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格尔一路带着尼古拉穿过一众局中公务员们的工位，让尼古拉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几个公务员在忙碌，大部分都呈现出无所事事的状态。
“你很意外吗？”
兰格尔观察着尼古拉的神情，几乎每一位刚进体制内的新人都会有相同的感受。
“对，嗯……不算完全意外。”
尼古拉对官僚集团的了解并非全然无知，前世他就经常跟公务员们打交道，行动迟缓、欺上瞒下、拉帮结派、说长道短是全世界的通病。
“在这里分成两种人，”兰格尔摇摇头，这位混迹官场的中年人似乎还有一点年轻时愤世嫉俗的气血，“一类是一事无成的忙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工作，最后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另一类是游手好闲的贵人，他们无所事事、韬光养蓄，几年后成为国务委员，如果上达天听的话，可以获得想要的一切。”
他觉得我是第二种人吗？尼古拉腹诽。
不过兰格尔在前头领路又飘来一句话，“当然，这种现象在外交部比较多。我们财政部系统因为历任大臣都是靠成绩上位，所以情况要好不少，但也不是贸易游手好闲之人。”
“我都说了别给我上来这些公文垃圾！你的修辞在这里一无是处！”
还没进局长的办公室，维特粗犷、野蛮的谈吐就随着咆哮声隆隆传出木门之外。
一位被维特攻击得灰头土脸的公务员抱着一叠公文行色匆匆地与兰格尔和尼古拉二人擦肩而过，虽然他也一副仪表堂堂的精英模样但犹如落汤鸡似垂头丧气。
兰格尔推开大门，尼古拉抬头便看到不修边幅的维特还在抱怨铁路事务局的下属是如此不堪。
“都是官场习气，毫无工作干劲，案牍文字佶屈聱牙、令人难以下咽，结果偏偏都是这些语言炮制的海量公文，结果却一个比一个微不足道……哦！兰格尔！你把人带来了，还请为我们带上门，我要和这位……尼古拉先生谈谈。”
维特观察到了尼古拉的低调打扮和兰格尔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等到尼古拉落座之后，他把兰格尔支开才微微低头欠身。
“有失远迎，殿下，”维特的打招呼有些生硬，他似乎是那种精于实干但不善于言辞的人，“您也看见了，我这里业务繁忙，不能出门远迎。”
“哦，没事，”尼古拉连忙摇头，“是这样的，我这次来是关于农村饥荒的事情……”
1891年的年末，尽管消息还没有被政府公布，但大范围的歉收带来饥荒已经是证据确凿的内部消息了。
“嗯……饥荒，我确实听说了……不过财政大臣维什涅格拉茨基不会动用财政部的资金去救助农民。”
维特毕竟是财政部内部人士，他的消息比尼古拉要更加灵通。
“啊？这是为什么？”
“唔，我可以理解殿下为民着想的心情，我也如此，但这一点要考虑到财政部的政策，还有内务部带来的消息……”
维特沉吟之后先把政治正确的话说出来，然后再陈述目前财政部和内务部的内部消息。
在如今的俄罗斯帝国中，内务部是头号臃肿的实权部门，堪称管天管地管空气，内务部几乎就是一个迷你的俄罗斯帝国政府套娃。财政部则是帝国的第二号权力部门，不仅仅是税收工作，工商业、金融、铁路修建以及国有资产、国有企业的运营都在财政部下进行管理。
“据我所知，维什涅格拉茨基大臣为了完成他在就职时关于‘扭转帝国财政常年赤字’的诺言，因此不太愿意花钱救灾，而内务部大臣杜尔诺沃也为维什涅格拉茨基的坚持站脚，因为依照内务部统计的有关受灾省份的省长汇报，这次的歉收情况总体比较平稳。”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虽然前任对维特不甚喜欢，但这种讨厌的一个很大原因在于：维特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甚至会自行其是、自说自话的人。
基于这一点，尼古拉听完维特的解释之后，发现他并没有任何掺入自己的意见。
“……”维特先是一愣，然后瞪大眼睛看向尼古拉，似乎有些不认识这一位皇太子了，他沉默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殿下明见，这并非是我的判断。”
第八章，官僚的作用
“那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见解呢？”
尼古拉已经习惯了来自周围人那种新奇的眼神，这种体验越多尼古拉对前任的感官也就越差，因为这只能说明前任是个十足的蠢货。
“是这样的，今年夏季的时候，地方自治局和省长们就分别向内务部大臣杜尔诺沃提供了不少关于灾情和灾民需求的情报，但是来自各省的数据往往互相矛盾，在很多情况下内务部的官僚效率也无法处理浩如烟海的信息。”
维特对尼古拉分享了他通过内务部的官僚同行得到了一些内部情报。
“地方自治局的援助请求往往大得夸张，因为地方自治机构中还有农民阶级的代表，而省长们虽然承认歉收会带来严重的饥荒，但为了避免政绩难看所以普遍会压低对赈济数字的请求。”
地方自治局是亚历山大二世“大改革”带来的
农奴解放后新设立的地方自治机构，充当政府在广袤土地上的管理帮手。
因为农民得到了解放，他们不愿再受贵族们的控制，但中央政府又没有如此之多的官吏去统治数量庞大的农村人口，所以地方自治是不得已而为之。
由于地方自治机构中充斥着受过教育、仰慕西方民主文化的自由主义者和知识分子，是“异见者”的温床，所以在亚历山大三世时期受到了沙皇专制政府的压制。
这些粗略的知识来自于尼古拉的前任，起码让尼古拉能反应过来维特说的是什么。
“所以内务大臣杜尔诺沃选择相信了省长们的观点？”
尼古拉根据自己前世的经验做出了判断。
“唔，殿下的判断的确是杜尔诺沃的选择……”
“那你呢？你会怎么选择？”
尼古拉的发问让维特先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自己的见解：“这要看我是财政大臣还是内务大臣了，殿下。”
“如果你是内务大臣呢？”
这让尼古拉来了兴趣，似乎维特对此时胸有成竹。
“作为内务大臣，我可以委派下属先去灾区调查实情，不论地方自治局还是省长的报告都和真实情况有一定出入，”维特疏而侃侃，“然后是分配救济金额，这要看陛下的心意如何，如果陛下想要节约国库资金，那么就把赈济物资削减；如果陛下同殿下您一样关切人民的生活，那么就可以尽早在春季粮价不高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得收集物资发放给受灾省份。”
“听上去好像还不错，那如果你是财政大臣呢？”
维特的话似乎可行性很高，这让尼古拉连连点头认同。
“作为帝国经济的管理者，我要尽可能考虑到国库资金的问题，实际上维什涅格拉茨基大臣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避免饥荒毁掉他所期望的消除财政赤字。”维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之后他接着说道，“不得不承认，我们现在的财政大臣维什涅格拉茨基所做的行为皆是为了帝国的财政情况做考虑。”
这不就是再苦一苦百姓的翻版吗？尼古拉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看见尼古拉沉默不语，以为皇太子对此不满的维特又接着对尼古拉说道：“殿下，您非常关心人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那么假如您希望可以切实地推进有效的措施来解决饥荒问题的话，那么我建议您这样……”
维特尽管声称自己没有职权来插手农村的饥荒灾情，但他给尼古拉出了一个主意，实际上尼古拉现在正缺乏一个对官僚系统有所了解的人为他出谋划策。
“临时救济委员会？”
隔了一天，从维特那里取得新主意后，尼古拉在同父母一同进餐的早晨向亚历山大三世提出来了一个建议。
听闻之后，亚历山大三世好像对皇太子的积极热心感到出乎意料，他反过来询问尼古拉：“尼基！你最近怎么对政务相当热心，这都不太像个‘娘娘腔’了！”
“娘娘腔”这个称谓来自前任的一个黑历史，由于亚历山大三世的严厉作风让尼古拉害怕受到责罚，因此前任让他的玩伴代他受罚，这让亚历山大三世的胡子都气歪了，大喊我的儿子尼古拉怎么会是这样胆小的娘娘腔。
所以后来有时候亚历山大三世会用“娘娘腔”这个词汇来揶揄尼古拉。
“父亲，我在游学的过程中亲眼见证过人民的苦难……”
尼古拉简要地概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但这已经让玛丽亚皇后吓得连连说太可怕了，亚历山大三世原先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我确实听杜尔诺沃说伏尔加河流域出现了饥荒。”
“那么父亲，这是不是应该要……”
“不过尼基！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亚历山大三世的反问并没有难到尼古拉，实际上这个问题他也早有答案了。
“我可以寻求父亲您的大臣们的帮助，特别是内务大臣杜尔诺沃的……”
“哼……尼基你以前可从来没这么聪明过，这是你的主意？”
“这个，当然是我……”
尼古拉还想得意得自夸一下，不过很快被亚历山大三世打断了。
“我要听实话。”
面对自己父亲的凝视目光，尼古拉的身体一阵没由来的胆怯，看来前任的身体已经对亚历山大三世的严父形象抱有害怕的心态了。
“咳……这是维特出的主意……”
“原来是那个聪明的第比利斯人……可以，他说得没错，我会尽快布置任务给你。”
实际上，在沙俄政府处理重大问题的时候，设立一个临时性的特别机构是官僚系统的通常做法，但这种为了解决问题而专门设立委员会的思路明显只有浸淫在体制内的官僚才会提出来，因此亚历山大三世轻松看穿了尼古拉的主意另有谋主。
不过显然亚历山大
三世对维特报以信任，所以尼古拉提出的主意得到了父亲的同意。
稍晚些的时候，在1891年11月，依照亚历山大三世的敕令，“饥荒救济非常委员会”成立了，由皇太子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领导。
那么，这个尼古拉领导的委员会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
当然是官僚们的日常：开会。
除了委员会主席尼古拉之外，这个委员会的重要负责人之一便是内务大臣杜尔诺沃了。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杜尔诺沃，此人个子不高但肌肉结实，留着八字形的胡须，他的眼睛同时有精明和无情的质感，让尼古拉印象深刻。
“殿下。”
对皇太子行礼之后，杜尔诺沃带来了他从内务部收集上来的统计报告，内容触目惊心。
受灾省份主要包括下诺夫哥罗德、图拉、喀山、辛比尔斯克、萨拉托夫、奔萨、萨马拉和坦波夫等13个省份。
从西南边的库尔斯克到东北边的维亚特卡，纵贯1400公里，覆盖面积多达103万平方公里，几乎是法国面积的两倍。
“大约有两百多万人遭受灾害，但具体人数和受灾情况还在进一步统计。”
内务大臣杜尔诺沃这样对尼古拉汇报说。
“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看完政府内部的数据报告之后，尼古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回想起了亲眼目睹的尸体和农民们的苦难，但他还是冷静下来抬头看向在场的诸多官僚们。
“现在我们获得的信息仍然是混乱的，”来自内务部的官僚这样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委员会应该立即派遣代表进驻各省，收集有关各省现有的灾情信息，查明哪些地区最需要援助，然后采取措施来增加救济物资。”
“按照我们在喀山遇到的问题来看，委员会的代表还要在当地组织起对应管理的下属地区委员会来整合来自俄国社会各界提供的救济物资。”
一名来自喀山地方自治局的代表在会议上补充道。
在场的官僚把工作方案汇聚成雏形的过程中，尼古拉总觉得这样的工作会议在他前世作为职员的时候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所以尼古拉的上手速度让杜尔诺沃都感到惊讶，他从未发现原本性格内向的皇太子还有主持会议的能力。
“那么救济工作本身已经有了初步的方案，救济的物资呢？现在可以凑到多少？”
“我们的计划是将拟定需要的救济物资委托给省长或者商人来进行采购。物资会运送到指定的仓库由从事分发工作的慈善机构来提取。”
来自财政部的公务员将采购物资清单和相应的铁路运输计划分发给在场的其他官员们。
“到时候可以把运载救济物资的车厢做特殊标记来优先运输。”
交通部的公务员则进一步细化了运输方案。
“那么还有什么要提的？”
尼古拉带着一本笔记涂涂改改，好像回到了从前做会议纪要的日子里，这让他感叹不已。
“嗯……宫廷事务大臣沃龙佐夫-达什科夫伯爵建议我们购买牲畜补偿给因为饥饿而宰杀牲畜的农民。”
“国有资产大臣奥斯特洛夫斯基建议我们直接资助当地农村的手工业……”
虽然非常委员会的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很晚，但尼古拉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力支撑着他疲倦的身体。
是因为掌握着权力？还是因为这可以拯救无数俄罗斯人的生命？
尼古拉想不太清楚，但他的努力都被杜尔诺沃看在眼里。
“陛下，如今的皇太子的确与往日相比有着长远的进步，或许您可以将更多重大的决策交给殿下抉择。”
深夜，内务大臣杜尔诺沃将非常委员会的会议纪要交给亚历山大三世时谏言说。
“……”亚历山大三世的面色不甚健康，看起来似乎因为长年酗酒而体态憔悴，全无白日里和家人们相处时的强壮模样，他长叹一口气，“……如果这是上帝的选择，那就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