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到十六岁的纤夫,都是队上的累赘,一直等到十六岁,才能吃上一顿正经饭。
顺流而下的河船,不需要纤夫,只有逆流而上的河船,才需要纤夫,根据各种船只大小不等,纤夫从三四人到几十人不等,遇到官船,甚至要上千人。
而纤夫一天要拖船六七十里地,这一路上,全都是沙滩、乱石和悬崖,很多纤夫都是光着脚,因为鞋子很容易坏。
只要一眼就能认出纤夫来,因为长时间劳作,纤索勒进肉里,那竹做的纤索,每拉紧一次,那些竹索上的毛刺就会刺进肉里,血淋淋的一片。
纤夫不是没尝试过垫东西,但什么都挡不住这些毛刺,唯有经年累月的老茧。
需要纤夫的地方,无不是险滩,船只想要通过这些水流复杂的险滩,就只有依靠纤夫的力量。
人和自然角力,不总是人赢,很多时候,都是人输。
有的时候水流十分湍急,就会拽断纤绳,人仰马翻也还好,跌入悬崖或者江水之中,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纤夫会在端午节祭祀这些‘水鬼’,希望这些水鬼不要缠上他们这些苦命人。
在纤夫看来,掉入江里死掉的人,死后会因为怨气变成厉鬼,急流险滩就是这些水鬼拿命的手段,祭祀就是为了平息他们的怨气。
若是有办法,没人愿意做纤夫,哪怕是有个一亩三分地,也不会愿意去做纤夫。
成百上千年来,遍布大明大江大河,都有许许多多这样讨生活的人,仅仅京杭大运河就有六十多万的纤夫,说他们是人,其实他们和骡马牲口一样,甚至不如骡马牲口,仅仅为了一口吃的,把命吊住,活下去而已。
张居正不知道皇帝如何看待,但在张居正看来,铁马牵动的拖船,真的是太重要了,太及时了。
张居正看着面前如同小山般魁梧的陛下,他不知道陛下提出的五间大瓦房是否会实现,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看到五间大瓦房落成的那天,但他诚挚的希望可以实现。
到那天,在苦难中挣扎了数千年的人,才活得像是个人。
“先生?”朱翊钧看出了张居正的失神,有些奇怪的问道,张居正是个很专注的人,很少在奏对的时候失神,君子的修养,让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保持庄重。
张居正失神的情况很少出现,朱翊钧也不知道张居正在想什么。
“臣在。”张居正赶忙回神,他有些迷茫的说道:“陛下说的那五间瓦房,会实现吗?”
“会的,无论多久,先生讲过,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朕可是先生的得意门生!”朱翊钧合上了杂报,十分肯定的说道:“朕做不到,只要留下了这个宏愿,终究有一天会做到。”
文昌阁的小书房里,一共有四个人,皇帝、冯保、朱常治和张居正。
朱常治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父亲和元辅的对话,朱常治觉得自己在慢慢长大,他越长大就越发理解什么叫做肩扛日月,身系江山,朱常治渐渐明白了,什么叫做责任。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就是重若泰山的责任。
京师百姓逐渐注意到一件事,混世魔王朱翊镠,如同陛下反面的潞王殿下,最近不再做那些荒唐事了,甚至连万国美人的传言都不见了。
朱翊镠这几个月一直泡在北大营,跟随戚继光学习一些兵法,万历十三年监国之后,朱翊镠进了讲武大学堂,万历十七年,他从讲武学堂以最优等的成绩毕业。
万历十八年到万历十九年的这段突击学习,目的也不是让朱翊镠成为名将,而是确保他不会被战报给骗了。
“戚帅威武!”朱翊镠刚刚听完了戚继光讲解对马岛海战的详情,和战报里轻松写意不同,事实上,倭寇在对马岛海战中,至少有六个可以翻盘的机会。
但这六个机会,倭寇没能把握机会。
“其实对马海战,是有些冒进了,完全可以再等一年,等到水文地理更加详细,但战机稍纵即逝。”戚继光看着堪舆图,由衷的说道:“就是倭寇太弱了,才没能抓住机会罢了。”
“有没有可能是戚帅太强了?”朱翊镠可不觉得是倭寇的问题,倭寇能一个月把朝鲜推平,战力相当强悍。
戚继光说的这六个翻盘的机会,是事后诸葛亮复盘发现的战机,但在战场上,谁又能快速判断出这是机会,甚至,这个机会不是戚继光故意设的局?
是不是机会,定义权在戚继光手里,这是对战场的把握。
“或许吧。”戚继光想了想,自己若是倭国主帅,面对当下的大明军,根本打不赢,武器装备军事体系出现代差,确实很难赢。
“倭寇打不赢侵略朝鲜的战争,只要大明干涉,倭寇必输无疑,因为倭寇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为何而战。”戚继光又总结了一个倭国为何必然失败的原因,他围绕着为何而战,对朱翊镠讲了一刻钟才停下。
为何而战,非常重要,戚继光的战争论的基石。
不知为何而战,是倭寇只能打顺风局的根本原因,一旦遇到失败,各种各样的问题就会暴露,失败的困境,最能考验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戚继光面色郑重的说道:“古今中外,所有军队都必须要面临一个问题,包括京营,那就是:谁来断后?”
“在战场上,一旦发生需要断后的情况,断后这件事本身,就代表着九死一生。”
“凭什么他们活下来,我就要去送死?”
“当不知为何而战的时候,一支看起来强大的军队,往往会突然而然、毫无征兆的全军崩溃,各自逃命去了。”
东征九胜中,打的最焦灼的一战,自然是仁川、汉城之战,大明几次进攻,都无果而返,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断后的问题。
但戚继光、李如松、马林、祖承训等将领的有效组织,让每一次的撤退,都有人断后,战局牢牢的把控在大明手里。
撤退是最难组织的军事行动,没有之一。
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有读懂了这句话,才能称之为统帅。
“如此,我明白了。”朱翊镠坐直了身子,严肃的说道:“为大明而战,为陛下而战,就是此题的唯一解法!”
朱翊镠终于完成了所有的特训课程,这是最后一节课,断后。
戚继光讲的内容不复杂,要说服军兵去‘送死’,就要给军兵充足的理由,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牺牲值得而且不会被错付,这各理由绝对不能是欺骗。
大明是个抽象的理由,而陛下是个具体的理由。
戚继光特训的第一节课是学会胜利,也就是分赃,在胜利后,控制军队有序前进、合理的分配利益、用利益维持军队的军纪。
而最后一节课,是学会战败,也就是断后,在局势不利的情况,有效断后,减少损失。
“我没有什么能教殿下了。”戚继光看朱翊镠听明白了自己在讲什么,笑着说道。
“谢戚帅。”朱翊镠站起来郑重行礼,以弟子礼谢了戚继光,一个百战老将教授战场经验,这份经验十分宝贵,而且这份经验,不仅仅是战场经验,自己人狗斗也能用当上。
“戚帅,皇兄的身体没问题吗?”朱翊镠有些担心的说道:“皇兄现在的武力,远超常人了。”
朱翊镠完全不知道皇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担心皇兄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过分透支,忽然崩塌。
“无碍,陛下的情况也很正常。”戚继光倒是满脸笑意的说道:“天道酬勤,积少成多。”
戚继光和大医官陈实功、庞宪、张景岳等人详细聊过,陛下身体并不是透支来的,是日积月累,没有暗伤。
“那就好,那就好。”朱翊镠神情轻松了下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背靠大树好乘凉,打不过就回家摇人!哥,有人欺负你亲弟弟!
这就是朱翊镠到金山国做藩王的终极大招。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陈实功等人等在西花厅,陛下一到,三名大医官就望闻问切了一番,确定了陛下身体情况后,大医官才离开。
每七日大医官会诊一次,这是万历元年,李太后定下的规矩,李太后可不想皇帝陛下习武出什么状况。
“上磨。”朱翊钧坐在了太师椅上,伸了个懒腰,开始处置今日奏疏。
朱翊钧准了东太总督府六名使者请见,但是礼部却不太想让他们觐见,礼部的理由是防止类似鲁伊·德冲撞圣上的旧事发生。
礼部越是拦着,朱翊钧越是想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
赵梦佑亲自去了趟四夷馆,带着北镇抚司亲自培养的通事,询问清楚了情况。
“也就是说,这些使者,准备面圣告礼部一状?”朱翊钧有些惊讶的问道,还以为这些使者希望面圣,听到皇帝亲口允诺,毕竟官员是官员,皇帝是皇帝,皇帝答应的才算数。
“少宗伯有点太霸道了。”赵梦佑已经尽量斟酌用词了,但他听闻了使者的哭诉,也觉得高启愚真的很霸道,不是皇帝开口,高启愚逼着使者答应那些离谱的要求。
高启愚觉得没有质子,那还是朝贡国?必须质子!而且不仅要求总督,甚至总督府的各种官员也要质子。
威逼利诱、里挑外撅这八个字,高启愚用到了极致。
朱翊钧沉默了下说道:“下章礼部,明日宣见这些使者。”
次日皇帝在文化殿宣见了这些使者,廷臣们都听到了这几个使者的哭诉,高启愚谈判,压根没有一点大国雅量!
骂起人来,那真的是一个脏字没有,能把人骂到破防,一口一个蛮夷,字字句句都是针一样戳进这些使者的心口。
朱翊钧好不容易安抚了一番,才安排他们前往松江府,让他们回总督府复命。
“朕还不知道,少宗伯骂人也这么厉害。”朱翊钧等到使者走后,由衷的说道。
高启愚赶忙俯首说道:“臣没有骂人,臣说的都是事实,他们既然做的天怒人怨,罄竹难书,就不该怕臣说。”
“挺好。”朱翊钧当然不会怪罪高启愚,他是为大明奔波,而且和高启愚说的一样,他说的都是事实,那些殖民过程中的烂事,随便挑几件,就够用了。
高启愚骂人也不是没有目的,他要求各大总督府开放大明商贾在各个总督府开辟种植园,嬉笑怒骂之间,高启愚完成了这一目的。
“陛下,西山煤局身股制改制规章。”高启愚将一本奏疏呈送御前。
第976章 朕能教你的只有逃跑
高启愚是礼部左侍郎,在沈鲤入阁办事后,实际上的礼部尚书,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称一声少宗伯。
官厂的身股制,虽然是高启愚提出来的,但真正做事的人,应该是吏部和工部。
毫无疑问,高启愚的手伸得有点太长太长了。
高启愚的官厂身股制改制奏疏写的很好,具体到人,大工匠是十厘顶身股,而五年以上的学徒,就会有一厘的身股,身股的九等,就成了官厂另外一整套的晋升机制。
最关键的是,在高启愚的规划里,会办、代办、总办这些官厂的官吏,完全没有任何的身股。
这里面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矛盾,那就是管人的官吏管着的工匠是官厂主人,那这些官吏还能管得住这些工匠吗?
朱翊钧不由的看向了申时行,高启愚和申时行这对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了。
“陛下,臣以为少宗伯所言不妥。”申时行深吸了口气,拿出了一本奏疏出班说道:“臣另外有本上奏。”
申时行也拿出了一本奏疏,内容和高启愚在匠人制度这块几乎没有变化,最大的区别,就是申时行的奏疏里,官厂的官吏们,也有身股,只不过这些身股完全和职位挂钩,一旦离任,就会失去。
“申侍郎,你这奏疏,我也看过,官吏和匠人不同,官吏本就是朝廷入厂办差,身股制是什么?身股制本身是对匠人的评级,是对他们技艺的考校,官吏有何技巧,凭什么有身股?”高启愚也没含糊,看陛下看完了奏疏,立刻对申时行开炮。
元辅弃徒和座下第一弟子开战了,朱翊钧勤政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看大明明公吵架吗?
朱翊钧恨不得亲自下场拱火,不要吵,最好打起来,打起来才热闹!
申时行立刻说道:“少宗伯,此言差矣,那匠人是官厂的东家之一,官吏还怎么约束匠人?我讲的身股制,是职位的身股,又不是他们自己。”
申时行的面色不善,他觉得高启愚根本就是在仗着圣眷找茬,而不是为了政策的推行。
办差的管人家官厂的主人,管得住吗?申时行觉得高启愚根本就是在斗气,完全无法理喻。
这段时间,高启愚总是在找申时行的麻烦,申时行脾气好,他总是忍让,就像是蔺相如总是在避让廉颇,退让有的时候,是为了大局。
但让了一段时间,高启愚变本加厉,把手都伸到吏部来了,那申时行就不能再让了。
“那要是职位的身股,那就更不能有身股了,申侍郎,官厂这些官吏,是不是考成期满,就会晋升,甚至升到工部里做大使、郎中?”高启愚颇为肯定的说道。
申时行眉头皱了一下,才说道:“官厂的官吏,的确会升任工部,这次工部营造五十一官厂,有很多官吏,都是从京师官厂升到了工部,筹建这些新的官厂。”
高启愚端着手说道:“那就是了,大工匠不会升到工部去,顶多调派各官厂做总工,一辈子都在官厂打转。”
“这些个官吏升了官,接替他们职位的小吏,就会把身股分到的银子,交给这些大官。”
“申侍郎,咱们都是当官的,明人不说暗话,权力这东西,就是如此,想要什么,哪怕是做梦,都能实现,甚至不需要开口,就有人孝敬。”
“从官厂升到了工部,你这些官职身股的银子,还能让官厂官吏们拿着不成?时日稍久,连官厂的身股银,都能被偷了。”
“身股制是为了让匠人以厂为家,显然官吏们做不到,还招祸,就不必了。”
高启愚的话很不客气,但他真的已经非常客气了,大家都是官员,他说的情况是必然会发生,所以从一开始就绝了这个口子。
任何组织不能没有行政,没有行政的衙门,就变成了翰林院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但组织里,行政权力太大,那这个组织立刻就会陷入僵化,不仅仅是朝廷、也不仅仅是官厂,民坊也是如此,一招文山会海,就能让所有人疲于奔命。
匠人拿着身股,本身就是和掌控权力的官吏们进行抗衡,如果也给官吏们,哪怕是给职位身股,那匠人就无法和官吏们形成平衡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申时行首先赞同了高启愚的话,大明官吏什么样子,申时行也很清楚,这帮虫豸,干的事儿,就两条:交结朋党,抱团乱政、擅为更改,变乱成法。
比如这擅为更改,变乱成法,明明有明确的大明律,详细的大明律例,甚至还有关于条文解释,但到了地方判官手里,从来都是我想怎么判就怎么判,你这刁民,民告官还想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