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05节

  但朱翊钧没想到,马丽昂被这次失败,打击到了如此地步,准备以死谢罪,这是一种最廉价。最无用的谢罪方式,最好的赎罪方式,是赢回来!

  但三亨利之战正在慢慢结束,马丽昂和他的大光明教,已经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还请先知为迷途的羔羊指出明路。”使者听懂了陛下的话,但是又没有完全听懂,先知到底要马丽昂做什么,才能解救陷入水火之中的大光明教。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大光明教的创办是一个意外,是葡萄牙国务大臣徐璠,因为国王安东尼奥草率的驱逐了红衣主教,造成了社会动荡,才让之前负责搜集情报的智者之屋,代替牧师们的工作,主持婚丧嫁娶,为新生的孩子赐福。”

  “马丽昂到里斯本游历,接触到了大光明教,前来大明,她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她发现,即便是没有宗教,依旧可以活的很好,甚至更好,没有教廷的税赋,可以更加轻松。”

  “马丽昂想要解救那些陷入宗教残酷统治的人们,这是她最初的想法,也是自由最基本的释义。”

  “但随着马丽昂的父亲帮助她建立了自由骑士团,一切就变了,马丽昂的目标,似乎不再是解救这些苦难者,而是谋求王位,在朕看来,这完全是误入歧途,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出发。”

  “或许,回到她最初的想法之上,才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当自由骑士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建立的时候,朱翊钧就知道,马丽昂走入了歧途,现在接连不断的失败,似乎在修正她的命轨,让她回到原来的路上。

  但修正的过程,极其痛苦,至少马丽昂想到了结束生命,来结束自己罪孽的一生。

  自由骑士团损失惨重,一共三万人的骑士团,现在只剩下了三千人不到,三次战败,死伤逃离的人很多,剩下的三千人,甚至可以用狂信徒去形容。

  “我明白了。”使者立刻明白了先知的圣喻,面色凝重的说道:“或许不再执着于大城市,而是将目光看向更加广阔的乡野之间,是更好的选择,他们遭受了更多的苦难。”

  朱翊钧愕然,他是这个意思吗?他的意思明明是,王位什么的不重要,想起自己为何出发才重要。

  但使者的理解,好像也没错。

  反正吉福公爵、亨利·纳瓦尔都不会执着于进攻大光明城,因为大明货物还在大光明城集散,一个小小的城镇而已,只要大明货物还能顺利的流入法兰西就足够了。

  走乡野路线,似乎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法兰西这三亨利之战,看起来热闹,但其实主要集中在中央地区—卢瓦尔河谷,也就是巴黎地区,大片的乡野,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注这些平民的死活。

  “愿智慧永远伴随您的左右。”得到了先知圣喻之后,大光明教的使者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朱翊钧也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指示,大光明教本身就是一步增强大明影响力的闲棋,算是开创远程畜牧业的尝试,能成功自然很好,失败也无关紧要。

  远程畜牧业是一种收割世界的方式,发展到极致,不需要动用军队,就可以收获一大堆的远洋牲畜。

  葡萄牙的使者带来了一条讣告,葡萄牙国务大臣徐璠,在万历十八年七月,已经病逝,年六十二岁,请陛下赐谕祭,以示恩荣。

  徐璠做国务大臣,把里斯本从粪便环绕中解救了出来,现在是整个泰西的明珠,有鲜花之城的美誉,可以说没有国务大臣,安东尼奥不可能安稳的当好国王,因为国事繁重,徐璠积劳成疾。

  朱翊钧赐谕祭示恩荣,算是肯定了徐璠在扩大大明影响力过程中的贡献,没有徐璠在葡萄牙,葡萄牙欠下的庞大战争借款,根本没办法偿付。

  “那继任的国务大臣是谁?”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汉士族共决。”葡萄牙使者保利诺面色古怪的说道:“安东尼奥殿下不信任某个具体的人,下令从流放到泰西的汉士族中,遴选出八十八名大光明教使徒,共决议案。”

  安东尼奥选择了一种很流行的办法,组建了一个很神奇的衙门,类似于英格兰、尼德兰的上议院、西班牙的国务委员会,但安东尼奥不信任具体某个人,就弄了八十八个光明教使徒出来,对议案进行表决。

  这八十八个使徒,每二十二个人为一组,分为了天地玄黄四组,组员每年一次变动,一次变动或者清汰或者交换,一组最少清汰交换八人。

  每一组组内形成决议后,呈送到王宫之中,供国王殿下判断,职责有点类似于宫廷秘书。

  “安东尼奥别玩砸了就行。”朱翊钧听闻之后,笑着说道:“这些汉士族,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别过段时间,安东尼奥被架空了,跑到朕这里哭死,泰西那么远,朕毫无办法。”

  “国务大臣是具体某个人,可以处理他,但这种共决的办法,没有人会承担责任。”

  “安东尼奥殿下也没有办法,他找不到可以信任的国务大臣,恳请陛下派遣,但远赴泰西,路途遥远,恐怕无人愿意前往。”保利诺多少有点无奈。

  其实安东尼奥下的命令是让保利诺,无论如何恳请陛下,派一个国务大臣到里斯本去,如果无法获得恩典,就前往翰林院、国子监,想尽办法,花再多的银子,也要重金请一个足够担任国务大臣的士大夫前往里斯本。

  保利诺作为葡萄牙这个藩属国的使者,可以在大明自由活动,但他游说失败了,翰林、国子监的那些学正,不为所动。

  倒不是银子的问题,是压根就不见他这个泰西的使者。

  最终,保利诺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出不情之请,只能暂且这么糊弄着,先共同表决国事,再慢慢寻找国务大臣的人选。

  安东尼奥有点孤立无援,葡萄牙地方的贵族们,也不信任他,更不会帮他做出任何决策,安东尼奥甚至连仿照费利佩,让各地区遴选代表组成国务委员会议事,都做不到,那些个贵族根本不理他。

  这次费利佩进攻里斯本,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在作壁上观,没有帮助安东尼奥的意思。

  “他这个国王做的真的没劲儿,给葡萄牙带来了很多的利益,但这些贵族依旧执着于他私生子的身份,不肯认同他,干脆把那些贵族都杀了好了。”朱翊钧完全清楚了安东尼奥面对的局面。

  剑圣马尔库斯被刺杀之后,安东尼奥越来越压不住那些贵族了,那些贵族以前还惊恐于马尔库斯的战力,不敢表露自己的态度,现在,连演都不演了。

  保利诺俯首说道:“陛下圣明,安东尼奥殿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一点一点的杀死那些可恨的贵族,但凡是在国战之中没有出兵的贵族,都将以叛国的罪名处死!”

  “嗯?”朱翊钧一愣,他终于明白,安东尼奥为何声势浩大的跑去马德里求和去了,就是为了对内搞清洗!而且手段看起来极为狠辣。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做得到吗?”

  “安东尼奥殿下的军事天赋,虽然不如马尔库斯,但对付这些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的贵族,完全足够了。”保利诺对这个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安东尼奥在葡萄牙的范围内,还是很能打的,只要把费利佩哄好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小心为上。”朱翊钧没有过多干涉葡萄牙的国策,只是祝福安东尼奥注意安全。

  大明皇帝接见了几乎所有的使者,唯独英格兰使者,仍然没有被允许觐见。

  朱翊钧下了大朝会之后,换上了常服,带着一队缇骑,向着西直门而去,到西直门换乘小火车前往西山煤局而去。

  今天,是西山煤局身股制改制后的第一次工盟大会,所有拥有身股的匠人,也就是工龄三年以上的匠人,都会参加这次工盟大会。

  这次工盟大会的主要议题,有三个,宣布工盟成立,宣布工盟运作的基本机制,宣布工盟的职责。

  经过上次匠人下山的事情之后,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匠人暴动的可怕,朝廷的岁收很重要的一部分来自于官厂利润上缴,大明朝廷如果对任何匠人运动都不分青红皂白的进行镇压,绝对会引起更大的工匠运动。

  工盟的诞生,就是为了调节矛盾,要让匠人参与到官厂的管理之中,要对官厂的官吏的行为进行监督,要修改官厂中不合理的法例。

  让所有匠人‘参与、监督、修改’官厂改制,就是工盟的主要职责。

  全厂工盟大会,每半年举行一次,而各工坊的工盟大会,每三个月举办一次。

  而各工坊以大把头为首的各队,要每月收集匠人‘参与、监督、修改’的意见,要对官厂管理的官吏进行全面监督,为官吏违背吏律提供线索,并且汇总到各个工坊工盟大会上,交由大工匠。

  大工匠负责和官厂总办交涉,最终要在半年一次的工盟大会解决问题。

  并且每半年一次在六月、十二月末举办的工盟大会,所有大会纪要,都会呈送御览。

  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到陛下面前,那就在官厂内部消化,而这个消化过程,需要大工匠为代表的匠人满意,也要总办为代表的官厂官吏满意。

  整体而言,工盟没有实体,但有大会,而且大工匠的评定极其严格,西山煤局近三万的匠人,只有十二名大工匠,每一位,都为官厂技术革新带来巨大变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朱翊钧作为大明皇帝,出现在了官厂工盟大会时候,迎接了山呼海喝一样的欢呼声,万岁的喊声不绝于耳。

  缇骑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了匠人们的情绪,第一次工盟大会顺利召开。

  朱翊钧在官厂停留了很久,和官厂总办王纪沟通了很久,王纪是山西芮城人,勉强算半个晋党,因为他没去全晋会馆投靠过王崇古,他和王国光有些关系。

  他是万历二年进士,次年授官池州推官,巡按保定,后在万历九年到胜州厂,参与了胜州厂的营造。

  这一呆就是九年时间,万历十八年回到京师,以工部五品营缮司郎中,任西山煤局官厂总办。

  王纪对官厂管理经验非常丰富,皇帝询问,王纪对答如流,尤其是对于官厂法例的变革,他有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对王纪非常满意,再视察了一圈官厂,到水肥厂后,听取了大工匠魏友山对水肥制作工艺改良后,离开了西山煤局。

  大明皇帝的车驾直接去了北大营操阅军马,回到通和宫时,天色已晚,朱翊钧拧亮了石灰喷灯,开始处理今日的奏疏,没有了奏疏不过夜的硬性规定,但皇帝还是习惯性的处理完了所有奏疏,才会安心。

  “陛下,解刳院大医官送来了奏疏。”冯保将最后一本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王国光昨日病情突然加重,大医官抢救之后,王国光已经有些认不清楚人了。

  按照大医官的判断,王国光身体还算硬朗,还没有到终末期,就是开始有点糊涂了。

  这是个很糟糕的消息,王国光作为万历维新的功臣之一,身体情况越来越差,朱翊钧看完了奏疏,下旨解刳院,要保证王国光的生活质量。

  “陛下,有件喜事,皇后千岁洪福齐天,又有身孕了,李太后闻讯,恩赏了宫人。”冯保赶紧说了一件喜事,除了皇后外,还有前年入宫的顾庄妃顾眉生,在前天,也经过大医官吴涟的确认,有了身孕。

  朱翊钧算了算,来年一月,又会多两个皇嗣,李太后在朱翊镠就藩后,还病了一场,总觉得有点冷清,这好不容易皇后的肚子又有了动静,李太后自然愿意恩赏一番。

  这大约就是生活,有欢有悲,有合有离。

第987章 天下万事万物,轮回不止

  朱翊钧从来不后悔踏上这条曲折的维新之路,哪怕死在这条路上,他也不会后悔,因为这一路上,他从来不缺少同行者。

  王国光为了国朝振奋,背叛了晋党,背叛了士大夫阶级,甚至连自己学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都丢了,在大明国朝展开了度数旁通。

  而王国光是为了一大群为了大明再兴,奋不顾身者的一个缩影。

  大明再兴的功勋,从来不只有朝堂的大员,还有数不胜数,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的战士们,他们静静的屹立在北大营忠勇祠、全国各地的忠勇祠之内,静静的看着大明,守护着这片土地。

  生命,轮回不止。

  朱翊钧对过去一个月的工作,进行了全面的复盘,吾日三省吾身,是朱翊钧修身的必修课,反省自己做的决策是否有致命性的缺陷。

  过去一个月,有两件事最为重要,环太商盟的建立和西山煤局身股制改制、工盟建立。

  环太商盟能够筹建,有极大的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偶然是费利佩老年昏聩,听不进任何的劝告,哪怕佩德罗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但依旧没有唤醒不肯直面失败的费利佩,无敌舰队的失利,给了这些总督府攀附大明的勇气;

  必然是因为大明开海大势势不可挡,即便是没有费利佩的老年昏聩,过段时间,西落东升,也是必然的结果。

  西山煤局身股制改制和工盟的成立,代表着集体所有制经济体的雏形已经确立,极大的增强了官厂的韧性,把身股制、工盟拓展到大明所有官厂,就是从萌发的种子到开花结果的过程。

  这个过程很漫长,官厂工盟建立之后,再向民间推行,只有工盟广泛存在,工盟才能成为调节劳资矛盾的重要工具。

  朱翊钧仔细反思了这两个关键制度上的许多问题,才睁开了眼,对着冯保说道:“明天下了早朝后,把先生和申时行宣到通和宫觐见。”

  大明皇帝要对这两个政策进行查漏补缺,皇帝必须要跟元辅、申时行敞开了谈一谈,其实主要是聊一聊功劳分配的问题。

  次日的早朝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激烈的争吵后达成一定的共识,最近朝中最大的利益争取,就是环太商盟总理事的争夺,大明在这方面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只要文华殿吵出了结果,基本就可以确定人选了。

  环太商盟总理事,不仅仅有丰厚的油水,莫大的权力,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货物集散的权力,所以争抢非常激烈,工党、张党、浙党吵得不可开交,也就是纠仪官在侧,否则这大明权力最高殿堂,早就上演全武行了。

  朱翊钧也只看热闹,却不肯做出裁决,因为环太商盟首功者高启愚没有给出推荐人选。

  高启愚有点小顾虑,他贸然举荐,怕是有点不识趣,张先生已经对他‘私自’侵占环太商盟成立之功,网开一面,没有斤斤计较,再举荐理事,看起来有些得寸进尺。

  私自的意思是,皇帝下旨,你高启愚不能推辞吗?就是不能推辞,你连姿态都不做,是何居心?

  万一皇帝既要又要,既想给先生面子,又不想寒了尽心做事大臣之心,所以才下旨,让你推辞,你不推辞,岂不是让所有人难做?

  朱翊钧在结束廷议后,在通和宫御书房,召见了张居正和申时行。

  “这是治儿做的玩物,就送给二位了。”朱翊钧在二位见礼之后,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朱常治拼的三叶木风扇。

  这两把风扇是教具,格物院出品,为了方便朱常治这位太子殿下,了解齿轮相关的机械原理制作。

  风扇的木脑袋后面是一个摇把,经过齿轮传动后,驱动三叶木风扇旋转。

  这两个物件说贵重,是全木做的,并不是特别昂贵,说不贵重,太子亲手做的,皇帝赐予。

  这里面代表着皇帝对张居正、申时行这对儿师徒的肯定。

  这份肯定里,意味着皇帝对申时行的期许,好好做,首辅之位,不会旁落,官厂身股制、工盟设立的功劳,决不逊于环太商盟的成立,一内一外,重要性不言而喻。

  风扇全名为檀木嵌玉三足三叶扇。

  “谢陛下恩赏。”张居正和申时行再拜,领了这份恩赏。

  “这理事司衙门,松江府奏闻已经营造完毕,可总理事人选,一直迟迟不决,先生以为派谁前往合适?”朱翊钧先恩赏后,才讲了自己的目的。

  “陛下,臣以为少宗伯举荐更加合适,臣对环太商盟事并不熟悉。”申时行看了张居正一眼后,才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皇帝叫他们来,究竟为何,师徒二人门清儿,如何回话,也早有应对,哪怕是没有太子亲手拼装的三叶扇,申时行也会如此回答。

  “那朕就让少宗伯举荐了。”朱翊钧听闻申时行如此回答,笑着说道。

  “理当如此。”申时行回答之后,才坐了下来,皇帝已经很照顾他和先生的面子,和皇帝交流的过程中,绝对不要得寸进尺。

  朱翊钧和申时行又关于工盟之事聊了许久,申时行讲了工盟的困难,这东西弄得好是官厂矛盾的调节器,弄不好,就是滋生匠人运动的培养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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