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濯对待朋友一向很好说话。
否则那天怎会为林挽衣得罪白浪行?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小和尚想了想,说道:“你是觉得明明是我请你喝酒,结果我还得求着你去,这样做很没道理?”
顾濯说道:“原来你也明白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要求太奇怪。
无垢僧跟着他叹息了一声,神情似是怅然,无奈说道:“主要得找个人给我捧场啊,要是没足够分量的人在旁边看着,那我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这年头想当和尚的人可太多了,要是我不把自己的名头给打响一点儿,对得起现在的待遇,那是要被人暗戳戳说小话的。”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你把这话放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假了些,不过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垢僧,再次确定和尚的脸皮果真天然厚实,非比寻常。
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找不出半点羞愧的意思。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本就没打算拒绝的顾濯,自然不会再为此多开一个玩笑。
只不过他还考虑到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他问道:“所以到时候我怎么给你捧场才对?”
“啊?”
小和尚好生不解,更为茫然,心想这也能算是一个问题的吗?
顾濯解释道:“主要是我没有过相关的经验,可能需要你提点一下。”
“难道你平时就没讨好过长辈?”
“我想想,应该大概好像貌似……的确没有过。”
小和尚沉默了。
下一刻,他眼神幽幽地看着顾濯,说道:“原来你还是第一次啊。”
……
……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人生中仍有数不尽的第一次可以尝试。
金榜题名春宵一夜,破境高歌位极人臣,笑傲江湖归隐山林,端坐云上俯瞰众生……这是许多少年在梦境中去尝试实现的第一次,而这所有的第一次当中,绝不包括如何在饭局上讨好吹捧长辈,毕竟前人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最是符合少年心性。
没有谁愿意在自己最为美好的年华里留下显眼污渍,更不要说主动学习如何拍马屁,这必然是日后回首往事之时的惨烈污点。
小和尚没学过拍马屁,一切都是天然而成,当然无所谓。
顾濯其实也无所谓,况且这是给朋友捧个人场,又不是真给长辈拍马屁。
小和尚沉思许久,犹豫半天。
直到太阳为群山所掩去,夜色笼罩四野,他最终还是决定让顾濯顺其自然而为之。
这并非是他不愿意传授其中技巧,而是他太清楚自己这位朋友,言行举止之间完全按捺不下去的那股气质,勉强学习也只会适得其反。
顾濯有些遗憾,心想自己难得遇到了不擅长的事情,生出几分好奇学习的心思,结果却偏偏如此。
送别无垢僧,他在房间窗边坐下,让入夜清风拂去浑身尘埃与疲惫。
房间里没有点灯。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温柔地抱住了他,明月独在他耳畔窃窃细语,不曾带来烦躁,反而愉快心神。
顾濯闭目养神,静静思考。
此刻他心中所想的自然不是七天后的那桩所谓机缘,也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夏祭过后应该加入什么门派,而是……
一道浸人心脾的清香无声浮现,就此打断了他渐渐深入的思绪。
这道清香很好闻,味道虽淡却不会让人过之则忘,往最细处去品甚至还有一抹妖异的感觉。
顾濯睁开双眼,望向随意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的裴今歌,眉头微皱。
他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瞒不过这个女人,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登门拜访,而且……这与寻常时候的她并不相同。
下一刻,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难得杀了个人,想着你就住在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和你闲聊几句。”
顾濯没有说话。
举世皆知,裴今歌在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中以懒出名,归一境之下她根本懒得动手。
如今的神都能够让她亲自动手的修行者,不必在此刻开口询问,都能猜到就是那些意图不轨的邪魔外道中人。
他看着裴今歌,忽然说道:“之前两次见你的时候,我都没有闻到这股香味。”
裴今歌淡然说道:“明知故问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今夜的她与先前两次的唯一区别,即是不久前手上多了一条性命。
清香自是因血而来。
这是裴今歌所修功法的原因。
“满手鲜血,清香缠身。”
顾濯想了会儿,轻声说道:“挺好闻的。”
裴今歌没有理会这句带着点评意味的话语,望向窗外那一轮月亮,说道:“之所以见你这一面,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
顾濯面不改色,仿佛自己白天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已经想好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之所以调出那些情报,为的确实就是夏祭过后进入哪个宗门。
至于为何如此光明正大的低调着,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通知你,毕竟谁看到这样的我都会起疑心……
裴今歌望向顾濯的眼睛。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身子微微侧倾,单手撑着侧脸,声音里都是兴致。
第71章 人世间最大的那场机缘
在今年神都最后的春夜里,白马湖畔曾有过一场余波至今未曾淡去的战斗,其中的细节与让人们为之争辩至今天仍未肯休。
在这场战斗中,顾濯说的每一句话都为人所清楚熟知,很有可能跟随白浪行一辈子。
然而很少人注意到,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过多在意,他曾在当时说过一句有关天地的话。
因为人们下意识判断认为,那只是一句单纯为了羞辱的存在的话,没有谁觉得那句话里说的是真的,更多认为那是在代指战斗双方的境界差距。
——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这就是那一句话。
顾濯亲口所言。
春去夏至,光阴转瞬远去,神都的风雨从未停歇,却从未有人向顾濯问出这个问题。
问天有多高,问地有几许厚。
直到今夜此刻。
裴今歌亲手杀死一位魔道强者后,带着血后的清香不请自来,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眼里满是兴致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转而问道:“你有办法证实我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微仰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慢慢翻了一个白眼。
这显然是鄙夷的意思。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仿佛褪去了那件名为巡天司司主的衣裳,莫名有些可爱。
哪怕这人世间绝不会有人把可爱与她联系起来。
顾濯还是这么觉得。
“不行。”
裴今歌淡然说道:“就算我现在当场破境羽化,仍旧没办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或许羽化之后再登仙可以吧。”
三境七阶中的第三境指的就是羽化,而登仙则是在羽化后更上一层楼,为人间极致所在。
不要说近乎传说般的登仙,如今世间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数,就算把某些不知生死的老怪物全都算上,拢共也不到十个。
大秦独占四人。
皇帝陛下、长公主殿下、巡天司司主,以及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大秦如今横压一世的最大底气。
更不要说在这四人之外,还有裴今歌这种与羽化相距不远的绝对强者。
哪怕佛道二宗联手,朝天剑阙等等当世大宗随之而行与大秦开战,最多也就维持住一个勉强不败的局面,几乎没有胜算可言。
“我的确证实不了你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看着顾濯,微笑说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据我所知,你没有为求装腔作势而胡言乱语的爱好。”
然后,她接着说道:“而且,虽然我无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但天高地厚之事早有前人好奇,某些典籍上或许会有登仙之人留下记录,以此可以与你的答案进行相互印证。”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顾濯心中已经有声音响起。
那是源自于世间万物的认真劝阻。
他听着这些话,神情不见任何变化,看着裴今歌说道:“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裴今歌眯起眼睛,声音微微沙哑。
顾濯平静说道:“因为这个答案很珍贵。”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巡天司的情报同样珍贵。”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顾濯客观阐述说道:“人不过万物之一,如何能与天地相比?”
裴今歌笑意莫名温柔,说道:“如果你我现在的谈话是一场正在进行的交易,在我无法确定你商品的真实性时,给予更高的价格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的。”
顾濯摇头说道:“所以这不是一场交易,是一个简单以及明确的拒绝。”
裴今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本以为我帮了你好几个忙,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位朋友了,殊知你冷漠得如此彻底。”
顾濯听完这句话后,不想说些什么,于是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