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48节

  而任方廉贪墨案的总规模,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银,持续了近十五年的时间。

  仅仅在任方廉任湖广总督这三年,袁宏台就在湖广修了二十三座桥,三千五百里官道驿路、一千五百个店塌房、十七家各色工坊、兼并田土二十四万亩。

  而这二十四万亩土地,星星点点,全都在驰道经停要处。

  与其说袁宏台是豪商,不如说袁宏台是湖广总督任方廉牟利的工具。

  “耿文芳想要逾墙而走,翻墙的时候,过于慌张,摔断了腿,结果正好被追来的缇骑给看到。”朱翊钧看到了一处细节。

  经历司经历耿文芳,在会仙楼这种青楼,起的有点早,正好在收网前离开。

  耿文芳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招待,见到了有缇骑直扑向会仙楼,慌不择路,才想翻墙,可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就把自己腿摔了。

  缇骑对耿文芳进行了最严格的审讯,缇骑在寻找内鬼,王希元为了抓到人,甚至没有动用衙役和师爷,而是从南衙缇帅骆秉良借了一百五十名缇骑。

  耿文芳险些走脱。

  缇骑认为耿文芳是提前收到了消息,缇骑内部出了内鬼,结果审了好几轮,最终确定,耿文芳早起,不是提前收到了消息,而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儿,颇为郁闷,才起的早了。

  而耿文芳窝火的原因,是他阳气不太足,状态有点差,招待的清倌多少有点不太满足,清倌自然不敢说什么,但敷衍的态度,耿文芳肯定看了出来,所以才早早起来,差点就给他跑了。

  现在好了,一旦此案上了邸报,耿文芳不行、三分钟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些事,全大明就都知道了。

  “先生怎么说?这个任方廉是先生的门下。”朱翊钧翻动着松江府呈送的奏疏,询问着张居正的意思,这个意思不是浮票上的意思,而是徐爵、游守礼这条线上传递的意思,那才是张居正真正的想法。

  张居正在浮票上,是义正言辞,请皇帝不要看在他的情面上,严加处治,杜绝这种风气,驰道乃国朝重典大事,不容有失云云。

  但这个任方廉从嘉靖四十一年就拜了张居正为师,如今已经二十八年了,这可是师生情谊,光是张居正给任方廉写的书信,都厚厚一摞。

  “先生说,从速从快办了吧。”

  “任方廉和前四川巡抚罗瑶不同,罗瑶的案子只有三十四万银,而且还是整体贪腐规模,这驰道要是真的给任方廉卖了,就湖广段,他就能贪去三百万银。”冯保指了指奏疏上的一个人名说道:“此人也是先生的门下。”

  这次的大案,是全楚会馆门下内讧,把任方廉举办(举报查办)的人,是湖广左布政冯时可。

  冯时可拜师张居正后,在隆庆六年恶了张居正,因为那时候的冯时可认为张居正要行霍光、曹操等僭越谋逆之事,后来张居正摄政后,任兵部郎中的冯时可,言辞激烈的上疏,被皇帝革罢归乡去了。

  到了万历九年,张居正开始逐渐归政,冯时可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万历九年初,冯时可写信给张居正认错,张居正起复他为贵州提学使,后到湖广做了布政使。

  冯时可发现了任方廉的行为,找到了线索,在李忠明、杨智利、耿文芳等湖广官员,前往南衙办事的时候,将线索告知了王希元,王希元这才布下了天罗地网。

  冯时可把自己的顶头上司湖广总督任方廉给办了,是为了自保。

  冯时可多次阻挠了任方廉损公肥私,任方廉怀恨在心,打算置他于死地,冯时可自然不肯束手就擒,选择了反击。

  而且冯时可非常清楚,京广驰道极其重要,但凡是出了大事,朝廷问责起来,总督衙门、布政使、按察使都得竖着劈开,任方廉千不应、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京广驰道上。

  “冯时可是怎么知道任方廉要害他?机事不密必成害,这任方廉也是经年老吏,居然还能让冯时可知道如此机密之事?而且这几个湖广官员到南衙办事,什么时候和豪商袁宏台见面,他冯时可都清楚?”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奏疏里没写冯时可的情报来源,任方廉居然让自己的政敌,同为张居正门生的冯时可,知道了如此多的机密之事,这场内讧,任方廉不输才怪。

  “陛下,这个原因其实也蛮简单的,冯时可极有才学,而且样貌极为出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他和任方廉最受宠的妾室关系极好。”冯保倒是从游守礼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貌。

  冯保用了两个‘极’,隆庆年间,冯保见过冯时可,对于如此说辞,颇为认可,安东尼奥用种子换种子,冯时可用种子换情报,身怀利器就要用起来。

  “朝堂狗斗,果然如先生所言,当真是不择手段。”朱翊钧闻言,啧啧称奇,居然是靠利器赢的!

  其实这也不稀奇,李元吉的王妃杨氏,就是李世民阵营的,要不然李世民也不能赢的那么干净利索。

  “那就刊登邸报吧,把案犯押入京师,让王次辅准备…”朱翊钧话说了一半,没说下去,他话说出来,才意识到王崇古已经走了,过去都是王崇古准备公审事宜。

  “让周良寅准备公审事宜吧。”朱翊钧沉默了下,有些感伤。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王崇古早就预料到了他死后,会有人对他反攻倒算,而且人数不少,所以他专门留下了反腐的亡语对付这些家伙,而这反腐的十个切入点,每一个都切中要害。

  在皇帝处理积压奏疏的时候,兵部尚书曾省吾,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这一小撮的火药,这一小撮火药来自于倭国,是倭国自制的颗粒火药。

  格物博士周建侯是大明的火药大王,他完成了黑火药到颗粒火药的改良,让火器变得真正好用了起来,也因为颗粒火药,他被逆党给盯上了。

  粉末黑火药的缺点数不胜数,光是一个运输分层,就让黑火药的实战效果下降到配角的地步,除此之外还有容易被风吹散、火药燃烧不充分导致威力小、容易受潮、使用时装填困难等等。

  而颗粒火药的出现,解决了火器的痛点,让火器变成了战场的主角,

  在万历九年,颗粒火药催生了纸包火药,从以前装药全靠军兵自己估量,到可以严格标准的定量火药。

  而现在,曾省吾的面前,有了倭国自制的颗粒火药。

  “虽然质量很差,但已经到了勉强能用的地步。”曾省吾的表情极为严肃,文华殿偏殿有七个橱窗,其中工字窗有一本书名叫《火攻机要》,里面有颗粒火药制作的全部流程。

  而到了实际生产中,只有兵仗局能够制作颗粒火药。

  制作颗粒火药最重要的步骤不是在成药,成药只用水都能做成,关键在硝石提纯为火硝的这个过程。

  提纯一共有七道工序,每一道都可以让硝石的纯度提升,最多上升到纯硝的地步。

  倭国一直在成药上做文章,用的硝石,纯度不到40%,用这种火药,会哑火、会炸膛。

  周建侯为了儿子的事儿提供给逆党的办法,给倭国提供了完全错误的方向,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曾省吾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些倭国颗粒火药,是因为倭国不产硝石,只用地霜做火药,产量根本满足不了军事行动的用量。

  而倭国拥有了颗粒火药,证明有人在往倭国走私硝石,这是朝廷严密稽查的违禁之物。

  大明律、问刑条律明定:私自贩卖硫黄五十斤,硝一百斤以上者问罪,硝、黄入官。卖与外夷者,不拘多寡,比照私将军器出境条律坐罪斩首。

  现在看来,已经足够严苛的律法,需要更加严苛,因为贩卖硝石的利润实在是太高了。

  曾省吾摊开了奏疏,奋笔疾书,完善禁令的同时,还请皇帝颁圣旨给海防巡检、长崎总督府,严厉稽查硝石走私生意。

  朱翊钧收到曾省吾奏疏后,立刻对长崎总督府和海防巡检下达了圣旨,要求严格缉私,严厉禁止硝石进入倭国。

  曾省吾的建议是连坐,家眷连坐、知情不报连坐、提供方便连坐、上下级连坐。

  倭国拥有了劣质颗粒火药的事儿,引起了大明朝廷的高度重视。

  要禁绝硝石入倭国,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到倭国的商船,除了从朝鲜进入之外,一定会经过琉球和长崎,在这两个地方把好关,就可以禁止。

  朝鲜没有硝石,朝鲜用的都是海硝,硝石里含有大量的海盐杂质,而且很难提纯。

  朱翊钧以为这个案子,至少数年才能有一点点的成果,但只过了不到十日,松江知府王谦、松江巡抚李乐就奏闻了朝廷,他们已经抓到了线索,甚至抓到了人。

  万国城内的传教士、秘鲁圣保罗公学院院长尼古拉·兰奇洛特。

  西班牙在殖民的过程中,每到一处必然修建教堂,而后将教堂设为公学,一方面传教士有落脚之地,另一方面将殖民地纳入圣光普照,就是用宗教的手段,彻底改变当地的文化。

  秘鲁圣保罗公学院,创立于嘉靖六年,兰奇洛特是在万历九年来到大明,但因为大明不准传教,他就一直居住在松江万国城。

  而走私到倭国的硝石,不是从大明流入倭国,而是从秘鲁流入倭国。

  秘鲁的硝石矿,可是费利佩横行泰西的底气,而这个公学院院长兰奇洛特,非常擅长走私事宜,硫磺、长短武器、甲胄、硝石、生丝、瓷器、汞、金鸡纳霜等等,都在兰奇洛特的走私范围之内。

  只要你有足够的白银,什么都能买到。这是兰奇洛特的口头禅,同样,大家都叫他神奇先生。

  兰奇洛特曾经搞到过一门十六斤的报废舰炮,卖给了南洋海寇。

  而兰奇洛特被捕,不是因为他硝石走私,而是兰奇洛特把主意打到了‘老卤水’的头上,老卤水堪称是救命神药,但这种药物的管制,比阿片都严格。

  兰奇洛特致力于打通老卤水也就是青霉素的走私链路,撞到了缇骑的枪口上,兰奇洛特不仅要买老卤水,他还要打探青霉素的制备流程,他坚信只要给足够的银子,就能在松江府,买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毕竟大明连五桅过洋船都卖。

  兰奇洛特栽在了缇骑手里,缇骑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名气,缇骑查案是疑罪从有,要查你,连祖宗十八代都得给你盘的清楚明白,这向倭国走私硝石,是调查兰奇洛特的时候,顺手发现的案子。

  矛盾说讲量变引起质变,向倭国走私硝石这个事实,能引起长崎总督府的注意,走到曾省吾的面前,就事情已经到了纸包不住火的地步,会有更多的事件,不断从水面下浮出来,被大明朝廷所察觉。

  而兰奇洛特指认,是受到了西班牙特使、礼部通事黎牙实的指示。

  松江府奏疏到京师的时候,提刑千户陈末将黎牙实抓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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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6章 我是冤枉的,我为大明立过功,我要见陛下!

  传教士、秘鲁圣保罗公学院院长尼古拉·兰奇洛特,是个能量很大的人物,他总是能搞到别人搞不到的玩意儿,很多人传言,他在大明朝廷获得了特别的支持,才有如此神奇的本事。

  松江府审讯兰奇洛特,他交代自己被黎牙实鼎力支持,才有如此能量,向倭国贩卖硝石,染指老卤水,寻求老卤水制作工艺,都是黎牙实的任务。

  黎牙实被陈末逮捕了,这一次黎牙实没有住到自己的小单间里,而且也不用交餐食费,这次,不是为了翻译书籍才找个清净的地方躲着,而是真的变成了犯罪嫌疑人。

  黎牙实呆呆的坐在审讯室里,审讯室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看起来有点黑,一盏灯也没有,他被束缚在了凳子上。

  这凳子黎牙实以前没坐过,但他见过,人们戏称他为后悔椅,因为只要坐到这张凳子上的人,都会后悔。

  黎牙实半仰着头,看着天窗,愣愣地出神,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前半生他是个西班牙贵族,在海上为西班牙开疆拓土,和风暴对抗,和土著搏斗,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二十七岁在船上染了病,高烧不退,甚至连水都喝不了。

  那次生病,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两个月,那次病好后,他成为了神最虔诚的信徒,但回到西班牙,他的未婚妻被人给抢走了,那时候,他许下了宏愿,终生不娶,侍奉主上。

  黎牙实杀死了吕宋之前的国王,那不是吕宋本地的土著,是阿拉伯人,他创建了菲律宾总督府,修建了马尼拉城堡,修了一座大教堂,修了马尼拉公学,他被授予了公学院院长的职位。

  黎牙实是实际的吕宋国王,而被大明抓捕的前总督弗朗西斯科·桑德,是黎牙实的下属。

  他的下半生是个大明人,在大明已经待了足足十八年时间,对于大明收复吕宋,设立吕宋总督府,黎牙实没有意见,因为大明开海,吕宋这个地方,就一定是大明的,包括南洋。

  南洋,是大明自古以来的地方,尤其是永乐年间大明七下西洋,大明在南洋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对于大明而言,南洋就是大明家门外的菜园子,自己嫌地块小,可以不种,但有人抢,那自然要驱逐。

  吕宋离大明这么近,离西班牙那么远,大明朝廷没有把抢地盘、打进家门口的红毛番统统杀死,完全是看在白银的面子上。

  大明需要白银流入,需要维持大帆船贸易,做事才留有几分余地。

  黎牙实思考了许久,觉得自己血赚,用吕宋,换了他十八年的神国生活,简直不要太赚。

  泰西水手之间,流传着一句谚语:与风暴战斗的水手是虔诚的信徒,但我们没有信仰。

  大部分水手,面对危险时候,会祈求神的庇佑,次数多了,没有任何回应,自然而然就成了无信者,之所以表现出了虔诚,不过是一种阵营划分而已。

  宗教和律法一样,几乎没什么区别,是一种统治阶级向下统治的工具。

  黎牙实很喜欢大明,这里富足,这里安定,这里干净,这里没有疾病,这里极其广阔,这里有无数的人间奇迹,而非神的恩赐,关键是这里不受教廷的约束。

  黎牙实回不去泰西,他成婚了,违背了对主的承诺,他成婚,更多的是表示自己完全选择了大明。

  “吱呀。”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陈末走了进来,开始对黎牙实审讯。

  黎牙实的呼吸有些急促,陈末是老熟人,但他从来没有觉得陈末如此的陌生,在他印象里,陈末是个很沉默的人,不苟言笑,但颇为温和,而不是现在这一幅生人勿进,不怒自威的模样。

  “黎牙实,兰奇洛特交代,你们向倭国贩卖硝石,是费利佩二世的任务,旨在培养一个大明的葡萄牙,让大明同样如鲠在喉,他所陈述之事,是否属实?”陈末询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没有做。”黎牙实的表情十分的苦涩,他真的没有,但陈末抓他,显然有些证据,否则不会这么对待他,相比较口供,缇骑更看重证据。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合理。”

  “大明支持了葡萄牙的独立,阻止了西班牙对葡萄牙的吞并,费利佩殿下怀恨在心,想要在大明附近扶持一个和葡萄牙一样的国家,来恶心大明,但我从来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命令。”黎牙实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积极交代问题,才是面对缇骑唯一正确的办法。

  对抗调查,缇骑有五毒之刑,过一遍就是半条命。

  黎牙实坐直了身子说道:“对于大明支持葡萄牙独立这件事上,我非常认同,即便是面对费利佩殿下,我也是这个态度,因为正义站在大明和葡萄牙这一侧,而非费利佩殿下。”

  “葡萄牙是从西班牙独立出去的,要独立出去的原因,是葡萄牙总是承担更多的税赋,每次战争都要出更多的骑士、仆从,甚至西班牙人在葡萄牙高人一等,最终葡萄牙通过战争的方式独立了出去。”

  “而费利佩殿下只想让葡萄牙成为进攻尼德兰和英格兰的工具,残暴的统治,必然导致葡萄牙在西班牙衰弱的时候,以战争的方式,第二次独立。”

  “所以,葡萄牙的存在,对大明、对葡萄牙、对西班牙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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