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不难猜测,曹操不到最后时刻,绝对不会撕破脸皮动刀兵。
董承、伏完等人,也不在乎今日曹操会否动刀,他们这般做早已不再是朝堂争权了,只是刘协并不能看出其中端倪而已。
刘协听完了董承的话,暗暗点头,表示定要曹爱卿给一个交代,而此时曹操也刚好到了大殿门前。
还好,他虽然怒气冲冲,完全挂于面庞之上,却还肯在黄门侍奉下换鞋。
且佩剑早已在上来时就已经解了。
看到这一幕,董承、伏完也都松了口气,看来曹操今天是不打算动刀。
不动刀,那就是动嘴皮子,本将今日要看看,大理寺审出来的实情你如何交代,若有隐瞒则徇私枉法,你校事府也形同虚设,自可再参。
若并无隐瞒,张伯常这等家资绝对来路不正,如何能解释得清?如此也可除去曹操身边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
为未来,扫清些许障碍。
“曹爱卿,为何怒气冲冲,”刘协强自镇定的看着曹操,语气平淡的道。
“禀陛下,臣来送大理寺卿亲自审问庶民张韩的询情笔录。”
曹操说完,怒视了董承和伏完一眼,另外两人均是心中暗喜。
他们只道曹操是因为放弃了张韩,所以痛失一要员,因此迁怒。
但表面上,却只能恭敬拱手,表示此是无可奈何之事,一切秉公的模样。
“呈上来。”
刘协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如常让内侍将笔录送到眼前案几上。
由两人展开后,张韩案的陈情尽在眼前,此刻大殿之上几乎都是轻悄悄的呼吸。
所有人都是屏住呼吸,察言观色,看天子的脸色。
天子看了不知多久,大殿上始终保持针落可闻。
直到他看见笔录上最后一句,张韩在大理寺自愿请罪辞官、去爵,说出了那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诗句。
一双手臂,不知因何种情绪而颤抖起来,前无明君,后不可及……
想到天地长久,竟然涕泗横流,张伯常失望透顶,心中决绝,这是对汉廷已经彻底绝望,不愿再食哪怕一分汉禄。
“伯常……”
刘协鼻头一酸,眼泪都快出来了,朕孤苦飘零数年,几经生死,差点就在长安无法返回故土。
身边环伺皆为虎狼,恨不得将我剥皮啃食,直到许都我才遇见这些真正为汉室百姓立身的明臣。
老有曹公、少有张侯。
本来该是君明臣贤的绝美光景,却没想到,还是被争权夺利给破坏了。
刘协此刻心中不解、恼怒的是,这么干对董承、伏完等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许都衰微,百官不睦乃至内斗,难道他们就能成为所谓“力挽狂澜”的千古名臣吗?
不过是以阴险心思,残害忠良、构陷贤德的奸佞小人而!
张伯常曾几次对朕进言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如今看来,正是如此,朕不曾听信,只以为公卿和睦,虽有嫌隙但不影响大局,如今看来,却害得伯常遭人构陷,险些损失此等英才。
是朕之过也。
想到这,刘协猛然拍桌,砰然作响,在大殿之上宛如惊雷,引得众目尽皆望来,董承等人更是有惊喜之色,颇为期待的盯向座上。
“这就是伱们号称告发的奸臣!?”
啪!
刘协将笔录扔到了董承面前,董承连忙弯腰捡起来一看,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陛下,觉悟这等可能,这一定是串通好的!张伯常以奴籍假扮当年旧部家眷,串通一气!请陛下明察!”
钟繇此刻站出来拱手,沉声道:“陛下,此节微臣曾反复询问,每一家都曾问到,连三岁的垂髫童子也可回答,可以认定张韩所言非虚,他真的让曾经救他性命的兄弟家眷过上富足日子,那些人不算奴籍,且每家家资经府中下发后,皆为自己所存,并非是替伯常私藏。”
“不可能!这些人承蒙张韩恩惠,岂不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董承有点急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般走向。
张伯常贪财至极,敛财无数,怎么可能会是这等豪情义气的英杰!
第144章 君侯,你放过老夫吧!
“陛下,此笔录一定有误!”
“一定?”钟繇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缓缓瞥向董承,道:“董将军未曾审讯,不去查探,单凭嘴便可说一定,还要影响陛下论断,是何居心?”
“我等既得陛下恩准,行此大权,座此大位,应当奉公守法,方才能得公允,张校尉此事,若是不信大理寺,你尽可自己去问询。”
“若是不信陛下,那董将军不如告上天庭吧。”
钟繇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是话语却是十分尖锐,一言一语均是在打压董承的气焰。
同时,也算是在抒发心中的不满,大理寺乃是公允之地,如今重设之后更是要暂代领廷尉之责。
民、刑之事断案都在大理寺,若是传出不公之言,以后也可以说形同虚设了。
这一两年,最重要的就是信义,天子、朝堂、各部的信义若是没有立起来,百姓依然不会安心,日后人心动荡,惶惶不安,便不会有人真心尊奉许都汉廷。
没有人尊奉,那么现在堂上诸公,便好像是在玩乐把戏一样。
最终还是要交给刀兵强压,那不就是只能靠曹公的兵马么。
这番话,说得董承哑口无言,只能在殿上几次动嘴唇,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吗?”钟繇一点都不惯着他,催促着问道:“若是你要亲自再去查一遍,便立刻向陛下请权,马上再查张校尉宅邸。”
“找出新的证据、人证,来推翻大理寺的记录,若是不去,就别在大殿之上,只知唁唁狂吠!”
“钟繇,你——”董承并指举臂,他当年就素来被钟繇等人看不起,在长安时地位也不高,虽以名族董氏之后自居,但依旧没能得到重视。
也就是后来其女送宫中与天子做妃,才算是有了登堂听言的资格,但要说出谋划策,却还是根本不够格。
现在到了许都来,钟繇还是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尊重,从一开始就羞于同行,见面也只是很敷衍的招呼。
现在更是直接在殿上破口大骂,丝毫不留情面。
董承觉得很没面子,同朝为官都是士族出身,且他还是被称为国舅,怎能是这样的局面,在朝堂上毫无尊严的被人指着鼻子唾骂。
“董承!”刘协直接拍案而起,黑炮飘扬,怒视着直直走到他面前,愤怒的道:“伱们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难道,许都不宁,汉室再衰方才令你们心生欢喜吗!?”
“朕年少,但并不愚蠢!曹卿出身的确非是高耀门第,有宦官之统,但他才智无双、心怀宽广,对朕向来忠诚爱护,敬朕如仆、又念朕如子,绝非董贼、李郭之人!”
“但——”董承抬起头来,满脸惊恐和不信,话到嘴边又被刘协的眼神逼得生生咽下。
他很想提醒一句,眼前的曹操貌似忠良,对刘协尊敬有加,但是!难道陛下就没有发现,他的权势正在一步步扩大吗?
先是京畿附近的兵力布防在一一占据,后以屯骑校尉张韩为点,不断拉拢任用重要校尉之职。
再是取司空之位,让天子亲自拜官司空,临危受命。
而许都土建不力之事,也用战功抵消,同时令天子天颜大悦,只是夸赞却无责备。
又因宛城功绩,取得设立校事府的权益。
在这个过程中,河内、南阳、汝南三大要郡,都已经完全掌控在手中,还得了张绣三万忠心耿耿的精锐旧部跟随。
甚至,曹操还在宛城得了一个神鬼莫测的威名。
这些,若是细想下来,可怕至极,如果这是在盛世时,为人臣的曹操已然是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制衡了。
他可以权倾朝野,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反对,这样的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蒙蔽圣上,因为陛下本来就未曾真正理政,也不曾知晓民间疾苦。
曹操稍微给他一点甜头,他便就会沾沾自喜许久,继而浮想联翩,以为君臣和谐。
“你还要构陷污蔑伯常,这等结果你现在可满意?!”
“说话!朕问你,可否满意!?你若是满意了,朕才敢放人呐。”
董承听了这话,顿时大惊失色,他知道刘协肯定是真怒了,而且是心底里竟有怨恨之意。
故而立刻跪伏于地,在地上匍匐着瑟瑟发抖,口中含糊不清的道:“陛,陛下……微臣不敢,绝不敢僭越,只是听闻了坊间传言,才误会了伯常君侯。”
“是吗?”
刘协冷笑一声:“那岂不是将朕当做了你营私的手段了?朕没有为你除掉屯骑校尉,你心中是否甚是不满?”
“不敢不敢,微臣绝不敢此意!”
刘协居高临下冰冷的看着他,又一字一顿的道:“你现在就告诉朕,若是曹卿遭贬、张侯受罚,朝堂乱而民不聊生,许都再无此时鼎盛,而是归于当年荒芜骚乱,你们能有何好处?朕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
“辅国将军!回答朕!”刘协又看向了伏完,此时一个眼神,立即让伏完心神震动,跪伏于地,同样是瑟瑟发抖的匍匐着。
两人是检举张韩的官吏,并且当初声称得到了铁证般的情报,一旦搜查其家,必能有所获。
现在的结果,当然不是二人所想,甚至他们怀疑,恐怕是张韩这个风口浪尖之人,故意引起跳出来,而后反客为主的。
“你们二人,构陷大汉侯爵,自当遭罚,二位又是国戚,自己领职离开皇城。”
“陛下!!”董承和伏完暗暗对视一眼,此刻已经是满头大汗,但却不敢回绝,这个处罚……已经算很轻了。
若是按照大理寺的法度,现在最轻都该是发配小地为令,不得再回许都。
当然,就算是撤去当下职务,日后在许都也只能领清闲的虚职,很难再有所作为了。
曹操他……岂不是又要拿回两任将军官位,巩固其在许都的势力。
如此一来,陛下就真的成了笼中雀了,曹操的笼子,比董贼的要坚固太多,令人无从下手。
当真可怕!!
“滚出去!”刘协见两人点头应声,不管听没听清楚,当即颇为烦躁的叫他们滚蛋。
这时,殿上已经只剩下了曹操、荀彧、钟繇等人,而刘协则是回头来观察曹操的神色。
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曹卿,呃……张爱卿可还愿意为官?朕不撤他的爵位,不撤他的官职,并因其忠义之举,再加邑如何?”
“或者,前将军之职空缺,可令伯常暂任。”
曹操苦笑摇头,此刻脸上也已经没有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悲凉之意,叹道:“陛下,其实如微臣这般,已仿佛秋日落叶的人,倒是不至于太过难受。”
“但伯常这样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正值青春年华,本该是热血沸腾,为国报效之时,但现在……”
“忠心会老,热血易凉……伯常应当,也很伤心吧。”
刘协一滞,好似被一刀刺中一般,他低下头深思了起来,最终看向荀彧、杨彪,道:“太尉、中书令,将董、伏二人的官职,严厉控降三级。”
“谨遵圣命。”
接下来的时光,曹操就当年与眭固、于毒一战之事,详细的告知了刘协当年的战报。
张韩所言那些部众,尽皆属实,而且能够大败眭固,其实他们守关是立了功的。
“区区数百人,能抵挡一万六千人一个半时辰,为我大军追击赢得了时间,如何不算是立功呢?”
“原来如此……贼寇之众,当初的确令我朝兵马始料未及。”
“后来,人数众多不在话下,当以精锐战之,我大汉日夜操练的精兵,可以一敌十,其个中区别,皆在于军心、军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