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还没到琉球那霸港时,朱翊镠的病就好了,他很年轻,也很壮实,很快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吃了吐吐了吃,慢慢就习惯了,他甚至能在吊床上,安安稳稳的睡着。
习惯了之后,朱翊镠对大海充满了好奇,快速帆船虽然有升平九号蒸汽机,但这段航程,从未启动过,主要动力还是风帆,按照格物院格物博士们的说法,现在升平九号,对煤炭的利用不高,还需要继续改良。
“殿下好些了吗?”长史孟金泉见潞王到了甲板上,赶忙迎了上去。
朱翊镠兴致满满的说道:“好多了,你们在做什么?”
“钓鱼。”孟金泉看着船员们忙碌的身影,赶紧回答道。
“钓鱼用床弩钓吗?”朱翊镠惊讶的指着几架床弩问道。
哪有钓鱼用床弩的一枪三剑箭钓的?!
一枪三剑箭,粗如标枪,以坚硬木杆为箭身,尾部采用铁质翎羽呈品字形排列,形似三把利剑,故此得名。
“殿下,海里有鲨鱼(自元朝之后,鲨鱼不再泛指海中大鱼,专指大型鲨鱼这一个鱼类。)”孟金泉也不好形容,解释下了为何用床弩。
但朱翊镠没见过鲨鱼,说再多,也没用。
很快,潞王就见到了鲨鱼,看得他额头的青筋直跳,因为他看到了人和鲨鱼在水里打架!
一个海防巡检水上飞在水里捞鱼,无尾箭标中了一条黄鳍鱼,这条黄鳍在水里不断挣扎,流血很多,流血引来了两条近丈长的鲨鱼,大鲨鱼的鱼鳍在海面游弋,那密密麻麻的牙齿,看的朱翊镠汗流浃背了。
但这海防巡检不慌不忙,抽出了匕首,和两条鲨鱼在水里打了一架,给了这鲨鱼一条一刀,顺利上船,还把那条黄鳍给抓了回来,等到海防巡检上船,蓄势待发的床弩,飞射而出,扎进了鲨鱼的身体,海面上一片血红。
人和鲨鱼在水里打架,全身而退保住猎物,还给了对方一条一刀,海防巡检的凶悍,惊的朱翊镠眼皮子直跳。
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是太大了。
“殿下,咱们海防巡检也不经常跟鲨鱼在水里打架。”一个海防巡检见殿下如此惊讶,赶紧解释了一番,不是天天打架,这场景,几年都不见的有一次。
“就是说能打赢?”朱翊镠呆滞的问道。
海防巡检对这个问题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思索了下,带着憨厚的笑容说道:“打不赢就死了,松江到琉球这片海,鲨鱼已经不敢袭击人了,这两条一看就是从大东洋游过来的,不知道规矩。”
鲨鱼是一种很聪明的鱼类,有着很重的好奇心,在人类手里屡屡吃亏后,松江府外的海域,鲨鱼已经不敢袭击人了。
人,实在是太凶了。
“我来试试。”朱翊镠向着船边走去,他的打算试着钓鱼,他不是要和鲨鱼在海里打架,他会游泳,但水性没那么好,他就是想试试海钓。
“殿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长史孟金泉赶忙拦住了殿下,在潞王没有抵达金山城之前,是不能出任何事儿的,尤其是潞王刚刚痊愈,出来看看海,吹吹风就是了,凑到海边没必要。
朱翊镠走了两步,停下了脚步,点头说道:“那不钓了。”
他走了两步就想到了,自己已经出海了,从此以后,他要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了,就这两步,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么多年,皇兄为何那么谨慎,甚至都住到通和宫去了。
生死大事,自己身负皇命和皇兄期许,这条命不完全是自己的。
孟金泉做潞王长史已经七年,其实潞王是个很执拗的人,很难劝说,孟金泉都打算说有圣旨了,但潞王殿下自己想明白了。
“皇兄给你圣旨写的什么?”朱翊镠有些好奇的问道。
孟金泉低声说道:“必要的时候,带殿下逃回大明。”
朱翊镠一愣,笑了起来,他笑的真的很开心。
船队从首里府出发北上,顺着洋流前往金山国。
洋流,海上驰道,一种很神奇的海上高速通道,在不使用洋流的情况下,这三万里水程,大约需要半年的时间,但有了洋流的情况下,只需要短短的两个月,就可以抵达。
洋流的发现和使用,极大的提高了航运的速度。
“那是什么?”朱翊镠已经完全适应了海上的生活,在准备离港的时候,他看到了一艘很奇怪的海船,海船上躺着一条巨大的鱼,那条鱼足足有五丈多长,个头实在是太大了,想看不到都难。
“从长崎来的捕鲸船,是胶州远洋商行的捕鲸船,那两条鲸鱼是送往松江府的。”海防巡检回答了潞王殿下的问题。
海防巡检面色奇怪的说道:“鲸鱼不是鱼,按着解刳院大医官的说法,鲸鱼和人更像,虽然它长得跟鱼一样。”
解刳院什么都解刳,鲸、海豚也不例外,鲸鱼更像人而不是鱼。
因为解刳院发现了鲸豚类这些海洋生物有肺,用肺去呼吸,而不是用鱼鳃,生孩子也是和人一样胎生,而不是卵生,如此种种特征,都证明了鲸鱼不是鱼这件事。
鲸豚类海洋生物,比鲨鱼更聪明。
朱翊镠看着那两艘捕鲸船从自己面前驶过,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更加认同了,这次就藩,可谓是大开眼界。
朱翊镠低声问道:“海里面有海怪吗?”
海怪,在海上应该是一种禁忌,哪怕是贵如潞王殿下,也要小声一些,生怕被海怪听到。
“没有,至今没有发现。”海防巡检摇头说道:“除了自己吓自己之外,没有发现过什么海怪。”
随着大明海船越来越多,这些怪谈,逐渐被了解,海上没有海怪,最大的鲸鱼也不是人类的对手,海防巡检对这些事儿颇为留意,但从来没找到海怪的实际证据。
朱翊镠有些遗憾,他在京师那些杂报、话本上看到了很多志怪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海怪拥有莫大的威能,到了海上,朱翊镠对这些怪谈,又怕又期待。
可惜,海防巡检水上飞的回答,让他十分失望。
根据海防巡检的说法,出海的敌人主要是风浪、暗礁、瘟病、内讧和孤独,随着大明对天文、水文的逐渐了解,风浪、暗礁、瘟病的杀伤在减弱。
“那又是什么?”朱翊镠指着远方海面上一个个的小黄点,好奇的问道。
“回禀殿下,那是漂流鸭,每月都要放数万只木质的漂流鸭,确定号牌来确定洋流的速度,这件事已经做了十二年了,是为了研究洋流方向和速度所用。”海防巡检仔细看了看,回答了问题。
漂流鸭,每月都要做,每月都要捞取,主要是为了验证洋流循环的时间,虽然大部分漂流鸭都不知道飘向了何处,但少部分能够回来,次数多了,数据就会更加精准。
“神奇,当真是神奇。”朱翊镠令人捞起了一个,看过之后,又扔回了海里,任由其继续漂流。
出海,让朱翊镠眼界大开,世间原来如此有趣,不只是王府的四角天空。
出海半个月后,朱翊镠就彻底失去了对大海的兴趣,一望无际全都是水,海天一色,根本看不出什么区别来,朱翊镠把自己裹在吊床里,什么都不肯做,每过一天,就画一道,希望能够早日抵达金山城。
“殿下,外面起风了。”长史孟金泉走到了潞王殿下的寝室,将几个挂钩挂在了吊床上,防止吊床胡乱摆动。
“很危险吗?”朱翊镠从吊床上下来,面色严肃的问道。
“有点。”孟金泉模棱两可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朱翊镠出仓,呆滞的看着天边闪电不断闪过的黑色积雨云,黑云压着海面,掀起了惊涛骇浪,从小在京师长大的朱翊镠,第一次见到了比城墙还要高的巨浪!
“能顶得住吗?”朱翊镠咽了下喉咙,嘴角抽动了下问道。
孟金泉非常确定的说道:“能,五桅过洋船都能顶得住,船长说,这都是小意思。”
第978章 风雨兼程烟波险,鸿志初展客路艰
船长没有欺骗朱翊镠,船队擦着风暴的边,脱离了危险区域。
大明对这片海域十分了解,这个季节,只要不迷航,就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而且,哪怕是不小心踏入了风暴之中,快速帆船外壳包裹铜皮,在抗风浪能力、快速性和结构坚固性方面都非常优秀,朱翊镠乘坐的旗舰,都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朱翊镠注意到,这次远赴金山国,大明皇帝派遣了三艘观星舰随行,而其中一艘观星舰就在旗舰的旁边列阵。
也就是说,哪怕在风暴和无边无际的海雾中迷航,观星舰依旧可以把朱翊镠这艘旗舰带回大明或者带到金山国。
朱翊镠很聪慧,立刻察觉到了这是庇佑,来自皇兄料敌从宽的庇佑。
在潞王的心目中,皇兄从来都是国事为先,这次远赴金山国就藩,大约是皇帝以权谋私最严重的一次。
“抓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倭奴。”长史孟金泉小声报告了情况。
这个倭奴已经被押解到旗舰之上,旗舰完全由缇骑、水师精锐所掌控,这个特殊的倭奴,是在马船上抓获的,并且经过了数日审问之后,确定了对方身份。
被捕的原因很简单,这个倭奴在船上对其他倭奴传教,被人给检举了。
“一个极乐教的狂信徒,自阉后,逃过了长崎总督府的审查,这次混在前往金山国的船只上,是为了到金山国传教。”孟金泉告诉了朱翊镠抓捕的情况。
朱翊镠亲自审问后,下令将这个狂信徒剁成八块沉海。
这是朱翊镠第一次亲自接触到来自倭国极乐教徒,而且还是狂信徒。
他完全没想到这帮狂信徒会如此的疯癫,在狂信徒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向往的彼岸,已经不再是极乐净土的大明。
当然,大明依旧在极乐教的教义中拥有极其崇高的位置,但极乐教的彼岸,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对错、是非、善恶、美丑、道德的完全虚无的世界。
这个绝对真空、完全虚无的世界里,除了自我,别无一切。
根据狂信徒的各种癫狂之言,连大明都欠极乐教的,也就是大明皇帝都欠了极乐教。
这里面是非曲折十分的复杂,但大约逻辑就是:极乐教徒向往大明,大明却对它们关上了大门。
这种教义的改变,是大明所没察觉到的消息,所以这个狂信徒才绕开了层层审查,出现在了船上。
朱翊镠很难理解这种疯癫,甚至无法精准描述,只能选择杀死了它们,并且根据到新查到的情况,对舰队上所有倭奴进行二次审查,将极乐教徒全部筛选出来沉海。
在朱翊镠看来,极乐教这玩意儿已经扭曲到了一种极致。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除了自我之外,父母、家庭、子女、亲朋如此亲密的关系都无关紧要的话,那人就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了,那就不是人了。
而且极乐教的教义总是在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交换。
人需要用自己的生产剩余,去交换其他人的生产剩余,这种交换成为了社会关系的基石。
在潞王看来,极乐教的教义是百般狡辩,无法从根本上解释这个问题。
在极乐教徒的眼里,全世界其他人都欠它的,所有人都应该成为它的供奉者,供奉自己的一切去赎罪。
极乐教的教义非常古怪,它们预设了一个其他人有罪的天然立场,基于这个立场,用各种虚妄的理由,甚至给自己没关系的人罗列罪名,并且逼迫他们赎罪。
按照社会关系由交换为基石的基本理论,朱翊镠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靠着和皇兄的关系,骄奢淫逸这么多年,就必须要用自己的身份,去偿付自己得到的一切优待。
皇帝最喜爱的弟弟潞王殿下,认为这真的很公平。
哪怕这年头出海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踏上了征程。
一切朘剥他人的肉食者都是有罪的,朘剥造成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剧。
但如果肉食者,愿意用自己的力量,为这个糟糕的世道,做出一些改变,那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可以看做是自我救赎的过程。
这是朱翊镠按照林辅成的名篇《宗教异化》,用宗教的概念,去理解阶级论得到的结论。
但是按照极乐教的教义,全世界都欠他朱翊镠的!朱翊镠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如此亏心的话,大明天下从来不欠他朱翊镠什么。
船队还在继续前进,朱翊镠很喜欢站在甲板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洋面发呆,思索各种各样的问题。
从上船那一刻起,他就不是躲在母亲、皇兄臂膀下的孩子,而是金山国的国君了。
画了四个正字后,朱翊镠变得沉默了起来,他总是十分安静,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很多时候,都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天三顿饭也只吃一顿。
朱翊镠有点想家了。
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儿,但他不能和别人讲,作为国君,无论么多想家,这种类似于软弱的情绪,都不应该在他的身上出现。
他从物质极其丰富的九重天之上,到了物质极其不丰富的船上,这种转变是非常剧烈的。
过去的他不愁吃不愁穿,到现在每一口吃的都不如意,吃不到平日里最喜爱的食物,多数都是冷餐冷食,要么咸的难以下咽,要么甜的嗓子疼,连喝的水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儿和腥味儿,喝几口就想吐。
甚至连万国美人都没有。
在他出发前,长史孟金泉劝他,天生贵人的他,是决计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事实也是如此,朱翊镠有了些情绪,想家、后悔、对未来前途的迷茫。
朱翊镠在第五个正字画完之后,走出了这些软弱的情绪,开始钓鱼,海钓是个麻烦的事儿,他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海防巡检水上飞甚至打算下海挂钩了。
潞王追求的不是钓上鱼,而是钓鱼的过程,他就是找点事儿做,不让自己陷入永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之中。
所有人都有事儿做,只有他是闲的,水手们每天都很辛苦,只有他这个王,只需要保证自己安全就好。
在第六个正字画完的时候,朱翊镠终于钓上来第一条鱼,钓上来第一条鱼后,他就不再钓鱼了,而是选择了床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