果林姑娘这六个月时间没能成功,才是其他人,而且还有顺序,各个都称得上名门闺秀,总有一款适合范远山。

  王谦反复告诉陛下,好东西是不流通的,毫无疑问,范远山是类似的优质资源。

  有意思的是,缇骑调查发现,这林姑娘是真心想嫁范远山,不是逗闷子。

  范远山只考中举人,没考中进士,不是范远山天资不够,而是因为教育资源严重不足。

  范远山出身,其实比徐成楚还要差,几乎等同于赘婿,他的岳丈也就是个乡下地主,范远山没有名师,更没有办法寒窗苦读,去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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