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7节

  “在我离开长洲书院那天,几乎所有同窗都来送我,那时候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看着陈迟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那句话说的是,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始终是他们的顾师兄。”

  陈迟叹了口气。

  顾濯站起身,往包厢外走去,轻声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谁都明白,我不想当日送我离开长洲书院的师弟师妹们惶恐不安,仅此而已。”

  陈迟感慨说道:“看来这个忙我不得不帮了。”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谁让你蹭了我这顿饭?”

  ……

  ……

  离开百草园后,顾濯很自然地撑起了一把伞。

  这为的不是遮阳,而是让自己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悄无声息前行。

  就像那位官吏所说那般,如今整个望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而这种期待落到实处则是肉眼可见的热情。

  热情往往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顾濯不讨厌麻烦,但讨厌无休止的麻烦。

  更何况他此行是为前往林家,与林挽衣讲述自己今天得到的消息,以及先前做出的决定。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通圣丹的去向。

  近些天来,望京一前一后两场风波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枚位列九阶之上的丹药。

  根据巡天司给出的情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在归一境中浸淫多年,距离破境或许仅有一步之遥,而通圣丹可以帮助他在关键之时往前踏出这一步。

  与一位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相比,无疑是这位院长的突破来得更为重要,更不要说他将要突破的是归一境。

  三境七阶,如果说洞真境是修行路的真正开始,那位列中间的归一境则是一道分水岭,进一步则海阔天空,人间之大无处不可去;退一步则是滚滚红尘,逃不过功名利禄缠身。

  这句话固然存在极大的夸张之处,但有一点却是真实不虚的——修行者唯有能够突破到归一境之上,才有资格进入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占据一把交椅,又或是在朝天剑阙这等顶尖宗门当中去竞争掌门之位。

  如果那位院长真能成功破境,长洲书院当下的处境必然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为副院长为首的书院老人们带来难以计量的巨大利益。

  故而长洲书院的老人们面对顾濯索要通圣丹的要求,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到底,不留任何委婉余地。

  然而,这位院长现在出事了。

  无论是遭了意外,还是身死他乡,总之,长洲书院如今已经无法联系上这位院长。

  最大的倚仗失去了音讯,书院如今又深陷舆论漩涡之中,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几乎是遭到了整座望京的鄙弃,心中压力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这群老人想要尽快解决当下的危机,最合适的方法无疑是把已然空置的通圣丹拿出来,进行一场合适的交易,顺便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这一场交易的对象可以是顾濯,也可以是别人。

  以通圣丹的分量,朝野之间定然有人愿意出手相助,为长洲书院化解这场危机。

  这也是陈迟为何在饭桌上对顾濯直言,长洲书院很快就要派人与他相谈通圣丹的缘故。

  ……

  ……

  长洲书院深处,那间书房。

  夕阳已至,暮色如潮水般淹没了大半个房间,留下似血般的红。

  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在将近八个时辰不休不眠的剧烈争吵与互相辱骂过后,终于在不久前暂时达成了一致的意向。

  紧接着,他们又耗费了一个时辰,大致敲定了该用那枚通圣丹与何人做交易,最能让在场众人的利益最大化。

  故而这场无比漫长的议事已然走到尾声,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

  “当下最为重要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把院长出事的消息给瞒下来,决不能让外人知晓。”

  副院长的眼睛早已布满血丝,连声音都已嘶哑:“否则必然有人前来落井下石,通圣丹的价值也将十不存一。”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一位教授忽然说道:“真不考虑把通圣丹交给顾濯吗?以他如今在望京的名声,只要他愿意站出来代表书院参加夏祭,得到夏祭头名,书院的情况将会好上许多,我们也不用整天担着骂名。”

  副院长看了此人一眼,寒声说道:“你还要抱着这个白痴想法到什么时候?”

  “是,没错,只要顾濯愿意跟书院和解,那望京就不会再有人盯着我们来骂,书院的名声也能重新回来,但这有什么意思?”

  老人霍然站起身来,视线在书房里横扫一圈,怒声斥道:“书院现在要的是恢复名声吗?要的是顾濯代表的未来吗?要的是维持住院长留下来的关系!要的是朝廷和宗门一如既往的支持!这些东西顾濯能给得出来的吗?”

  那位教授安静了会儿,认真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顾濯的名字放进名单里,列为交易对象?”

  不知为何,副院长忽然沉默了。

  老人抬起手擦了擦脸颊,坐回椅子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面无表情解释道:“因为他想要通圣丹。”

第37章 一位朋友该说的话

  夜色未至,暮火仍在天边燃烧,晚霞艳丽如画。

  林挽衣趴在窗台上,用左手撑住下颌,微仰起头看着这幅美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抱歉。”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道:“这确实违背了当初我给你的承诺,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

  话中所指,自然是他请求陈迟尽量把院长出事消息瞒住的事情。

  林挽衣没有回头,声音淡如水:“你想多了,我不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我还欠你一条命。”

  顾濯心想那就没生气吧。

  然而在他心中,数不尽的声音在同时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就是生气了!

  “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挽衣漠然说道:“这事你做就做了,我也不可能特意去查,你不说我大概是不清楚的,为什么你就是要过来和我说一遍?”

  “尊重。”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做这件事会让你不愉快,瞒着可以减轻不少的麻烦,但你我既然是朋友,在关乎到彼此的事情上,理应尽可能地坦诚。”

  林挽衣说道:“就算你知道我肯定会不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明明依旧冷漠,气势不曾温和半点,给人的感觉却偏偏有所不同。

  顾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听到了下一句话。

  “是的,我的确不高兴,那你知道我最不高兴的是什么吗?”

  林挽衣冷声说道:“不是因为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因为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任谁回忆起你离开书院当天,为你壮行的那些师弟和师妹,都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而非书院里的那群老不死,所以就算你这样做会让长洲书院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不生气,我真正生气是因为你做这件好事无人知晓!”

  不等顾濯开口反驳,身着白裙的少女已然转身,裙袂凛然转动间,气势凌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濯,面无表情问道:“还有,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志同道合,你纠正我,说你要和我要狼狈为奸,因为祸害才能遗留千年,可你现在哪有半点和我狼狈为奸的模样?”

  顾濯根本来不及说话。

  林挽衣越想越气,越气越急:“我不是觉得做好人不行,但你做好人之前能不能稍微想想?想想好人能不能有好报?好吧,就算没好报也没什么,反正做好事就是不求回报的,可现在仅仅是没有回报吗?是别人现在把你当成仇人来看待,根本不知道你在为他们做好事,就算他们知道这好事是你做的,都会觉得你别有图谋!你做这事到头来不就是在恶心自己吗?”

  这番话她说的很快,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暴雨击打梨花,因为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直都觉得顾濯是个聪明人,根本没想过对方会做这种事,在她看来,得知长洲书院院长出事的消息后,不把消息传出去就已经足够善良了,更别提委托陈迟帮书院隐瞒。

  这简直莫名其妙,林挽衣甚至想骂上顾濯几声白痴。

  但这不是为了消气,而是让自己唯一的朋友,决不能再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好事了。

  直到此时,顾濯终于有了说话的余暇。

  他看着难得如此失态的林挽衣,看着少女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的骄傲与大气,说道:“其实我都有考虑过的。”

  “全都考虑过,但就是不告诉我对吧?”

  “……我刚才哪有机会开口?”

  顾濯看着她无奈叹息问道。

  “呵呵。”

  林挽衣顿生恼意,旋即冷冷一笑,说道:“那你现在说给我听吧。”

  顾濯越发觉得她反应奇怪,解释道:“最迟明日,最快今夜,长洲书院必然会派人来和我谈论通圣丹的事情,届时院长的消息能作为我的筹码。”

  林挽衣听懂了,墨眉微微蹙起,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来展现出自己的手腕,向书院证明你有影响全局的能力?”

  顾濯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林挽衣认真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抱着做好人的心思,这些都只是次要。”

  顾濯不作否认。

  林挽衣还是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理应冷静下来,因为这个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并非临时起意的糊弄。

  于是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复杂,情绪也莫名地不对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哪怕这里其实是她的书房。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仆人赶了过来,低声汇报了一件事情。

  ——长洲书院来人了。

  ……

  ……

  来者共有二人。

  那位曾与顾濯关系不错的刘姓教授,以及长洲书院的副院长。

  会面的地方不是书房,而是一处偏厅。

  “这次见面,我主要是来和你谈书院的事情。”

  副院长看着顾濯说道:“当然,如果能让你稍微痛快一些,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来求和的。”

  刘姓教授听着这话,心想这也太强硬了些吧?

  这哪里像是来求和的?

  尽管他知道谈判必须要强硬,否则就是求饶,心中仍有忐忑生出。

  林挽衣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顾濯。

  顾濯说道:“请讲。”

  “你在书院读过三年书,多少清楚一些书院的底蕴,就算从陛下迁都过后,书院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像你这样的学生,但在此之前,书院有过和你一样出色的学生。”

  “这些学生,如今有几位已然身在朝廷权力中心,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又或是成为了某个大宗门的长老,境界超然。”

  副院长面无表情说道:“不可否认,包括我在内的书院高层们,都不希望动用这些关系,毕竟像情分这种东西,用一丝便少一丝,无法弥补。”

  事实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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