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裂开嘴,露出欣慰的笑容,而后随手从钱袋里摸出一颗银角子,一伸手飘到张云修手里:“来,师叔给你俩钱,拿去买糖吃。”
张云修的脸色迅速又红转紫,却还得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谢混世师叔赐。”
“自家人,无须客气。”
王文大气的使劲儿摆手,而后指着周围这四个扔在抓着饭菜往嘴里塞的道士,唉声叹气道:“师侄啊,你瞅瞅这四条夯货,那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这四条夯货就是那枯枝、就是那乞儿。”
“你说师叔我大老远的老一趟,心说找个饭馆好好尝尝龙虎山这边的地方美食,这四条夯货不晓得从哪儿崩出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掀了我的饭菜,我好言好语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还要拿我……”
“不瞒你说,也就是师叔我,知道他们是咱天师府的弟子,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我,不认得我也情有可原!”
“要不然,我早就把他们细细切成臊子,扔到河里喂王八了!”
张云修听他一口一个师叔、一口一个师侄的叫,心头是既无语又无奈。
而后看向桌上那四条夯货的目光,也变得又愤怒又头疼。
假如事情真如王文所说,那眼前这事,还真就是这个四条夯货,找死找到阎王爷面前了!
且不提这厮对他们天师府的救命护道之恩了,单单是这厮那身匪夷所思的修为以及他那副横行无忌的狗脾气,哪个惹上他的人,得了好果子吃?
他不占理,又摸不清楚王文突然来龙虎山的意图,心头一时忐忑。
可眼下门外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了,他必须得尽快将此事处理下来,不能令他龙虎山天师府威名扫地!
张云修心中略一踌躇,很快便暗自一咬牙,揖手道:“启禀师叔,这四名忤逆之徒胆敢冒犯师叔,弟子回山后定会禀告掌教天师,严厉责罚他们……眼下,弟子是否可以先领他们受过,请掌教天师亲自来迎师叔?”
王文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面无表情的低垂着眼眉,不置可否。
张云修摸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又不好再多言,只能揖在王文面前,示意王文能否看在天师府的面子上,放这四名蠢货一马。
小饭馆内就只剩下四名道士,泪流满面的狼吞虎咽之声。
直到四名道士将桌上狼藉一片的饭菜以及汤汤水水,都尽数填进肚皮里后,王文才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儿来:“可!”
揖了许久的张云修听到这个声音,心头既觉得难堪,又感觉猛然松了一口气。
无知者才能无畏。
知道得太多的人,是很难无所畏惧的……
“还愣着作甚?”
他直起身来,面红耳赤的冲着四名天师府弟子厉喝道:“还不快快向上清派混世师叔赔罪道谢?”
四名涕泪横流的天师府弟子闻言,连忙捏拳一揖到底:“弟子知错,多谢师叔祖高抬贵手!”
王文看都懒得再抬看这四人一眼,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蛋。
张云修:“滚回山,自去领罚!”
待到四人仓皇逃离这间小饭馆后,王文才抬眼看向张云修,笑吟吟的说道:“师侄,吃了么?没吃坐下一起吃两口啊?这家饭馆门脸虽然不大,但腊肉肥而不腻,正经的不错。”
张云修听到腊肉两个字儿,心头便一阵反胃,但面上却还滴水不漏的揖手笑道:“弟子已经吃过了,暂且就不叨扰师叔用膳了,弟子这便赶回山,请掌教天师亲自前来迎接师叔。”
“符箓三宗同气连枝,说迎接可就太见外了,不过张天师若是还未吃午饭,不妨请张天师下山来,一同叨两块腊肉……我请客!”
“弟子一定将师叔的美意,禀告掌教天师……师叔安坐,弟子便先告退了!”
王文摆手,张云修起身往外走,越走脚步越轻快,方一踏出小饭馆,便卷起一股绛宫雷冲天而起。
“这位便是天师府少天师吗?”
当了许久哑巴的万黎,这时才终于敢开口,望着张云修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倒是和我们想的,不大一样……”
“别傻了。”
王文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那是因为我在,他才不一样,你们单独去找他试试?他保管起手就是一顿绛宫雷,一次性就把你们喂饱,让你们这辈子都不用再吃饭了。”
万黎瞬间就又哑了。
王文懒得搭理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将鸡蛋那么大的一锭银元宝拍在台面上:“掌柜的,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这是补偿你的精神损失费,快起来继续做生意。”
然而掌柜的却只顾用算盘挡着脸,瑟瑟发抖。
“你别怕呀,我们都是以德服人的好人,快起来去招呼后厨,照着方才给我上的那一座饭菜,再给我整一桌,我还没吃饱呢。”
“别抖了,那些道士都已经走了。”
“你说你怕他们干什么玩意儿啊?他们又不吃人。”
“到底还能不能做买卖,给个痛快话,不能我就走!”
“特么的,都叫你别抖啦!”
耐心耗尽的王文一巴掌拍在案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掌柜的“蹭”的一声就窜了起来,面色惊慌失措的望着他。
王文再次取出一锭银元宝,拍在案台上:“快去,照着方才给我弄得那一桌饭菜,再给弄我一桌,招呼厨子多洗手啊,还有别往我的饭菜里吐口水啊,我的眼睛可是能穿墙的,要敢往我的饭菜加料,大爷一把火点了你的店面!”
掌柜的这时才看清台面上的两枚银元宝,瞬间就不抖了,整个人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抻着脖子就声音洪亮而高亢,用声音的官话喊堂:“好嘞,客官您请坐,饭菜马上就来喔~”
王文无语的瞥了他一眼:“你会说官话啊?那你方才用方言跟大爷装犊子!”
掌柜的愣了愣,回过神来尴尬的赔笑道:“哎嘿嘿,略懂、略懂……”
王文坐回位子上,看了一眼自己的银碗和银筷,嫌弃的凌空一招一握,制作精细的碗筷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挤压成了一团银锭,落在了桌上。
他再重新从钱袋里翻找出一锭还未入市流通过的官银,末了看了一眼身侧一副好奇宝宝模样的万黎,默默的再翻找出一枚官银。
然后就见他将两锭官银轻轻一抛,手心陡然喷出一团人头大小的金灿灿熊熊烈焰,包裹着两团银锭,顷刻间便将其烧成了一大团通红而纯净的银水。
他一手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没见有所动作,火焰之中的火红银水却自动分开成大小不均的四份,然后再迅速凝成两副碗筷。
十数个弹指之后,金灿灿火焰收缩回他的掌心,而后半空之中凭空凝结出一团人头大的清水,将两副碗筷包裹在其中,飞速的旋转……
万黎早就已经被他这一手举重若轻、神乎其技的水火法术给惊呆了。
他也勉强算得上修行者,他自然知道这一手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水火法术,到底有多高的级数含量……
少说,也有七八层楼那么高!
“哐当。”
两副银灿灿、干净得能当镜子使的碗筷,分别坠落在了王文和万黎面前。
王文随手散了清水,愤愤不平的低声骂道:“特么的,饭碗送到你小子手心里,到底是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
“当然是您是老大!”
万黎双眼放光急声道:“我肯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这辈子才能在您手下当差,往后属下就是您最最忠诚的马前卒,您让往东、属下绝不往下,您让追鸡、属下绝不撵狗……您就是让抹脖子,属下都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想死了升官是吧?”
王文一脸鄙夷的看着他:“净想美事,你小子这辈子不给老子工作到一百岁,我保管你把脑袋割下来,你都死不了!”
万黎:“哦呵呵呵……”
王文:“别墨迹了,抓紧时间吃两口饭,滚去把蛊巫和赶尸两脉的话事人,找来跟我谈谈,我两个身份,你随便挑一个跟他们谈……谁要敢不来,我就亲自上门去请他。”
万黎看了一眼桌上孤零零的一盘清蒸鱼,再瞅着了一眼还在冒烟厨房,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尊上……咱这也不急于一时吧?”
王文不屑的偏过脸:“你要想和张天师同桌吃饭,尽管墨迹!”
万黎愣了愣,一脸怀疑的说道:“张天师回来这种地方吃饭?不会吧?”
王文气得想在这个耗子精头上暴扣:“我都能在这里吃饭,张天师凭什么不能来?”
“是这个理……”
一道带着笑意的苍老声音适时传入小饭馆里。
万黎应声一扭头,就见到一道身穿寻常的藏青色宽大道袍,身量极高、骨架又十分粗壮,却一点都不显得剽悍,反倒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的魁梧人影,低头笑吟吟的缓步走小饭馆里。
不是现任龙虎山天师张继祖又是何人?
王文见了他,亦笑吟吟的起身捏拳揖手道:“见过张道兄,道兄还没吃午饭吧?一起吃两口?”
张天师笑呵呵的捏拳回礼:“好啊,听犬子说混世道友盛赞此间腊肉还不错,老道厚颜前来蹭一顿饭吃。”
王文哈哈大笑:“道兄哪里的话,此间可是道兄的道场,余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万黎听到张天师的言语,起身拿起自己的碗筷就要给张天师让位,却被王文瞪了一眼,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自己让入手的碗筷,躬身退到一旁。
‘新的,我都还没用过呢……’
第191章 以和为贵
很快,掌柜的就将重做的四菜一汤,送上饭桌。
不知掌柜的是被方才那一出儿给吓到了,还是收了王文太多赏钱用心了些,重做的四菜一汤,卖相要比上一桌好太多了。
王文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笑道:“道兄世代富贵、家大业大,想必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吧?”
张天师抚着清须笑着缓声道:“不止,我天师府至今还是分餐而食,不过今日不是混世道友做东吗?老道自当客随主便。”
“道兄真是个妙人。”
王文笑吟吟的一伸手:“道兄,请!”
张天师起筷:“请!”
二人边吃边聊。
张天师:“道友此来,所谓何事?为何老道预先未听混坤道友提起过?”
王文:“说来话长,我眼下不是在扬州荡魔将军府任职嘛,为应对当前越来越严峻的妖魔鬼怪作乱形势,我荡魔将军府拟筹建正一学宫……”
他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组建正一学宫的想法,以及组建正一学宫,对当前形势以及对符箓三宗的好处,仔仔细细给张天师述说了一遍。
而后说道:“我原本是将此事托付给了我家师兄,请他出面与道兄和金平道兄商议,然我家师兄听闻贵府近来被湘西术脉搅得不得安宁,羞于启齿。”
“我得闻此事,便想着过来看看,一来看看能否略尽绵力,助贵府一臂之力;二来看看能否与道兄一晤,当面与道兄商议此事。”
“未曾想,这才刚到兴安镇,连屁股都还未坐热,便与贵府高足发生误会……”
“真是惭愧!”
他自忖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之处,也就没有什么婉转、修饰。
连此番来龙虎山就是为了卖龙虎山人情,他都说得坦坦荡荡……
反正他话说到、诚意送到,无论结果如何,都在他的谋画范围之内。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龙虎山和阁皂山两宗都不同意此事,正一学宫改名茅山学宫。
这是件坏事吗?
混坤真人只怕睡着了都得笑醒!
听得张天师心头都有些失笑,暗道年轻人就是耿直。
“道友若都惭愧,那老道可就得无颜见人了。”
张天师风轻云淡的笑道:“俗话都说‘一家人不说两句话’,道友亦是吾天师府弟子的师长,往后若是再遇到不肖弟子,打着我天师府的名号在外胡作非为,无须有任何顾虑,该打就打、该罚就罚,作恶多端之徒该清理门户就清理门户,老道完全相信的道友的德行。”
王文听后,笑容越发浓郁,顺手就端起自己的小银碗:“虽然知道道兄说的是场面话,但哪怕是场面话,我也听得心头热乎乎的……以饭代酒,敬道兄一碗!”
张天师表情古怪的端起饭碗,与他碰了一下:“道友……还真是性情中人。”
“倒也不是纯性情。”
王文笑呵呵的答道:“只是这人世间,能让我感到不爽还干不掉的人和事,的确已经不多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只凭一己喜恶说话做事,不费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