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顾濯和楚珺成为了局外人。
没有谁去理会他们的存在,脸上带着炙热而癫狂的神情,心神全部专注在这场近乎奉道的杀戮当中。
就连赤阴教主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三生塔从未离开,时时刻刻地庇护着两人的生命,避免寒雾的侵蚀。
于是楚珺仍有说话的余地。
然而她的嘴唇数次张合,直至最终抿成一线,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成为如今的模样,为什么赤阴教的邪修们要互相残杀,将理应重要的他们视为无物。
顾濯猜到她的不解,淡然说道:“都是死,何不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这有什么难懂的?”
楚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很荒唐。”
顾濯说道:“总之不是坏事。”
楚珺看着他,问道:“那什么才是坏事?”
顾濯平静说道:“死。”
楚珺微怔,心中再次生出惘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时的顾濯与过往那些天有着隐隐的不同,而且不是因为当下的局面。
下一刻,一道声音传入两人的耳中。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赤阴教的弟子,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贺听荷带着哭腔喊道:“你就救救我吧!”
这时的她已经伤重,身体内不断有白雾飘出,那是功法运转到极致与寒意进行对抗后所的现象。
她踉跄着脚步,竭尽所能地奔向顾濯,只求活命。
楚珺沉默。
顾濯亦不语。
就在贺听荷的眼中燃起希望,以为这是默许,自己即将获得一线生机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从她的后背开始扩散,阻断了她往前的步伐。
她的双膝与地面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即将摔倒在地之时身形骤止。
与顾濯和楚珺无关,是那位嫁衣女修。
“你怎么能走呢?”
嫁衣女修的声音虚弱至极,就像她的气息。
她伸出手,染着血的五指轻轻抚摸着贺听荷的脸颊,颤声说道:“我们这辈子就得要在一起啊……”
贺听荷睁大了眼睛,反驳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眼神却倏然一变,恐惧尽数化作浓烈的爱意。
她紧紧地抱着嫁衣女修的身体,嘴里反复念着同一句话:“是啊,我们得要在一起……在一起。”
寒雾随风而至,笼罩两人。
片刻后,嫁衣女修的气息消失了。
那是死亡的意思。
就在她身死的那一刻,贺听荷满是爱意的眼神再次生变,恐惧立刻浮出水面,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极其强烈的憎恨厌恶之意。
她嘶吼出声,竭尽全力地去挣脱嫁衣女修的拥抱,奈何寒意已经侵蚀她的四肢百骸,不留半点空隙。
最终,贺听荷带着这份恨意就此死去。
楚珺将这一幕看的很清楚。
于是她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赤阴教主为什么如此痛恨盈虚道人——人不是不可以糊涂地活着,但前提是一辈子都不清醒。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与此同时,那头的人也都死完了。
赤阴教主站在重重雾里。
她的衣衫被鲜血染尽,上下皆红,彷如恶鬼。
她负着轻伤,缓步走向顾濯,柔声说道:“好了,这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吧。”
楚珺心想那还不如死了得了。
“走不了。”
顾濯摇头说道:“有人不希望我离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似随手往雾中一指,直接点出大司祭的位置。
方位是正确的,距离是遥远的。
直至此刻,大司祭仍旧没有下场,孤身站在远方山峰遥望此间。
除非目睹顾濯的尸体,否则他绝不会离开。
赤阴教主微微笑着,说道:“那个神棍又岂是我的对手?”
言语间,她很是随意地挥了挥衣袖,便有十余根红线破空而去。
楚珺看得很清楚,这些红线将会贯穿顾濯的四肢,以及每一个影响行动的穴位,让他沦为真正的残废。
折雪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不假思索直接出剑,迎了上去。
根据她的计算,凭借折雪的剑锋自己斩断其中七根,再用身体挡下另外三根,至于剩下的……那就只能看顾濯自己了。
然而事实却截然不同。
不是坏,而是好。
十余根红线如同飞剑破空而至,便不可避免地穿过层层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竟让楚珺得以斩断每一根红线。
赤阴教主蹙起眉头。
她看着站在远处的那位少女,感受着笼罩浑身的浓重寒意,以及体内正在变慢的真元运转速度,心想怎会如此?
她曾经主动让自己身处寒雾浓郁的山谷,对雾气里如附骨之疽的寒意有着一定认知,何以此刻的情况比之当时更为恶劣?
思绪转动之间,她不曾停下脚步,继续往前。
雾中有雨,如丝似缕。
为鲜血所浸染红彻的衣衫微湿,旋即泛起薄霜,让赤阴教主的脚步变得沉重。
不远外,顾濯与楚珺却是毫无影响。
三生塔上隐约泛起一缕霜迹,浅之又浅。
这件至物榜上有名近乎仙器的重宝,本就是羽化层级的事物,否则也不会被喻阳所寄望以荒人秘法炼化成为一尊羽化。
它当然不会被毁在这场天灾当中。
问题在于,这跟顾濯和楚珺能不能活下来,客观角度而言没有直接的关系。
楚珺偏过头,再一次看着顾濯,还是想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才能破开这个死局。
她心中并无半点怨怼之意,不后悔来到赤阴教,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能活到今天,本就是一次莫大的幸运。
这般想着,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平静。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已有决定。
这一路上都是顾濯在救她,那她理所当然要救回去一次,这是应有之理。
一念及此,楚珺眼帘微垂。
当她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的那一刻,发生在那座孤山山腹内的画面将会再次出现。
观主应她的邀请降临此地,于轻描淡写之间化解这场生死危机,让她和顾濯一并活下去,离开这片恶土。
至于这样做所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日后再说。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
赤阴教主心神狂震。
一种强烈的恐惧降临在她的心头,与当年直面盈虚时截然相同,如出一辙!
她再也无法维持住冷静,啸声自咽喉呼啸而出,强行震开不断聚拢靠近的寒雾,为自己清理出一条通往三生塔下的道路。
下一刻,她的衣袂开始飘舞,狂涌向后,要去阻止楚珺。
就在这时候,顾濯说了一个字。
“停。”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楚珺眼前的世界便留下余光,未曾完全漆黑。
她还是她,不是观主。
赤阴教主根本不敢刺激她,便也停步。
楚珺对顾濯认真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
顾濯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虽然我不喜欢推演所谓未来,但我真的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话至此处,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满天浓雾并未随之而散,夜风寒雨甚至更为急促,如惊涛骇浪拍向站在三生塔下的两人。
就像是某个存在意识到将有变故发生,竭尽全力在此之前行扑杀之事。
“装死到现在就差不多了。”
顾濯说道。
话音落下之时,整座赤阴峰再次颤动起来,是地动山摇。
寒雾为之而战栗,风雨因此而飘零。
赤阴教主霍然转身。
一道寒光自浓雾破空而至,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道飞溅血水。
那不是飞剑。
是巨虫的千足之肢。
直到这时,活着的人才回想起喻阳尚未死去。
“走!”
楚珺没有惊呆,不去想为何喻阳在破境后还能保持灵智,听从顾濯的号令。
她直接抓住顾濯的衣袖,便要往巨虫的方向冲过去,求得庇护。
赤阴教主看着这一幕,眼神难以置信。