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顾濯那天向长洲书院索要的不是通圣丹,是别的任何东西都好,那位副院长也不会觉得他越线太多,在心里生出要给他上一堂课的念头。
通圣丹的药效神妙至极,可为修行者破境,提升资质以及延寿。
顾濯破境至洞真不过月余时间,对再次突破到养神没有任何的想法,况且他所遭遇的问题并非破境就能解决的。
是的,修行者的寿命确实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漫长,踏入归一境的修行者只要甘心在原地踏步,放弃继续往前一步,苟延残喘活上三百年并非过分困难的事情。
然而顾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这个办法对自己没有太大的用处。
故而他十分需要通圣丹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江上风清,余阳正暖。
伴随着万物的温柔轻抚,通圣丹最后一缕药效终于彻底化开,缓缓融入周身百骸与神魂之中,为顾濯带来近乎灼烧的感觉。
奇怪的是,这灼烧感并未为他带来痛苦,更多是一种奇妙的愉快感觉。
这种愉悦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微醺时的醉酒,又像身处梦境里的无边自由,不受拘束。
若是裴今歌这般境界绝世的强者在场,并且目光专注放在顾濯的身上,就会发现通圣丹被彻底炼化后迸发出来的庞大药效,正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着,宛如石沉大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濯睁开双眼。
江风随之而凛冽,吹走他身体上渗出的细微汗珠,留下清爽。
“怎样了?”
一道声音在顾濯心中响起,听着颇为关心。
顾濯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轻声说道:“五年。”
与他最开始计算当中的别无二致,通圣丹为他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不多不少。
尽管这枚丹药放在寻常修行者,比如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身上,足以让其所剩无多的寿命再添近百年,甚至有望直接突破归一境,身抵无垢。
五年与百年可谓云泥之别,但顾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故而十分满足。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顾濯望向窗外,与天光对视一眼,回答道:“我最开始想的是通圣丹与昙夜神符二者取其一,然后走向不同的道路,没想到最后都拿到手了……那就两条路都走好了。”
如果说昙夜神符代表着一条急于求成的偏僻险峻山路,那通圣丹相对应的无疑是一条稳打稳扎的康庄大道,可以让他走得更为稳妥一些,不必面对那么多的风险。
但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之间并无冲突,求的都是延续自身所剩无多的时间。
那为何偏要择一放弃呢?
“更何况我现在不是一般的出名,就算想躲也没那么好躲……”
顾濯喃喃自语,想着裴今歌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想着甲板上那位大概收了不少钱的说书先生,想着关于夏祭第一必然带来的举世瞩目,还是觉得很麻烦。
就在这时,忽有敲门声响起。
顾濯想了想,没有关窗,转身前去开门。
站在门前的自然是林挽衣。
她显然已经收拾妥当,甚至还简单梳洗了一遍,青春正盛的颜容上不施粉黛,隐见湿意,分外好看。
“快到时间了,我过来提醒一下,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
“那就一起走?”
“好。”
顾濯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与林挽衣并肩而行离开。
两人路上依旧有话,大都是关于神都闲聊,比如某某地方的风景听说不错,比如某家书院近些年在夏祭中颇有竞争力,又比如世间各大宗派的代表都已抵达神都,据说要在夏祭之前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好让世间各地的天才提前熟络一下……诸如此类在船上听回来的小道消息。
待两人去到甲板上的时候,春日已斜,阳光泛黄。
那位说书先生早已离开,场间不再那般吵闹,但依旧热闹。
许多年轻人站在栏边,极力眺望那座已然清楚起来的世间第一雄城,打量着城墙上的每一块青黑巨石,不时抬头指向某处,说那里站着一位铠甲好生炫目的将军,声音里满是雀跃,眼神里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与希冀。
在往里边的地方,那些来往神都已然许多次的大人们,对这一幕也抱以善意与鼓励的笑容,不在乎那些青春化作的鸦和雀叽叽喳喳吵到自己的耳朵,只觉得无论再看多少次也好,这样的青春依旧是极好的,就连此时的落日也觉得是初升的朝阳,充满了鲜活的意味。
林挽衣这时却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顾濯偏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了?”
林挽衣有些不解,心想难道自己维持冷清矜贵的得体气质都有问题了吗?
顾濯说道:“这时的你,很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你。”
林挽衣微怔,然后好奇问道:“哪个我比较好看?”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墨眉微蹙,似是不悦道:“难道是不管哪个我都长得不好看吗?”
“不是。”
顾濯看着她诚实说道:“是都很好看,一时之间分不出高下,所以没有办法回答。”
林挽衣嫣然一笑。
……
……
远处,神都城楼上。
一位身着锦衣的阴柔男子,隔着十余里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变得有些尖锐。
他沉默片刻后,冷声吩咐道:“再问一遍林家的人,看看他们准备的怎样,千万不能让……”
话至此处,这位男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挽衣才算正确。
“……让林小姐受到半点怠慢。”
片刻后,阴柔男子才是说完了这句话。
站在一旁的城门郎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想着这位来自宫里的公公的身份,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决定亲自前往。
第45章 谁人不识君
神都作为世间第一雄城,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流量极其庞大,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总会堵塞起来,让来往的船只车队与人们排起看不到头的队列。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这种拥挤,以及在这拥挤上耗费漫长的时光,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今日守城士兵们的检查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某些多次来往神都的眼尖旅客,甚至察觉到今日的士兵变多了不少,为此心生疑惑。
傍晚时分,顾濯与林挽衣所乘的客船终于靠停岸边,客人们开始下船经受士兵检查。
这个过程依旧进行地十分迅速,长不过一刻钟,两人时隔半月后再次脚踏实地。
守城士兵接过路引,再是抬头仔细地进行了一番打量,又简单询问了几句话,确定二人是前来神都参加夏祭后,便露出了一个格外和善的笑容,直接放他们离开了。
如此再拾阶而上百余阶,穿过汹涌人潮后,神都的些许繁华正式落入两人的眼中。
车水马龙,青石板路上蹄声响亮,为晚霞浸染的夜空中徘徊着苍鹰的身影,遥远皇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有庞然大物的身姿隐约浮现。
——据说那是朝廷即将正式投入使用的飞舟,可惜造价昂贵到极点,根本无法取代马车和船只,否则人间各地的来往显然可以方便许多。
林挽衣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崇高雄伟如山岳般的皇城。
她的目光在前方简单扫过,很快就发现那个颇为显眼的‘林’字,知道那就是自家的马车,对顾濯说道:“接我们的人到了。”
顾濯嗯了一声。
两人向那辆马车走去,脚步不怎么快,借这最后的闲暇时光说了几句话。
无论她还是他,都知道抵达神都后,像这样的机会将会变得很少。
“之前一直没问你,你到神都后准备住哪?”
“不会固定,大概一家客栈住个两三天,把周围的大街小巷逛上一圈,看看周遭值得看的风景和人,这样子换着来。”
“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应该。”
“可惜了,我是没法像你这样潇洒……等以后我们有时间闲聊,你记得要和我说说路上遇到有趣的事儿。”
“好。”
“噫!”
“怎么了?”
顾濯偏过头,看着林挽衣说道。
林挽衣神色莫名严肃,压低声音问道:“你钱够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应该没有问题,要是我没钱了,望京那边有很多人愿意无偿资助我。”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之前靠你赢了那么一大笔钱,想着找个机会当你的债主,结果你偏偏就不缺钱了。”
在街角的一辆马车上,那位来自宫里的公公仔细记下了这一幕画面,眼神冷淡。
等到夜深时分,他今日的所见所闻将会汇聚成一份情报,呈现在那位权势地位日益增长的娘娘桌上,以供她进行翻看批阅。
就在这时,顾濯和林挽衣终于走到那辆停靠许久的马车前,与车厢里的林家小姐打了招呼。
是的,林家没有让任何一位长辈前来接待林挽衣,而是在家族里特意挑选出一位性情温柔贤淑的同辈女子,好让前者不至于感到拘谨,可以心生亲近之意。
这位贵女名为林浅水,人亦其名,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
暮色经由天窗,洒落在车厢内,留下昏暗光线。
林浅水年龄稍大,温柔笑着与林挽衣寒暄了数声,这才将视线放到顾濯的身上,然后眼神微异。
下一刻,她便将这一抹异样情绪敛去,神情如常地打起了招呼。
顾濯素来有礼,回应得十分妥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马车沿着神都的堂皇大道,开始前往以清贵著称的北城。
在路上,车厢内未曾沉默片刻,林浅水温柔动听的声音一直在响起,为两人讲述着神都近些年来的趣闻解闷。
偶尔她也会好奇询问顾濯两人在望京的经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神情都会变得格外专注,不愿错过话里的每一个字。
像这样的谈话很难不愉快。
直至夜色遮天,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林浅水犹自有些遗憾。
于是她很自然地微笑着对顾濯说了一句话。
“再过些天这边有一场聚会,是神都当地书院学子们自发组织的,目的自然是夏祭前的切磋和交流,据说巡天司的大人们也在关注这场聚会,不久后由朝廷公布的那份榜单,在一定程度上会参考这场聚会的结果,顾公子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顾濯对此并无兴趣,正准备拒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对林挽衣说道:“你有兴趣吗?”
林挽衣想了想,摇头说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