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56节

  他总不能站起身反过来指责对方,又或者是开口威胁,说些比如夏祭的时候你给我等着,千万别让我遇到你这一类的话。

  这样做也太没道理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糟糕之余更是自责。

  因为此刻受辱的可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唯一的朋友,以及那些兴高采烈来到这里以为要渡过一个美好夜晚,结果被当众羞辱的长洲书院同辈。

  小和尚不再低头沉默迟疑下去,便要站起身来,向坐在身后的同伴们开口道歉,言明此事错在自己,不该让大家遇上到这些无礼无聊之徒,平白无故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就算把这群人全给得罪了,他也要替朋友们狠狠出上一口恶气!

  便在这时候,顾濯忽然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没记错,今晚这场宴席是没有请柬的吧?”

  “嗯。”

  小和尚不解地点了点头,重复确认道:“没有请柬。”

  顾濯望向那群犹在冷嘲热讽的天才们,神情平静问道:“这群人里有没有出身比较寻常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问的光明正大,不曾避讳半点。

  场间笑声渐渐稀疏。

  “好像……”

  林挽衣猜到了他的意思,视线在场间迅速环顾一周,唇角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似是感慨说道:“还真就没有一个普通人呢,都是有名有姓的天才人物啊,这也太凑巧了些吧,真是有趣呢~”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讥讽的意思便更浓郁了。

  以天才论,那张榜单上的前三位都在这边,如今人间年轻一辈里谁有资格和他们叫板?

  想来是没有的。

  对座有人皱起眉头,正要冷笑出声,反唇相讥的时候……

  顾濯再次开口。

  他看着无垢僧认真说道:“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是一场机缘。”

  无垢僧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严肃,认真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自然不会骗你,今夜就是一场机缘。”

  顾濯收回视线。

  就在对座众人以为他即将开口,与己方进行对峙的时候,他却转身望向身后的同窗。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既然这是一场机缘,那你们就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安。”

  话音方落,场间终于有人无法安坐下去,冷笑讥讽道:“话倒是说的好听,就是不知道有些人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了。”

  小和尚闻言一愣,险些没被气笑,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这世上还有我接不下的机缘?

  真是笑话。

  神景天女沿着声音望去,漠然记下此人面孔,心想夏祭里怎么也得找个机会把这恶心人的蠢货给揍上一顿。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信任。

  顾濯没有回头,对同窗认真说道:“像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当你们开始从话里的角度去思考,便是落入了他人的陷阱。”

  那人面无表情说道:“无论你找再多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你今天就是坏了规矩的事实。”

  “如果我真的坏了规矩,你为什么不动手把我和我的师弟师妹们赶出去呢?”

  顾濯转身望向那人,语气十分平静:“难道只是因为你连我一剑都接不下吗?”

  林挽衣在旁接过话头,讥讽说道:“显然不是。”

  顾濯继续说道:“是因为你们知道我根本没有坏了今夜的规矩,这所谓的规矩事实上是你们试图凭借手中的资源和人脉进行一场垄断,让这场宴席多上一张无形的请柬,仅此而已。”

  “事实上,这规矩从未存在过。”

  他看着那人,给出了一个礼貌的建议:“或者你可以尝试把这规矩强加在我身上。”

  场间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连提前修炼了万物霜天劫的白浪行都败在顾濯手下,哪里还会有人白痴到去直面顾濯的剑锋?

  这是从一开始众人就打定主意要避免的事情。

  “这话听着有些意思,可惜都是歪理,难道如今的秦人就是习惯了这样子自私?”

  一道充满了惋惜悲伤之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场间的沉默瞬间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话里的秦人二字,很显然地暴露出了说这句话的人的身份,是一位自异国而来参加夏祭的考生。

  许多人循着声音望去,认出这是最初开口那位李公子,不禁想起了此人的出身。

  南齐有千年世家曰之为李,与国同休,族里出过众多著名人物,既有佛道二宗之贤人,亦有镇守一方的沙场名将,更不要说那十来位宰相大人了。

  其中最了不起的那位李家先贤,更是以异国之身入望京执大秦相印,死后极尽溢美之辞,真正名留青史。

  此刻说话这人名为李若云,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名声早已鹊起,即便放在神都也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巡天司那份榜单上,他就在白浪行的身后,已入洞真。

  先前李若云只说了一句关于心疼的话,便一直维持着沉默,冷眼旁观。

  谁想到他再次开口,话锋居然来得如此直接。

  在场的秦人不由脸色微变。

  李若云视若无睹,与顾濯静静对视,认真说道:“事实的确如你先前所言,秀湖前辈从未定下过那条规矩,那为何还会有这样一条默认成俗的规矩?不是因为你话中的所谓垄断,因为这家酒楼外不曾有我们的侍卫站岗,拦下旁人不允进入,而是基于一个十分直白却被你罔顾的事实,就是今夜这场机缘尽数出自于秀湖前辈的心血。”

  “每一壶酒都是由秀湖前辈亲手所酿,每一个卦象都是由秀湖前辈耗费心神所得出,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间的客人。”

  他微微一笑,最后问道:“我从未听闻过客人登门把主人家的余粮给吃完的事情,真有这样的客人,那只能是恶客,顾公子您以为呢?”

  这番话被他说得温和而诚挚,宛如一个故事被娓娓道来,不曾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在场的秦人纷纷沉默,再也无法生怒,或者说他们的怨气已经来到了顾濯的身上,认为他有辱秦人颜面。

  任谁听来,都不得不承认李若云所言占理,位于道德高地之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话的到来。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李若云看着他温和说道:“请讲。”

  “所以你话里的秀湖前辈……”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他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家底吗?”

第75章 谁配?

  一片安静。

  众人错愕无语,不明所以,心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若云不曾失神片刻,笑着说道:“难道秀湖真人有万贯家财,散尽人间亦有剩,旁人就能理所当然地向他索要好处了吗?”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这个道理的吧?”

  话说到这里,他望向顾濯身后众人,敛去笑意诚恳说道:“在我看来,机缘并非是一张天下掉下来的馅饼,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番因果,受这份机缘之前要先想想自己能不能还得上,这才是我等晚辈应行之事。”

  虽未直接言明,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和不久前那句你们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无甚区别,都是一种在说你不配的羞辱。

  事实上,长洲书院近些年来再如何衰落,在天底下依旧有着不薄名声,此刻坐在后方一直维持着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平日里身上也是担着天才二字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代表长洲书院前来参加夏祭。

  只不过今夜奔赴这场机缘的人,恰好都不是泛泛之辈,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要比他们来得更强。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受顾濯邀请而来,总该让师兄先行处理这些问题,而非自己抢先开口。

  这种极为难得的信任与尊重,却被这群人当成了一种不敢直面问题的怯弱,时不时就要嘲弄上两句,或是直言羞辱,或是拐弯抹角讥讽上一堆。

  归根结底,还因为这群人不是顾濯的对手,不认为自己有哪怕半点胜算可言,但同时又对他抱有极大的意见,心中生出数不尽的怨气,最终只能把这怨气愤怒发泄到他的同伴身上。

  这如何不无耻?

  “你错了。”

  顾濯看着李若云说道:“依你话中所言,这不是机缘,而是一场交易。”

  李若云微笑说道:“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我看法并不相同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不会为此与顾公子相争。”

  早在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要说服顾濯,因为他很确定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连白浪行都敢羞辱的人,性情必然骄傲到极点,又怎可能在三言两句之间承认自己做错了呢?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他真正想要说服或者说想要激怒的人,其实是顾濯的那群同窗。

  在他看来,这十来位不配在场的所谓同辈众人在这连番羞辱过后,心里的那根弦此刻已经完全绷紧,只要再轻轻弹上一指就能直接绷断。

  李若云可以想象到那根弦断裂后的画面。

  ——在长洲书院里享受着天才之名的少年们霍然掀桌起身,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愤怒地对场间众人做出指责,然后放下一句狠话,说夏祭再见之时一分高下,让整个世界看看到底是谁配谁不配,然后骄傲地昂起头离开这里,留下一个少年心气不可欺的背影。

  这就是他现在想看到的画面。

  其实他不觉得也不认为秀湖真人介意今夜多上这十来个人。

  问题在于,他十分在意。

  理由很纯粹。

  过往与秀湖真人把酒言欢者无一白丁,要不就是在修行界负有盛名的强者,要不就是当朝公卿之类的大人物,再不然也是引人瞩目的明日之星。

  如今秀湖真人难得来一次神都,决定设宴招待年轻人,那今夜到场的理应都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不该也不能让一群阿猫阿狗莫名其妙坐在这里,占了半数的位置,拉低该有的格调。

  李若云心想,若是自己今夜不站出来不说出这番话,明日将会迎来何等嘲弄舆论?

  不想也知,神都必定要有小人嘲讽讥笑秀湖真人所谓的德高望重,放到大秦其实无人问津,否则为什么都主动往外送礼了,来参加宴会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有名气的?

  那几人大抵还是收了好处过来撑场面的吧?

  齐人啊,纵使被吹捧得再怎么高,名声在外如何响亮,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啊~

  这才是身为齐人的李若云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顾濯身后那群长洲书院的同辈们,准备压断那根紧绷着的心弦,带着歉意说道:“当然,这些话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话里若有不敬冒犯之处,还望诸位谅解。”

  话音方落,从双方对峙开始一直在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终于无法再继续冷静下去,纷纷抬头望向李若云,眼里的愤怒清晰可见。

  谁也不是白痴,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句话里的所谓歉意,事实上就是再一次的羞辱。

  长时间沉默带来的压抑,让这份羞辱来得更为刻骨,更加无法忍受。

  终究是少年。

  场间有轻微声音响起,那是椅子与锃亮地板摩擦时发出的动静,来自顾濯的身后。

  有人已经开始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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