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89节

  旱极而蝗,这春天再没有降雨,今年三四月份的蝗灾,就会铺天盖地,弄得民不聊生。

  “下旨内阁,雪停后,去天坛祭天祈福,让天师张国祥写好青词,祭祀上天。”朱翊钧在雪地里走了好几圈,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对冯保下了圣旨。

  回应晚了也是回应,老天爷肯下雪、下雨就很不错了,不能奢求太高,这一场雪,至少北方不会从旱灾闹到蝗灾,百姓怎么也能收获一季的土豆。

  朱翊钧立刻马上决定去天坛还愿,而且还大动干戈,祭祀上天。

  在信仰这块,大明人总是表现出了灵活性,前脚还在骂贼老天,后脚就是老天爷的恩情浩浩荡荡。

  土豆,营养丰富,可以成为主粮,让人饿不死。

  有饭吃,是朱翊钧的疯狂呓语之一,和丁亥学制一样,皇帝提出的五间大瓦房,每一条都是疯狂呓语,但正在慢慢实现。

  正月十八日,雪停了,皇帝停早朝,带着群臣去了天坛,郑重的祭祀了上天。

  “从长崎总督府发来了消息,丰臣秀吉被暗杀了三次,两次侥幸躲过,一次负伤。”朱翊钧到全楚会馆蹭饭,在全楚会馆拿了一份倭国来的塘报,递给了张居正。

  胶州湾是个不冻港,从长崎出发的海防巡检,将消息传回了大明。

  丰臣秀吉这三次刺杀,一次比一次凶险。

  一次暗箭,直奔丰臣秀吉的胸口而去,一次炸药,剧烈的爆炸让丰臣秀吉负伤,在养伤期间,汤药里有了毒药毒死了奢员。

  这短短三个月的三次刺杀,丰臣秀吉可以用疲于奔命去形容。

  “而刺杀的原因,也非常简单,丰臣秀吉明白了极乐教没有宽恕、救赎这个概念,你承认有错,你就要持续认错持续付出更多的代价,丰臣秀吉打算反抗,武装清剿极乐教,才迎来了刺杀。”朱翊钧将另外一份守备千户所调查的案卷,也交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看完之后,思虑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要是丰臣秀吉,我就跑到大明做个富家翁,大明不容,就去南洋,划片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倭国,已经没救了。”

  丰臣秀吉这个猴子,不如织田信长这个大魔王,但丰臣秀吉也是少有的人杰了,现在如此狼狈。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倭国国朝构建的共识,已经异化,大和人这个名字,将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成为无人在意的浮萍。”

  倭国派遣了遣隋使、遣唐使,在漫长的交流中,倭国逐渐意识到倭这个字是个贬义词,所以取了礼之用,和为贵,在奈良时代,用和字代倭,用大和人自称。

  大和这个概念,是国朝构建最重要的共识,算是支柱之一。

  张居正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以为倭国的国朝构建,会被战无不胜的大明军所瓦解,但结果却是共识被异化了。

  极乐教这个邪祟,简直是可怕至极。

  “先生,朕比较担心丰臣秀吉再次发动攻打朝鲜的战争,用对外战争纾解复杂的内部矛盾,一旦战胜大明,他就可以携带战争胜利的威势,解决国内问题。”

  “就像朕一样。”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开了两副药,丰臣秀吉做不到,但是这种赌国运的孤注一掷,也有可能。

  大明必须要警惕倭国的孤注一掷。

  “做不到了。”张居正思索了一下,摇头说道:“除非他把极乐教给灭了,否则他就做不到,极乐教的成因非常复杂,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织田信长在布武天下过程中,没有清理掉的余孽在作祟。”

  大明远比极乐教可怕的多,除非丰臣秀吉有织田信长的军事天赋,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在内战中不断凝聚人心,否则孤注一掷的赌国运,无人认同。

  政权的基本逻辑就是这样,可以残暴不仁,但不能输,军事失败,就是满盘皆输。

  “但还是要防范,尤其是要把对马岛控制好,防止狗急跳墙。”朱翊钧认可张居正的意见。

  大明和倭国之间的矛盾冲突,历经千年之久,正在走向终点,这个终点就只能是以一方彻底毁灭为结局,大明正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上,对倭国进行全面肢解。

  在文化上的肢解,极乐教做的比大明恐怖的多。

  “去年,倭奴贸易,有四万三千人,而南洋姐、倭国游女下南洋也有两万六千人。”朱翊钧拿出了第三本奏疏,万历十八年的倭奴贸易人数,和十七年基本一致,倭奴贸易已经来到了顶峰。

  倭国的青壮年以一种堪称恐怖的数字在快速下降,这可是青壮,不是老弱病残。

  小三角贸易的可怕,让皇帝都感到胆战心惊,倭国现在丁口拢共不过七百万,一年就是近七万青壮的流逝,这个比例,就是大明面对这样的人口流失都要抖三抖,遑论倭国了。

  在张居正看过之后,朱翊钧划去了这一行,扔进了火盆里烧成了灰,又搅了下,司礼监在之前,已经抄了一本没有倭奴贸易细节的奏疏。

  不记录就当不存在。

  “更没办法反攻大明了,没人。”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极乐教的喧嚣,快要落潮了,这种邪祟,倭人也接受不了,慢慢就会被广泛反对。”

第975章 学会胜利和分赃,学会战败和断后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现在倭国的极乐教就是最鼎盛的时期,凶焰滔天,极乐教徒在倭国可谓是为所欲为,没人能对教徒有任何的节制,这些人的罪恶,不会得到任何的审判。

  这种凶焰滔天的局面,绝对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极乐教徒猎婴这种极端行为,在极乐教的内部都引起了一些反对的声音。

  极端的教派会在不断的极端化中,逐渐毁灭自己。

  张居正判断极乐教众会马上衰弱的原因也很简单,青壮劳力正在快速减少的倭国,已经不支持极乐教如此肆意、无序的扩张下去了。

  极乐教这种享乐至上的教义,在青壮年里容易引起共鸣,但倭国的人口正在伴随着小三角贸易,快速下降,一年将近七万倭奴坐船前往南洋,正在掏空极乐教泛滥的根基。

  朱翊钧到全楚会馆蹭饭,在文昌阁内,和张居正聊了很久,关于新政,关于开拓,关于开海。

  “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完善环太商盟,首要之务,快速扩大贸易规模。”张居正谈到了环太商盟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大明、东太总督府、南洋的大三角贸易规模,要高过大明、倭国、南洋这个小三角贸易。

  在大明眼里,东太总督府和倭国,在贸易中的地位几乎完全一致,白银、市场、力役,只不过东太的规模更大,利润更高。

  “这是自然,没有规模,再好的规章都无法得到执行。”朱翊钧十分郑重的点头说道。

  高启愚和东太总督府们签订的初步草拟协议,名字叫《环太商盟通商章程》。

  里面详细的规定了各自的权力和义务、船只可停靠的范围、违禁货物、税率等等内容,这份章程修改了数次,已经达成了全面共识,使者已经签字。

  使者已经签字,代表着章程已经开始执行。

  比如《章程》规定:在琉球首里府设立环太商盟理事司,所有签订方都可以派遣两名理事任职。

  这个理事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处理各成员之间的贸易纠纷,共议修改《章程》内容等等,有点像费利佩现在的国务委员会。

  其实就是提供一个吵架的地方,不至于因为一两条船被劫掠就大动干戈,彼此攻伐,贸易纠纷的裁决,以大明律为主。

  《章程》对于成员扩充也有明确的规则,高启愚非常霸道,以‘大明朝贡贸易’为核心逻辑建立的环太商盟,没有大明的允许和首肯,不得增加成员。

  贸易纠纷以大明律为主,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章程》还规定了各个总督府开放的港口、必须保障明馆的安全等等。

  章程制定的很好,但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庞大的贸易规模之上,如果没有规模的支持,章程很难得到尊重和支持。

  如果有了足够的规模,即便是没有章程,大明索要的利益,也会一一实现,这算是经济殖民的一种。

  张居正仔细思索之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首要职务,就是清理海寇,等到潞王就藩之后,要对沿途海贼进行全面清缴,并且定期联合巡航,维护海域安全。”

  “小三角贸易如此繁华,根本原因,还是大明水师定期武装巡游,宣威海外,遏制了海盗的猖獗,有了稳定的海贸环境,才能好好做生意。”

  “金山国要肩负起来这一责任。”

  潞王肩膀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海寇,是威胁海贸的第一因素,没有安全的海疆,就绝对不会有大规模的海贸,自从英格兰颁布私掠许可证后,整个泰西的海洋贸易,都不约而同的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萎靡不振。

  这方面在大明表现也十分明显,在倭患泛滥的时候,海上贸易的规模立刻萎靡了下来,东南海商自己养的奴仆,反噬了他们,这也是隆庆能够开关的原因。

  万历开海在最初被普遍反对,到海寇被水师清缴,海路变得安全,开海得到了更加广泛的支持。

  海寇越是泛滥之地,海贸的规模越小,而潞王就藩的第一职责,就是要做大明朝廷在东洋的手,将这些海寇清缴,让他们不敢对商船动手。

  “先生说得对,此等要务,绝不可轻信夷人,东太平洋,大明鞭长莫及,这些个总督府或者默许,或者纵容海寇,劫掠大明的商船。”

  “金山水师,要肩负起这一职责来,朕会跟潞王好生沟通。”朱翊钧认真思索,觉得张居正讲的很对。

  根据《章程》,所有成员都不许为海寇提供任何的港口服务,补充任何的物资,修补帆船、提供水食、货物售卖等等。

  但,就朝廷从水手搜集到的消息来看,东太这些总督府,有着许多心照不宣的小港口,为海寇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

  大明商船前往,危险很大,消灭隐患,自然是朝廷的职责,朝廷责无旁贷。

  “从首里府那霸港出航的所有大明船只,可以在那霸港获得各种武器,武装船只,防止劫掠之事发生。”张居正说起了武装商船的问题,前往东太总督府的商船,必须要是武装商船。

  武装商船广泛存在于马六甲之外的西洋贸易之中,大明商船可以在马六甲城和棉兰老岛达沃城补充刀枪剑戟、甲胄弓弩、火铳火炮火药等物。

  秩序之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了,这也是大明商船不愿意出马六甲城的原因之一。

  大明从来不怕商船掌控火力,因为商船的火力再强,也没有水师的火力强。

  张居正和皇帝聊的海贸政策,整体上遵循了当年万士和提出的‘仗剑行商’这一海贸基本策略,在规则还不完善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大洋之上,暴力就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

  皇帝和张居正聊了很久,这些都和环太商盟息息相关,但这些国策的调整,和其他成员无关,是大明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海贸形式。

  “先生对龙江、清江造船厂营造拖船之事,是如何看法?文昌阁里就咱们四个,先生可以畅所欲言。”朱翊钧说起了廷议上关于拖船的问题,张居正没有具体表态。

  “陛下稍待。”张居正站了起来,在书架上翻找着书籍。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身影,有些感慨,这个四十八岁成为元辅的帝师,终于是老了,两鬓已经斑白,连胡子都变成了杂色,而且身形也不像当年那样挺拔了。

  张居正将一本《龙江船厂志补》拿了出来,翻看了片刻,找到了书签的位置,递给了皇帝陛下。

  大明对南京城外的龙江造船厂,进行了全面的挖掘,对所有有可能的史料都进行了整理,最终由礼部修订了一本志书,补充了造船厂的兴衰史,其过程令人唏嘘不已。

  朱翊钧看到了书签的位置,里面有很多张居正本人的注释。

  “朕明白了,龙江造船厂的衰败,有朝廷的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朱翊钧翻看着志书,承认了这一基本事实。

  “龙江造船厂的衰亡绝非一时,而是不断衰亡。”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永乐年间,海贸兴盛,仅仅龙江造船厂,一年要营造海船、河船768艘,这些都是五百料以上的大船,彼时造船厂有船匠七万三千余人。”

  “到了宣德年间,造船厂一年只能造187艘船了,而且多数都是小船,船匠逃的逃,走的走,到了宣德九年时候,船厂只有两千二百众,还皆是尸位素餐,三分钱一分货,钱到了也不干活。”

  “仅仅九年时间,龙江、清江两个最大的造船厂,就已经失去了往日所有的能力。”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朝廷风向转变,海禁政策开始收紧,造船厂的船只订单快速减少,入不敷出之后,造船厂养不活那么多的船匠。

  慢慢的船厂只剩下了一些尸位素餐之人,甚至这些人,都不再点卯,雇几个游堕之民,在船厂里敲敲打打,敷衍了事。

  到了正统年间,龙江造船厂已经没有造船能力了。

  造船厂失去造船能力,这里面,朝廷负有主要责任。

  当初的龙江造船厂是绝对的官厂,大部分船只的营造和维修,都是朝廷的官船,官船不再营造和维修,这些船匠失去了生计,船厂衰败就成为了必然。

  产业凋零的影响,比朱翊钧想象的还要深远,代表着整个产业链的衰亡。

  最典型的结果就是正统十二年,钟山桐园付之一炬,却无人问津。

  张居正支持船厂营造拖船,龙江船厂已经第三次上奏了,过往的小船利润微薄,河船为主的龙江、清江造船厂,又不能和松江、福建、广州造船厂一样,营造三十丈的海船。

  船厂的匠人无事可做,这么下去,船厂没了,造船的产业链慢慢也会凋亡,这么搞下去,新曲谱旧词,过去的故事再来一遍而已。

  “陛下,这六十万纤夫,他们但凡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纤夫,纤夫这个生计,实在是太苦太苦了,拖船带来的运力的提升,势必要让码头搬运货物增加,需要大量的人手,而且还有各色工坊匠人需要也是增加。”

  “干点什么,都比做纤夫强。”张居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格物院格物博士耿定向,深入了解过纤夫,这个行当,十三岁开始上工,干到二十五岁就干到头了。”张居正将翻找出来的另外一本杂报,递给了皇帝陛下。

  耿定向,原来的南衙国子监祭酒,后来跟着徒弟焦竑一起进了格物院做了社科博士,专门负责各种社会调研,和林辅成不同,耿定向更倾向于了解大明百姓的生活,写了无数本的杂报。

  辽东百姓垦荒记事,就是耿定向等人写的。

  耿定向在杂报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了一个纤夫的一生。

  纤夫所用的绳索并非麻绳,而是一种名叫纤藤的绳索。

  纤夫从三五岁开始就跟着父亲长辈入山伐竹,六岁开始就使用蔑刀,将竹子切割成为篾条,用篾条编织成绳纤索之后,熬煮两天,放在太阳下暴晒,才是纤藤。

  十三岁的时候,纤夫开始拉纤,一直到十六岁之前,分文没有,连饭都是糠饭,干草加麦秸碎了,再加点咸鱼碎,就是一天的口粮,而且还要勤快,否则动辄打骂。

  有的时候,东家心善会给点黑面馒头,管一顿面条,但多数时候,都只有一张糠饼,两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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